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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意象及其文化内涵
——以宋词为例

2022-03-17张海霞

兰州工业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宋词西湖文人

平 燕,张海霞

(1. 滁州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 ,安徽 滁州 239000;2. 临夏州积石山县初级中学,甘肃 临夏 731700)

文学评论家理査德·利罕在其著作《文学中的城市》一书中提出“城市是都市生活与文学形式双向构建的结果”,并强调“城市与文学存在相同的文本性”,西湖与西湖词也同样存在这一层关系。政治文化空间与礼仪习俗文化空间是城市中最活跃的要素,也是物质文化空间的核心体现,三类空间共同构建出宋代杭州市民的生活场域,其中便包括了宋代文人的文学活动。作为杭州的地标,西湖是两宋文人的创作中心。分析宋词中所体现出的西湖意象能够探索出西湖与宋词文学创作之间的内在关联,进一步拓展宋词的研究空间。

1 宋词中西湖的物质文化空间意象

美国著名的城市规划师凯文·林奇在其著作《城市意象》一书中指出,一个城市的物质空间意象形成于该城市的结构与意蕴之中。其中,“结构”是指城市中的物与人、物与物之间在空间形态上的联系;“意蕴”是指人与物之间所具有的情感上的关联[1]。一个意象性较强的城市,在物质空间上必须具有美感,能够在视觉和听觉上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参与。城市物质空间一般由五大元素组成,即道路、节点、边界、标志物以及区域。将这五大元素运用进文学领域,则可以用来归纳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物质意象,例如曲江与西湖,前者是唐代长安城的地标,而后者至今为止都是杭州的地标。

1.1 隐逸与淡雅

与曲江不同,西湖不仅有水,还有苏堤、吴山、西山等分别具有各自空间个性的区域,这些分区既具有较高的实用性,又具有丰富的意蕴,令人沉迷其中、流连忘返。因此,在宋词中,西湖往往等同于杭州[2]。北宋初年,著名隐士潘阆写下《酒泉子》,其中的两首《长忆西湖》通过对西湖山水物质空间的书写,以点带面地展示出西湖“渔舟垂钓”“芦花飞扬”“岛屿清秋”的物质空间意象,犹如淡雅、缥缈的隐逸世界。在描写城市物质空间的过程中,宋词不能像小说一样以特定的人物活动为描写对象,也不能如传记一般详细描绘,而是依从词人自身的审美喜好与心理感受,从而在作品中创造出清净、自然的物质空间意象,离开西湖后又会生出“尘土污人衣”(潘阆《酒泉子(长忆孤山)》)的对比。

与潘阆《酒泉子》的意向群创作不同,柳永运用赋的创作手法对杭州和西湖进行全景式描写。以《望海潮》为例,“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开篇从广阔而又多维的地理空间着手,依次描写城市繁盛与市民殷实之状;接下来聚焦西湖,从全景风貌到四季变换,再从日夜笙歌到人物描写,柳永利用全景、四季、昼夜与人物四个维度构建起西湖的物质意象空间,正如南宋著名藏书家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对该词的评价“承平气象形容曲尽[3]”。

柳永充分利用慢词铺张扬厉的创作手法,在客观描写的基础上对西湖进行艺术化的构建,其创作既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通过清晰、和谐的艺术形式展现西湖在地理空间上的全貌。

其后,苏轼的《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又为西湖的物质意象增添了“深浅随所得”的亲和感,使其成为宋代人争相描写的对象。

1.2 盛景与帝都

南宋时期,也有不少文人流连于西湖山水,创作出大量诗词作品。例如康与之的《长相思游西湖》、范成大的《满江红·雨后携家游西湖》、高观国的《菩萨蛮·苏堤芙蓉》、周紫芝的《水调歌头·雨后月出西湖作》等,从自身体验、山水风光或具体事物描绘西湖景观,使西湖的物质空间得到多元化展示。其中,以下两类书写方式较为突出。

1) 分区书写。南宋文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记录了当时流行的“西湖十景”(断桥残雪、平湖秋月、苏堤春晓、曲院荷风、柳岸闻莺、南屏晚钟、雷峰夕照、三潭印月、两峰插云、花港观鱼)。作为一种空间分区,“西湖十景”并非设计者的预先设计,而是出于文人对西湖的心理感知,纷纷对“西湖十景”作词[4]。例如周密的《木兰花慢·平湖秋月》:“玉田万顷,趁仙查、咫尺接天潢。”湖光与月光一色、澄明空灵,这不仅是“平湖秋月”的真实物质空间,更是作者内心的审美空间。除周密外,陈允平、张矩等人基于“西湖十景”所创作的作品也同样具有这一特点。

2) 皇城书写。南宋定都临安(今杭州)后,杭州一跃成为国际型大都会。吴自牧的《梦粱录》、潜说友的《咸淳临安志》以及耐得翁的《都城纪胜》等都记载了当时空前繁华的景象。因此,西湖的物质空间获得极大发展,昔岁风物,与今不同。这一逐渐繁盛的景象常引得文人填词作赋。例如杨泽民《风流子·咏钱塘》中“帝居丽、金屋对昭阳”“万年芳树,千雉宫墙”等句子呈现出坐落于帝都的西湖盛景,被称为继《望海潮》之后的另一首“形容曲尽”之作,但与北宋时期柳永词作中的“东南第一州”不同,《风流子·咏钱塘》中的西湖物质空间已是容纳“天下景”的皇城意象。从北宋到南宋,潘阆与柳永、周密与杨泽民等文人对西湖的物质空间进行了全景式的描写,虽然作品依旧受到现实空间范围的制约,但每首词都呈现出“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的审美内涵[5]。基于此,西湖的外在物质空间不仅是宋代文人审美心理的外显,其文化内涵与意象也承载着他们的政治心态与文化品格。

2 宋词中西湖的政治文化空间意象

“西湖十景”虽然引得大批文人争相赞美与描写,但南宋时期的社会现状也导致它成为诟病甚至谴责的对象,宋代文人陈人杰在《沁园春》序中叹息“东南妩媚,雌了男儿”,正是谴责西湖的山水风光消磨了男儿的意志。这一点在南宋词人陈德武的《水龙吟·西湖怀古》中体现得更为鲜明,从“西湖自古多佳丽”到“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作者慨叹豪杰墨客沉迷西湖,消磨收复失地之志,之所以写出这样的作品是受自身政治心理驱使。

2.1 悲愤与离思

作为南宋的国都,杭州不可避免地成为当时政治活动的中心,其中最重要的是“主和派”与“主战派”的斗争,这一斗争不仅关系南宋王朝未来的命运,也关系着文官与武将的政治前途与性命。例如陈德武的《水龙吟·西湖怀古》所书写的正是“主战派”的岳飞被“主和派”的秦桧谗言杀害的事件。南宋文人的愤懑之情在黄中辅的《满庭芳·题太平楼》得到完整展现,“沥血为词,披肝作纸,片言谁让千秋”“凭谁问,筹边未建,先建太平楼”等词句尽显作者对多事之秋的忧虑与英雄惨死的愤慨。词中的“太平楼”正建在西湖,根据黄潜的《先居士(黄中辅)乐府后记》记载,此楼是秦桧政治集团抑制言论、残杀异党、维护专政的标志,词中以西汉将军李广暗指南宋主战官员,以唐代的“筹边楼”与“太平楼”对峙,在人物与建筑物的对立中呈现出西湖政治文化空间中的斗争[6]。

在南宋时期,杭州也是文人步入仕途、探寻政治道路的地方,他们的壮志未酬、怀才不遇以及在宦海沉浮中与此地相关的种种遭遇、情感都属于西湖的政治文化空间。例如胡铨的《醉落魄和答陈景卫望湖楼见忆》、曾觌的《感皇恩重到临安》、黄人杰的《念奴娇·游西湖》、康与之的《丑奴儿令·自岭表还临安作》、刘过的《贺新郎游西湖》等,均通过对西湖的描写反应出自身的政治心态[7]。其中,胡铨的《醉落魄和答陈景卫望湖楼见忆》创作于离京之后,“西湖好是春时候”作者通过对往日的西湖景象抒发“谁知梅雪飘零久”的政治哀愁。张元幹在其作品《八声甘州·西湖有感寄刘晞颜》中,回忆“当年共饮,醉画船”,而如今“谁同赏,通宵无寐,斜月低回”,表达出同样的政治心理。

宋高宗时期,秦桧政治集团禁锢主战言论,残杀仁人志士,导致高宗一朝文人噤若寒蝉,表现在词作中则是以西湖寄托哀愁与政治心态。到孝宗时期,“绍兴和议”成为历史,朝廷的羸弱与退缩反而调动起士人收复失地的战斗激情,例如辛弃疾的《满江红·题冷泉亭》,该词写泉水从飞来峰流出时“佩环声急”,但流入西湖后却“醉舞且摇鸾凤影”,从而抒发“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的自我情志,表达出空有报国豪情却无计可施的悲愤。这是一种具有鲜明时代特点的西湖政治文化意象。

2.2 勃郁与凄凉

除悲愤外,方岳的《满江红》、吴咏的《满江红·再游西湖和李微之》、卓田的《媚儿眼·题苏小楼》、吴文英的《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文及翁的《贺新郎·西湖》等作品为西湖的政治文化空间增添了“勃郁”意象。以文及翁的《贺新郎·西湖》为例,一方面抒发“余生自负澄清志”,引出“千古恨,几时洗”的发问,另一方面通过“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谴责南宋朝廷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同时西湖也成为了被谴责的对象。而在吴文英的《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中,西湖一改往日繁华,呈现出萧条、惨淡的景象,通过“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将西湖风景描写得愁容惨淡、无限凄凉,写尽了亡国后的悲痛[8]。

不管是陈德武、黄中辅、张元幹、辛弃疾等笔下往昔记忆中的西湖,还是方岳、吴文英、文及翁等笔下愁容惨淡的西湖,都是南宋文人政治心态的外在表现,因为不同时期、不同政治态度而使同一个西湖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带上词人内心的色彩。这一文学表现既反映出南宋政治对文学的影响,同时也将西湖的政治空间变得可触、可感。

3 宋词中西湖的礼俗文化空间意象

一座城市,特别是国都,往往承载着一个国家的风俗文化,上至庙堂典礼,下至节庆活动,自然而然地形成礼俗文化空间。吴自牧的《瑞鹤仙》《满庭芳》《庆清朝》等作品便记载了当时的恭谢礼与朝飨礼。《瑞鹤仙》一词中的“欢声盈万户,庆景陵礼毕,銮舆游步”描写的是朝会结束后,群臣与百姓同游西湖的场景,而《满庭芳》中的“千官迎万乘,丝纶迭迭,锦绣重重”则描写的是朝廷举办恭谢礼的宏大场面。

宋代礼俗节庆中,以元宵节最为盛大。宋代以前,元宵节活动主要流行于上层社会,民间缺少节庆氛围。北宋时期逐渐流行于整个社会,并以此作为与民同乐的机会。南宋时期,元宵节的节庆气氛到达高潮,作为京城的杭州昼夜箫鼓不绝。南宋词人赵长卿在《宝鼎现·上元》一词中描写了元宵节期间普天同庆的盛大场景,一改平时森严的等级差别与礼法秩序,群臣与百姓不分等级、不分贵贱地“恣欢笑、道今宵景色”。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康与之的《瑞鹤仙上元应制》以及吴潜的《宝鼎现·和韵己未元夕》等描写西湖元宵节景象的词作都表现出了这一特定时间发自人性的新型人际关系。

无论是北宋时期流行于民间,还是南宋时期演变为“全民狂欢”,元宵节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新型人际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宋代的社会经济发展。北宋时期商人财富与数量持续增长,社会上轻视商人阶级的氛围有所改变,北宋时期杭州的经济便位列第一,促使“竞豪奢”的社会风气日渐盛行。此外,经济的繁荣也激发了百姓的消费热情与娱乐激情,加之西湖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易于形成“喜遨游”的习俗。周密的《曲游春》一词对这一习俗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该词呈现出元宵节后的西湖“探春”意象,“春思如织”“燕约莺期”“翠深红隙”“碎月摇花”等情景描写既是对西湖“探春”的真实记录,也是对杭州市民节日风俗的意象化展现。

美国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社会学理论认为“城市是自然的产物,尤其是人类属性的产物”,因此,一座城市的居民在长期生活过程中所形成的礼仪风俗正是该城市风俗文化的核心。北宋时期杭州居民的“竞豪奢”与南宋时期的“佚乐自肆”正形成于财富不断积累、经济日益繁荣的杭州,他们的生活共同构成了西湖的礼俗文化空间,从南宋文人俞国宝的《风入松》一词中可窥见一斑。该词描写杭州居民“日日醉湖边”的生活场景,也是作者遨游于西湖、沉醉于西湖的生活写照,真实地呈现出南宋时期杭州市民浮华、纵乐的纷繁空间。

但西湖的礼俗文化空间与政治文化空间并存,特别是南宋时期政权的风雨飘摇与西湖边的“佚乐自肆”形成鲜明对比,由此便关系到决定国家命运与民族存亡的“主战派”与“主和派”之争。一边是志在收复中原、抵抗外敌的主战将领,一边是偏安一隅、纵情享乐的南宋朝廷。为此,“暖风十里丽人天”的西湖成为了人们感叹与谴责的对象,甚至将朝廷的退缩不前与南宋王朝的灭亡归咎于西湖,例如林升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题临安邸》)。以展示市民生活状态的西湖礼仪风俗文化空间为主的词作也难免受人诟病,例如元朝诗人方回在《浦金门城望》(其五)中写道:俞国宝的《风入松》曾经虽万人相传,但终成“寄湖烟”的“余恨”,旧梦中的“花阴地”再难寻觅,如今只剩覆盖着新愁的“雪意天”。其中的讽刺与谴责意味十分明显,这种对朝廷软弱无能、对官员纵情享乐的批判有其合理之处,但也应将爱国志士的抗敌热情、文人的故国之思与生活在西湖畔的市民习俗区别看待,合理地认识表现西湖礼仪习俗文化空间意象的词作,并重视这类词作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4 结语

综上所述,西湖的物质文化空间、政治文化空间以及礼俗文化空间为宋词的创作提供了多维视角,拓展了宋词的表现领域,为词作赋予城市书写的新功能。而宋词对西湖的书写又为其创造出多元化的意象与文化内涵,西湖与西湖词作呈现出相互依存的“双向构建”关系。北宋与南宋的社会状态与经济水平有所差异,物质、政治与礼俗文化空间有所改变,相关词作所表现出来的意象也存在不同,这就丰富了宋词的表现方式,并同时促进西湖文化内涵的多元发展,为后人解读西湖提供了生动的历史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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