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电影背后的船政文化
——兼论学以致用与中体西用
2022-03-17戴红宇程晓燕
戴红宇,程晓燕
(三明学院 a. 马克思主义学院; b. 闽台书院与经世致用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三明 365004)
历史电影作为一类特殊的电影题材,“是以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表现对象、对历史予以呈现、反思和交流的艺术世界[1]”。中日甲午之战加深了中国近代社会半封建半殖民的社会性质。清政府被蕞尔小国日本打败,这不仅宣告洋务运动的破产,也引发了当时中国有识之士对晚清困局的反思。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以“甲午”海战为主题的电影有1962年的《甲午风云》(林农导演)和2012年的《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冯小宁导演)。前者集中讲述了从光绪二十年(1894年)六月丰岛海战到同年九月黄海海战之间,邓世昌、丁汝昌、李鸿章等人面对不可避免的中日之战的不同态度,刻画了邓世昌“保国卫民”的民族英雄形象。后者则以更长的时间线讲述了1867年福建船政学堂开始招生到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的签订,其前半部分集中展现了邓世昌、刘步蟾等人在船政学堂的学习经历和公派赴欧经历;后半部分则展现了黄海海战的壮烈和马关签约的耻辱。两部电影都以民族英雄邓世昌为主角,描写了晚清海军的群像。要叙说晚清的海防与海军,就不能不谈船政文化,也只有从“甲午”电影中探究晚清的船政文化,才能从当时的历史教训中反躬自省。
1 船政文化与晚清海军
晚清船政文化,指的是由福建船政学堂的教育而衍生出的一种自强不息的民族自强文化。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年),洋人的“船坚炮利”让晚清的部分清醒官员认识到再不自强,必将亡国亡族。因此,以挽救清政府统治为目的“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洋务运动拉开了序幕,福建船政学堂就是在此情况下应运而生的。清同治五年(1866年),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奏准成立福州船政局,同时开办船厂、铁厂和学堂等。当船厂、铁厂还在建造厂房、购买机器时,船政学堂(原称“求是堂艺局”)就已经着手招生开学。左宗棠顶住朝野上下“试造之船,势必不及洋来惯造之坚……期于五年中能造机器,能驾驶轮船,徒糜巨款,终无成功[2]”的议论,指出“兹局之设,所重在学西洋机器以成轮船,俾中国得转相授受,为永远之计,非如雇买轮船之徒济于一时可比……夫习造轮船,非为造船也,欲尽其制造驾驶之术耳;非徒求一二人能制造驾驶也,欲广其传使中国才艺日进,制造驾驶辗转授受,传习无穷耳。故必须开艺局,选少年颖悟子弟习其语言文字,诵其书,通其算学,而后西法可衍于中国[2]”。晚清理学复兴中的“经世致用”思想强调“学以资用”“学以致用”,这同时也是洋务派众人尤其重视教育的一个重要原因。邓世昌诸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以进入福建船政学堂这一全新的教育机构进行学习。恩格斯在1878年撰写的《反杜林论》中指出:“现代的军舰不仅是现代大工业的产物,而且同时还是现代大工业的缩影。”
从这一意义上来讲,船政学堂固然是晚清在列强侵略下对近代化的被动回应,同时其也加速了中国近代化的步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船政学堂的师法,是有别于历史上其他朝代对异文化的师法的,其师法的不仅是器物,同样包括了管理方法、生活方式乃至于思维方式,而这更进一步对晚清中国的教育、政治、思想文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例如船政学堂第一期学生严复、魏瀚在公派赴英法留学期间,就对英法的法律体系和法律制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关注。魏瀚更是在留学期间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法学博士。
光绪十一年(1885年),受到中法马江海战的刺激,满清朝廷下谕“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3]”,并先后成立了北洋、南洋水师。在此之前的1881年,李鸿章已经在天津创建了北洋水师学堂。船政学堂学生、近代思想家严复就任教其中。而北洋水师成立之后,由于中国缺少海军人才,船政学堂的毕业生大批北上,担任相关职务,成为北洋水师、乃至晚清中国海军的中坚力量。邓世昌、方伯谦等人都是在1880年和1881年北洋水师草创之时便奉命调入。可以说,船政学堂培养的这些海军人才,见证了晚清海军的成长。这一时期,晚清海军,特别是北洋水师获得了长足的进步,一度被时人认为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九”。固然,船政学堂培养人才,是为了通过学习“西学”,培养洋务人才,以达到“自强”“求富”的目的[4]。而邓世昌、魏瀚等人能够在晚清的军事近代化上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实现了船政学堂“学以致用”的创办初衷,也反映了晚清知识分子文化反思与军事自强的心理需求。这在很大程度上集中体现了晚清船政文化的内涵和现实价值。这样一种军事上的“自强”和经济上的“求富”,使得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惴惴不安,也正因此,爆发了后来了“长崎事件”。影片《甲午大海战》中对这一事件作为一个主要的戏剧冲突进行叙述,然而对这一事件的叙述不仅虚构了史实,也缺乏相应的历史反思。
2 中体西用的变革困局
晚清重臣张之洞曾说:“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从所培养的人才质量来看,以船政学堂为代表的晚清教育近代化变革应当是取得预期的成效的,譬如以船政学堂师生为主,在牡丹社事件爆发后参与的对台湾的保护、开发和治理,都从一定层面上表现出了晚清政治、军事和教育的复兴之势。然而从1874年(同治十三年)的日本侵台到1886年(光绪十二年)的长崎事件,再到1894年的中日甲午之战,中日两国在综合国力上的此消彼长却不能不引起后人的深思。也唯有如此,才能对影片中朝廷大员和前线战士之间看似“吊诡”的矛盾有更深层的理解。
一方面,晚清教育的近代化变革是基于中体西用这一指导思想而展开的。晚清首任船政大臣、船政学堂的实际推动者沈葆桢在提出派遣毕业生出国考察时,提出“欲日起而有功,在循序而渐进。将窥其精微之奥,宜置之庄岳之间[5]”。李鸿章也在此事上提出“西洋制造之精,实源本于测算、格致之学,奇才迭出,月异日新……即使访询新式,孜孜效法,数年而后,西人别出新奇,中国又成故步,所谓随人作计终后人也[6]”。这也是影片《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中,船政学子留学英法的历史背景所在。由此言之,他们看到了外国的船坚炮利不止于器物,而在于其学术,对西方的学习应该由器物而学术,通过学习、掌握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从而实现中国自身的富强。然而,作为洋务运动的领军人物,沈葆桢在论及船政学堂的教育时仍然强调“今日之事,以中国之心思通外国之技巧可也,以外国之习气变中国之性情不可也[7]”。换言之,以船政学堂为代表的晚清学校教育变革就是在中体西用的思想指导,甚或说是限制下进行的,并试图发挥教育对西方文化的选择功能。如果从“用”的层面来说,其确实能够虚心学习西方的器物文化,在短期实现了晚清海防能力的增强,然而却无法从根本上实现国家综合实力的增强。西方的船坚炮利,从本质上来讲,是其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的人权观念和科学精神在军事上的体现,是哲学上的“一元论”演绎出来的世界可知、世界待知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受宋明理学影响,中国长期奉行的是“理”“气”二元论,这不难理解晚清理学复兴过程中,冯桂芬、孙家鼐、郑观应等提出的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诚如严复在《论教育书》中所批评的那样:“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体西用不仅限制了对西学的进一步学习,也限制了西学在更多社会领域发挥作用。由此观之,甲午海战的失败,不仅宣告了晚清海防的破产,也宣告了船政学堂教育变革的失败,是“合之则两亡”在军事上的集中而激烈体现。
另一方面,则是晚清变革的非系统性,使得教育变革面对大厦将倾的困局独木难支。诸如船政学堂新式教育的学生,不仅对西方先进的器物、学术、政治法律,乃至思想文化较为熟悉,同时留洋学习的经历又使得他们在处理“洋务”上更具有优势。因此,他们学成归来之时,应当在不同层面委以重任,或者成为“洋务”一线的中坚力量。然而,船政学堂既为“海防”所设,其培养的学生也不过为“海防”所用,至于其他社会政治领域,则并没有对他们开放。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船政学堂虽然作为官办学校,且规格颇高,但其培养的学生仍不过是“用”的部分;至于“体”的部分,依然是由传统的四书五经、章句小楷出身的两榜进士们来担当。譬如前述的法学博士魏瀚,虽然此后在中国轮船制造业上发挥了巨大作用,被誉为“中国近代造船之父”,但其学习法律的经历并未能在更大层面发挥作用,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更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晚清著名思想家严复。严复作为船政学堂第一批派往英国留学的学生,被时任驻英大使郭嵩焘誉为是“谋国之士”。然而其留学归国之后,长期只是在北洋水师学堂任职,人微言轻,以至于其不得不屡次回闽参加科举考试,以期获得科甲出身的身份在更大层面发挥自己的价值。晚清教育改革的非系统性,在意图创办新式学堂、培养新式人才以“自强”的同时,并没有破除旧的制度藩篱。这使得船政学堂以及其所培养的学生,不过是对晚清帝国这一艘行将沉没的巨轮的修修补补。其在限制严复、魏瀚、邓世昌等船政学堂的高材生的同时,也将满清帝国自身困在了浅滩之上。“布新而不除旧”是晚清教育革新难以成功的根本原因,“中体西用”不仅是对新的教育、文化体系建构的乏力,同时也是对旧的教育、文化体系解构的乏力[8]。
3 “甲午”电影的呈现与反思
据统计,新中国以来的“甲午”题材电影不过两部,相关电视剧不过五部,而其对历史的考证和细节的处理,甚至不如日本的相关影视作品。以至于国内一些表现甲午战争的纪录片不得不从日本的影视作品中引用影像资料。回顾所有甲午题材的影视作品,不论是《甲午风云》《走向共和》《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等叙事类影视作品,还是《北洋水师》《1894 燃烧的甲午》《甲午,甲午》等纪实类影视作品,它们的艺术风格各异,结论或有不同,但都在追问并思考着“我们为何而败”这一沉重的话题[9]。
《甲午风云》的制作背景,使之更倾向于早期“英雄史观”和“人民战争”的电影呈现模式。影片着重刻画了邓世昌这一英雄人物和威海渔民、舰艇水手的民众群像,并以他们的坚决请战与李鸿章的一味求和、方伯谦的畏战退缩形成强烈对比。影片所表达的甲午海战的失败在于以李鸿章为代表的统治阶级的颟顸无能、贪腐堕落以及在华洋人的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他们联合压制了以邓世昌为代表的广大民众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抗击。影片近似脸谱化的人物刻画方式和具象化的情感表达,呈现出那个年代对甲午海战的认知、理解和反思。《甲午风云》中强烈的情感表达让观众对甲午海战的壮烈能够形成强烈的共鸣;其虽然未对船政学堂、船政文化进行相应的呈现,但通过对邓世昌、林永升等人的刻画,也能够让观众在接触到船政学堂、船政文化时产生充分的联想,加深对船政文化和对甲午海战的印象。从这一层面来讲,《甲午风云》不失为一部优秀的爱国主义题材的电影。当然,其对甲午海战失败的思考,难免由于时代的原因而显得有些简单,还没有深刻探究以船政学堂、船政人物为代表的近代化变革在中体西用限制下的无力。邓世昌、林永升等的学以致用不如说是一种低层次的“学以致用”,也正因为此,他们不得不以身殉国来实现其作为中国早期近代化教育的培养成果的价值归宿。这样价值体现,令人扼腕痛惜。
《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对历史的呈现固然突破了脸谱化、刻板化的历史叙说方式,甚至引入了西方主流战争题材电影中的敌我双方相对客观的表达方式,力图用一种更为现代化的价值观对甲午海战进行影视呈现。但从影片的呈现方式来看,对人物的刻画仍不免有些单一和浅显,电影中的几处历史冲突并没有发挥足够的历史反思作用。例如《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中的邓世昌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获得较大的人物“成长”:在历史上邓世昌由于应征入伍,未能出洋留学,因而非常重视1881年赴英接舰的机会。这应当是其人生中对西方技术、科学、思想文化重要的学习契机,甚至会对其思想产生一定的冲击,而影片却用背离史实的方式为其安排了儿女情长和与日本将领的惺惺相惜,从而使得邓世昌的形象并不丰满,也弱化了晚清藉由船政文化而萌发的海洋意识。影片虽然从邓世昌等进入船政学堂学习开始叙事,但对船政学堂的教育和船政文化的刻画较为薄弱,对“学以致用”的船政文化的把握及其对影片人物影响的呈现也不明显——似乎这些人一登场就有极强的民族意识和海洋意识。相较而言,这种人物刻画方式,甚至远远弱于徐克《黄飞鸿》系列电影中黄飞鸿在与西方文化的冲突、互动下的人物成长[10]。此外,长崎事件应当是中日综合国力,尤其是海军实力此消彼长的重要历史节点,甚至是中日两国海洋意识此消彼长的重要历史事件,然而影片对这一事件的呈现不仅过于戏剧化,而且反思远远不足;而片中邓世昌殴打贪官的情节,不仅没有从主人公的角度带动观众对晚清困局进行思考,事实上也违背了当时的政治体制和军事规令,使得这一情节徒增突兀而已。从这一角度来说,《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对甲午海战的呈现虽然有所进步,但其对甲午海战失败的影视反思甚至不如《甲午风云》更能为观众所理解和接受。
另外,影片《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为了突出“海权意识”,在影片的宣传中植入了钓鱼岛、黄岩岛等元素,这反而成为影片的减分项。历史上的钓鱼岛事件,可以前溯到牡丹社事件,但在甲午海战过程中涉及不多。处理1884年日本侵台和随后的南海巡洋恰恰都是由船政大臣沈葆桢和船政学堂的师生主持完成的,可以说这是中国近代海防的一次较大胜利。影片对船政学堂、船政文化以及由船政文化而衍生的近代海防意识的呈现是十分有限的,对其反思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其将钓鱼岛、南海诸岛作为宣传噱头,不免有些“张冠李戴”。由此观之,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呈现和反思所存在的硬伤,是影片张力不足的关键所在,也是导致其口碑和影响力不高的重要原因。
4 结语
“中国人自古重视历史研究,历来强调以史为鉴[11]。”甲午中日之战,作为中国近代历史上一个显著的转折点,应当值得我们深思。当代,电影在娱乐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文化普及的作用。在娱乐化色彩颇重的当下,历史题材的电影作品由于其较为明显的沉重感,而很少被搬上大荧幕。历史如何在电影中被“书写”,我们又如何去“观看”被电影所书写的“历史”[12]?对历史故事的呈现和反思,应当本着当代精神。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那样,要建设海洋强国,应当“进一步关心海洋、认识海洋、经略海洋”。海洋意识、海权意识增强,以晚清船政文化、经略台湾、马江海战、甲午海战等系列近代海洋题材,均可以作为当代精神的重要历史载体。特别是晚清船政文化,集中体现了近代中国人在自强过程中的海洋意识、海防意识,很多值得进行呈现和反思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需要注意的是,甲午题材、船政题材的影视作品,应当突破单一的历史事件,把晚清历史、晚清变革置于“中体西用”的文化大背景下进行呈现和思考,从而在更大层面上发挥影视作品的反思价值,也在更大层面上发挥影视作品在叙说历史时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