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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事实与真相
——先秦学者对天地结构及大地形状的争论

2022-03-17傅奠基曹阜孝徐忠彪

昭通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惠施天与地天地

傅奠基,曹阜孝,刘 燕,徐忠彪

(昭通学院 地理科学与旅游学院,云南 昭通,657000)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是惠施“历物十事”中的一个论题。他“以此(历物十事)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伍非百说“历物之意就是分析物理”[1]。

惠施既是先秦著名的政治家,也是名家学派的领袖,生前即被公认为“以善辩为名”。据《徐无鬼》所载,尚可略见其风采及主要辩论对手: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儒、道、墨等学派的代表人物,如庄子、荀子、墨子后学都曾著文驳斥惠施。《荀子·正名》批评惠施“用名以乱名”,“用实以乱名”,“用名以乱实”;《非十二子》说他:“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庄子也嘲笑惠施“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他认为惠施“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荀子又在《不苟》篇中写道:

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

雄辩如荀子者,也不得不承认惠施之论“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可以设想荀子所说之“理”,绝非“道理”之理,而为“物理”之理。荀、惠显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物同理同”则是世所公认的准则。传统上对“名家学派”的研究,多着眼于政治变革、哲学思辨、语言表达、逻辑推理等内容,而不太关注当时的自然知识、技术经验、科学思想等问题。直到20世纪初,中国学者才开始从科学的视角,对惠施探索自然的精神与思维方式进行阐释。

惠施既能“遍为万物说”,则其论题除哲学、伦理外,也必定涉及科学事实及理论阐释。所谓“名”与“实”之争,必有符合当时认知水平的经验和依据。历代学者对惠施论题的注释,亦多以辨析辞章,高谈义理为指归。这种避实就虚的“名理之谈”,往往忽略了科学理论通常源于解决特殊经验问题的事实,难免掩盖了“历物”之意的真相。本文从科学思想演变的角度,重新阐释惠施“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论题。

一、名家学派探讨天地结构的历史背景与认识基础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罕有不言天地者。《庄子·天下》篇云:“南方有倚人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知北游》载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耶?”仲尼曰:“可,古犹今也。”邹衍因“尽言天事”而被称为“谈天衍”,荀子著有《天论》,屈原作《天问》。

此外,《老子》《管子》《墨子》《尸子》《吕氏春秋》《山海经》《淮南子》等,都有关于先秦时期天地宇宙问题的论述。可见春秋战国时期,天地结构问题已成为学者们探讨和思考的一个重要课题。周云之认为惠施的“十个命题都是论及自然现象及其规律的,只有从惠施基本的自然观出发,才能作出比较客观的分析和理解。”[2]

宇宙论是从整体角度研究宇宙构造和演化的理论。在中国古代,它包括宇宙的时空性质、宇宙与天地的关系、天地的大型结构(天地的相对关系、天地的大小、形状与动静以及天地的稳定性等)、宇宙的本原、天地的生成演化等的论述[3]。如《庄子·天运》篇所言: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这种“人道本于天道”的观念至少从商周时期就已深入人心。《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最早可能指一种直观的天地结构,后来才演变为尊卑等级不容置疑的社会观念。要理解天道,必须首先明白天地结构及其运行机制。

“天圆地方”曾是春秋战国时期流行的说法,宋玉《大言赋》说:“方地为舆,圆天为盖。”有人认为这是建立在直观经验基础上的一种最古老的宇宙模型,但它却与地平线是圆形的直观印象不相协调。金祖孟说:

大地的直觉印象,只能是平的,而不能是方的;大地没有任何渠道可以在人们的头脑中产生“大地是一个四方形”的印象。

就个人经验而言,这无疑是对的,但若仅止于此,它就成为对常识的说明而非经过思考而抽象的“理论”命题。其实,这一问题两千多年前就有人提过。《大戴礼记·曾子》载:

单居离问于曾子曰:“天圆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揜也”……夫子曰:“天道曰圆,地道曰方”。

单居离之问,自然是对“天圆地方”的几何模型有所质疑。曾参则避开方圆不相容的经验事实,指出应从天、地运动属性入手,才能领悟孔子“天道曰圆,地道曰方”的精神。对此《吕氏春秋·圆道》亦有所阐释:

天道圆,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何以说天道之圆也?精气一上一下,圆周复杂,无所稽留,故曰天道圆。何以说地道之方也?万物殊类殊形,皆有分职,不能相为,故曰地道方。

事实上,“天圆地方”在史前时代就已经成为中国古人根深蒂固的一种观念,而非直观的感觉经验。距今5000年左右的红山文化中祭祀天地的“圜丘”与“方丘”,良渚文化(距今5300—4000年)中内圆外方的玉琮即为物证。

盖天说的雏形有古老的源头。《诗经·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伏古勒尔指出,“概括说来,原始民族的宇宙观世界各处是一样的”。他写道:

埃及人甚至把地看做是像田野的方形。他们以为地漂浮在水的上面,四周为海洋所包围,上面是帽形的天穹……[4]

早期的盖天说认为,大地的四方四隅各有一座神山支撑天穹。屈原《天问》“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以及“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就是对这种天地结构的质疑。从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补天等神话来看,这是一种古老但又不失理性思考的天地模型。王立兴说:

虽然地面太广阔,古人无法勘察大地周边是圆是方,但从地不转动来看,猜想地是方板,也无不可。于是“天圆地平”成了“天圆地方”。[5]

《易经》即认为地是平直、四方、广大的。《坤卦·六二》说“坤”之性质为:“直、方、大。”《说卦》曰:“坤为地……为大舆。”对此,老子也讲过“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悟道”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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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的说法,“天”始终高于“地”。如《庄子·说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鹖冠子·泰录》:“无规圆者,天之文也,无矩方者,地之理也。”《吕氏春秋·序意》:“大圆在上,大矩在下。”因此,有人认为惠施提出“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论题,就是要反对“天尊地卑”的固有观念。

众所周知,哥白尼的“日心说”否定托勒密“地心说”,不仅带来了一场科学革命,还引发了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但归根结底,“日心说”所向披靡的威力源自于其正确反映客观真理的科学理论。同理,惠施的命题及论辩,如果要有说服力,其立论依据必然应有合理的内核。否则,只为反对而反对,必将破绽百出,不堪一击。科学理论必须建立在可验证的事实基础上,才能引起人们探究的兴趣和争论的热情。正如汉武帝《策贤良文学之士制三》所云:“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那么,惠施之论题究竟有何事实根据呢?

惠施之前,邓析就提出过“山渊平,天地比”的命题。与惠施同时的慎到还说:“天体如弹丸,其势斜倚。”据研究,《墨经》中也有把天比做“篅”“丸”的记载,与浑天说的相应观点颇为接近[6]。郑文光认为惠施是浑天说的先驱,他说:

附丽于天球内壁的星辰,每天周而复始地运转,有一半时间转到地平线下面,这就是“天与地卑”的真实含义。这也是浑天思想的萌芽。[7]

日月丽天而行的观念,在《易·离卦》中有明确的阐述:“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陈久金认为,根据战国时的石氏星表和最近出土的马王堆五星资料,都可以推论出早在战国时代,就已有使用类似于浑天仪的测量天体位置的仪器[8]。果真如此,则浑天和盖天之争由惠施发其端,焦点是天盖是否低于地面,天穹可否转入地下的问题。

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事实及真相

王先谦解释“山渊平,天地比”时说:“比,谓齐等也。”《墨子·经上》曰:“平,同高也。”“泽”为水,《说文》曰“水,准也。”故“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中的“平”字,也应该是“同高”的意思。意即:天地可以等高,山泽能够齐平。

天地万物之常态,正如成玄英所言:“夫物情见者,则天高而地卑,山崇而泽下”,而惠施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论题。对此,反驳者有之,维护者有之,以注释为名而别出心裁者更是不计其数。

(一)以相对性解释“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问题与疑难

惠施的论题,后世学者多以所谓“相对性”的观点进行阐释。如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引李颐的话说:“以地比天,则地卑于天,若宇宙之高,则天地皆卑,山与泽平矣。”认为惠施想以此说明高低之别,只具相对意义,若从无穷的宇宙空间来看,常识中天地山泽的高低之分,简直不值一提。冯友兰写道:

惟“无外”者为“至大”,以天地与“至大”比,“因其所小而小之”,则天地为稊米矣。惟“无内”者为“至小”,则毫末与“至小”比,“因其所大而大之”,则毫末为丘山矣。推此理也,因其所高而高之,则万物莫不高;因其所低而低之,则万物莫不低。故“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也。[9]

一切同异皆为相对,芸芸万物本为一体。在作为结论的论题中,包含着此派所以以“合同异”名家的秘密。而且,从每类中任一论题到达于结论,皆为由多到一,由离异到合同,由个体到共相的过程。[10]

成玄英说:“今以道观之,则山泽均平、天也一致矣。《齐物》云:莫大于秋毫而泰山为小,即其义也。”[11]梁启超说:“高下隆漥,皆相对的名词,无绝对的意义。”对此,郭沫若亦有所引申:

就质点的“小一”而言,则同是“无厚”,所以山渊平而天地比。此条正破旧有观念天尊地卑之说,所寓革命的精神非小![12]

秦毓鎏亦云:“自玄穹视之,有何差别哉。”如此解释,正如杨俊光所言:此所谓“道”、所谓“合同异”,其弊都在以庄解惠[13]。

其实上述解释若从科学的角度看,乃属浑天说的观念。因为该理论认为“天”和“宇宙”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天”有一定范围,由固体硬壳包裹,但宇宙却是无边无际的。浑天家张衡即认为:“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

如果“天与地卑”真是“破世人天地悬殊之观念”,主张“高者不高而卑者不卑”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如果能以无穷的宇宙空间来抹杀“天高地卑”的差别,那么所谓“山崇泽低”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但惠施为何还要将两者相提并论呢?

推究“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科学内涵,只有从动态的天地成毁演变过程,或静态的天地结构模型来考虑,才会在当时引起如此巨大的关注与深刻的争论。所谓“天地的成毁”,正如《乐府民歌·上邪》所言:“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其中的“天地合”与“山无陵”,正是“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之意在汉代民歌中的通俗表达,这在常人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就事理而论,却不能断言它永不发生。《诗·小雅·十月》就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天地结构模型,是指“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等天文学派所描述和构建的宇宙图式。高亨说惠施提出“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这一判断,当然以古代天文学为根据,同时也是从天体的概念出发。他认为名家当是浑天说的主张者或倡始者,天的概念的内涵包括空界在内,所以说“天地比”,又说“天地—体也。”[14]《荀子·不苟》篇杨倞注“天地比,山泽平”时即写道:

或曰:天无实形,地之上空虚者尽皆天也,是天地长亲比相随,无天高地下之殊也。在高山则天亦高,入深泉则天亦下,故曰天地比。地去天远近皆相似,是山泽平也。

对此,黄克剑解释说:“高下相‘异’的山泽在吻接天地而使天地处处亲密无间这一点上又完全相‘同’,‘同’‘异’由此相‘合’于一体。”[15]即便如此,就思想背景而言,这也是以宣夜说为基础所作出的一种解释。该理论主张“天了无质,仰易瞻之,高远无极”。这种思想在《庄子》中已见端倪,《逍遥游》曰:“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实《诗经》中就有“昊天罔极”的诗句。《列子·天瑞》篇亦言:“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

其实,天地一体相互联通的观念还有更古老的神话源头,《尚书·吕刑》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晋人张华所著《博物志》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乘槎而去。”我们认为“天与地卑”的提出,正是先秦辩者突破天地一体的混沌观念之后开始理性思考的产物。如公孙龙提出“鸡三足”的命题,并非源于“三足乌”“九头蛇”之类的神话传说。人生天地间,对宇宙奥秘的探寻是古今学者一个长新而永恒的课题。周安士说:

象山先生六岁时,忽问天地何所穷际,思之,至于终夜不寐。……伊川先生访邵康节,指面前食桌曰:“此桌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何处?(《文昌帝君阴骘文广义》)

西方哲人康德亦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可见,宇宙演化,天地成毁,日月运行,时空界限等问题,始终是古今圣贤、东西哲人萦怀于心的头等大事。

(二)从天地成毁分析“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可能与旨趣

儒家主张“天不变,道亦不变”。孔子曾说“无古无今,无始无终”。但《荀子·劝学》则主张:“物类之起,必有所始。”《吕氏春秋·有始览》开篇就指出:“天地有始。”从黄缭问惠施“天地所以不坠不陷”的情形来看,春秋战国时期,天地的稳定性的确是一个受人关注的问题。尸子说:“四方上下曰宇,古往来今曰宙。”无穷的宇宙包有有限的天地,庄子在《齐物论》中已指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秋水》篇亦云:“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淮南子·本经训》还有“天地之大,可以矩表识也”的说法。可见,古人认为天虽然是“形之大者”,但也只是宇宙空间中的一个有限实体,当然有成有毁。《列子·天瑞》篇所载“杞人忧天”的故事就是一个生动例证。《管子·白心》也说:

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天莫之维,则天以坠矣,地莫之载,则地以沉矣:夫天不坠,地不沉,夫或维而载之也夫?

该篇作者认为天和地都必有所维系或乘载方能不坠不沉。《管子·侈靡》又云:“天地不可留,故动,化故从新,是故天高者而不崩”,主张运动才是天地不坠不陷的根本原因。陈美东说:“当然关于天地何以不坠不陷的问题并不自战国始,这大约是口耳相传的春秋时期某一位杞国人的故事。也许人们对于这一问题的疑惑与思考发生在比春秋还要久远的年代。所以,它应是论天家所要力图回答的重大问题。”[16]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中,天地的确塌陷过一次。《列子·汤问》说:“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淮南子·览冥训》的说法则是“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幸有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不仅如此,天上还不时有陨石坠地,如《春秋》鲁庄公七年:“夜中,星陨如雨。”鲁嘻公十六年:“陨石于宋五”。《史记·天官书》也说:“星坠至地,则石也。河、济之间,时有坠星。”对此,《荀子·天论》认为这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天上的星星坠落于地,当然加剧了人们对天地稳定性的担忧与猜测。《列子·天瑞》篇中长庐子认为天地乃“空中之一细物也,有中之最巨者”。他说:

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

《庄子·则阳》曰:“天地者,形之大者也。”对于高远无极的宇宙虚空而言,作为有形之物的天地也是微不足道的。万物有始必有终,故而“天地不得不坏”,终“会归于坏”。长庐子这一精辟的论述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淮南子·天文训》另有“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的记载。直到东晋时期,天文学家虞喜作《安天论》,仍然是要解决天地的稳定性问题。宋代邵雍和朱熹等也认为天地是有限的,其演化必然是一成一毁,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既然天地都有成毁,那么随着沧海桑田的变化,“山与泽平”也属理所当然。而且比“天与地卑”有着更为现实的经验基础与事实证据。《庄子·胠箧》篇说:“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则阳篇》曰:“丘山积卑而为高。”事物总是可以朝其对立面转化的。既能“积土成山”,当然可以“愚公移山”。从地质演化的观点看,地球表面的高山经风化剥蚀总在逐渐降低,如果没有内力的变化,终将与海平面接近。古人既云“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又怀疑其变为现实的可能性。其实质,正如张湛所言:“世咸知积小可以高大,而不悟损多可以至少。”他写道:

夫九层起于垒土,高岸遂为幽谷。苟功无废舍,不期朝夕,则无微而不积,无大而不亏矣。今砥砺之与刀剑相磨不已,则知其将尽。二物如此,则丘壑消盈无所致疑。若以大小、迟速为惑者,未能推类也。[17]

天地万物消息盈虚的转换是无可置疑的。张湛此说,甚合科学道理,又富哲理意蕴,堪称“山与泽平”之“胜解”。庄子说:“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惠子则曰:“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处处与庄周唱反调的惠施认为“天地万物均有成毁”,又何足怪哉!

(三)从天地结构考察“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本意与真相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首先应该是一个源自经验的常识命题,只有明白它的具体含义之后,才可能谈论其意义与真相。事实上,确有许多注家以各种特殊情形对之进行解释。如陆西星说:“山上有泽,则山不得名之为高也。”[18]宣颖亦云:“山上有泽,是势相平。”高亨总结说:

人谓山泽不平者,就山与泽之整体言之也。名家谓山与泽平者,盖就山与泽之部分言之也。就其部分言之,则山之根与泽之沿固平也。”(《庄子天下篇笺证》)

冯友兰晚年著《中国哲学史新编》,放弃了以道观物的旧说,改用“向远处看,又都好像是天与地是接联”的经验,解释“天与地卑”;以“在海拔高的地方的湖泊,可能跟在海拔低的地方的山一样高”的常识,说明“山与泽平”。

上述诸家的解释,都是以特定的反例证明日常语言的模糊性,或者以偏概全,用部分说明整体。因仍停留在经验层面上,且事实确凿,故而没有多少可争论的余地。这种只在常识中兜圈子,不求超越,难见胜义的做法,刚好与惠施之旨背道而驰,也不符合该论题“难持”的特征。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是人类对天地结构的直观印象。若认为“天与地卑”就是对天地远望合,乾坤四顾低,这种人所共知现象的总结,那真是“卑之无甚高论”。因为已有众多的诗人以传神之笔对此作过绝妙的写照。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杜甫观之而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孟浩然视之则云:“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李白看到:“孤帆一片日边来。”此外,还有白居易:“地远穷江界,天低极海隅”;唐人曹松:“天垂无际海,云白久晴峰”;宋人柳永:“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等佳句。这些诗心慧眼的体察与感悟,无一不以地平线上“天与地卑”的视觉经验为基础。宋朝诗人方回明确指出:“更过天垂处,应无地尽头。”对此,汉朝学者王充早就说过:“人望不过十里。天地合矣。远!非合也。”可见他已突破了地如圆板的视觉假象,推想地面实为巨大的方形,主张“天平正,与地无异”的“天平说”。对于“天与地卑”的现象,学术的交锋与争论是要追问现象背后的本质与真相!扬雄质疑“天至高也,地至卑也”的盖天说时写道:

日托天而旋,可谓至高矣。纵人目可夺,水与影不可夺也。今从高山上,以水望日,日出水下,影上行,何也?”

朝霞或晚霞,正是日光从地平线下照射高空云层产生的光学现象。“日出水下,影上行”的现象,的确与天盖始终高于地面的模型不相吻合。

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名句,为探讨“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事实真相,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案例。若将高扬的船帆看作“山”,那么它将在水天交际的远方消失于地平线之下,而船上的人当然能证明风帆始终是高于水面的。如此分析,则“山与泽平”(从远处望去,山顶如船帆一样可与大泽的水面齐平),正如“天与地卑”的视觉经验一样,成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观察得到的普遍现象。那么,这些经验和认识又会如何影响天地结构模型的建立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有必要参考一下同时代古希腊学者的认识。

古希腊人的大地球形观,最初是建立在均衡、和谐、完善的美学原则之上的。毕达哥拉斯根据“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这一信念,断言大地为球形,后来被亚里士多德所证实。其主要证据有:

1.驶近的船只总是先看见桅杆,而远离的总是船身先消失在水中;

2.向南行,南天的星星地平高度增大,北极及四周的星座则高度降低;

3.发生月食时,观察到月轮上的地影总是呈圆弧形。

西方哲人从“风帆”“天极”等人所共知的经验现象中,领悟到了球形大地的真相。其情形正如站在浑圆山顶上的人,总是先看到登山者的头部,而下山者的腿部总是最先被山坡所遮挡一样。可是,具有登高望远传统,又富航海经验的中国古人,却对此浑然不觉。

从天地整体结构的理论框架来看,“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作为人类普遍的视觉经验,应是一件毫无例外的事情,争论的焦点在于各派论天家可以对此作出不同的解释与推论。那么惠施提出这一命题,对天地结构及大地形状又有何认识呢?我们的回答是:天穹可以转入地下,大地并非平面,而是拱形曲面。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命题是惠施对地平说的否定!这个看似简单的结论,并非仅凭远方地平线上“天地相合”的视觉经验就能让人信服。事实上,古人对此有过长期的探讨和激烈的争论。如王充《论衡·说日篇》写道:

临大泽之滨,望四边之际与天属;其实不属,远若属矣。……泽际有陆,人望而不见,陆在,察之若亡,……皆远之故也。……夫去百里不见太山……试使一人把大炬火夜行于道,平易无险,去人不十里,火光灭矣,非灭也,远也。

王充所述均为真实的视觉经验,但其解释和论证则是完全错误的。为维护“天地皆平”的主张,他将“去百里不见太山”的原因说成如同十里之外看不到火炬那样,都是因为距离“远”的缘故。尤其是以此说明“人望不过十里,天地合矣”的假象时,更显得滑稽和肤浅了。说人的目力在地上只能远望十里,可能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因为他还举例说:“从平地望泰山之巅,鹤如乌,乌如爵(雀)者。”望得见,不一定看得清,从平地能眺望泰山之巅的距离范围,又焉能只在十里之内。对于太阳远离了就看不见的说法,葛洪批驳说:“日月自出至入,不渐小也。”

在“大泽之滨”望不到对岸的陆地,本是大地为曲面的一个典型证据。但王充为了论证“地平”的观点,依然认定是距离过远的原因。望不到与看不清是有本质区别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据计算,若人眼离地1.5 米,确如王充所言只能看到4.6 公里的范围;若升到1000 米,便能看到121 公里远的地方。“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岂能只望十里!其实,“登高可望远”的事实,与“大地为平面”的设想并不相容。在平面上,只要没有障碍,无论高低,可视范围均无任何界限。

若大地为平面,则由远处看去,山顶永远高于山脚的水面!当然也就不存在“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视觉现象。可是,经验证明这样的推论与实际所见恰好相反。大地不是平面的证据,也来自于对星象的观察与思索。春秋战国时期,从南越之地,到燕赵之国,北极星的地平高度约有二十至三十度的变化。盖天说认为真正的“天顶”,正是北极星所在的位置,它是天盖的标志和运转的关键。若把“天与地卑”之“天”理解为“天极”,那么该命题也许是说,由于北极的地平高度是由北向南逐渐降低的,那么一直往南走,天极将会降到地面,甚至没入地下。如此,则不论“天地比”还是“天与地卑”,都可以理解为“天极”能够与地面毗连(“比”“卑”二字都有“比邻”“接近”之意)。杜佑《通典》载,开元十二年四月,命太史监南宫说及太史官大相元太等驰传往安南等州,测候日影。测影使者报告的观测结果为:

交州望极,才出地二十馀度。以八月自海中南望,老人星殊高。老人星下,众星粲然,其明大者甚众,图所不载,莫辨其名。大率去南极二十度以上,其星皆见,乃自古浑天家以为常没地中,伏而不见之所也。

上述观测结果,虽为唐代实测,但却是古今一致的天文现象。先秦学者对此亦当知晓,或有所耳闻,这些天象显然与大地为一块平板的看法不相符合。

当然,在平面上观察高空物体,随着距离的改变,其仰角也会有所变化,但按照《周髀算经》中的数据和公式计算,从广州到北京,北极的地平高度也只有2 度左右的变化。反之,如果将大地看成是一个拱形曲面,则北极星在不同的地点有不同高度的事实,就可以得到较为合理的解释。可见,大地不是平直的真相,单靠有限范围内的观察及简单的逻辑推理也是很难领悟的。其意义正如郑文光和席泽宗所言:

由平直的大地到拱形的大地,是人类认识的一大进步。这一步是很关键的,有了拱形的大地的设想,才有球形大地的认识,才有后来整个的科学的天文学。”[19]

三、结语

对于中国古人未能发现大地为球形的看法,也有人不以为然。胡适1919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即认为惠施是一个科学的哲学家,他“不但知道地是动的,并且知道地是圆的”。他写道: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更明显了。地圆旋转,故上面有天,下面还有天;上面有泽,下面还有山。[20]

惠施学派发现“地圆”的观点,自20世纪初,胡适首倡以来不断有人论及。对此,陈美东认为,“地圆则是由这些观念推得的一个特例,所以很难说这一特例就是惠施的大地观。”[21]过度诠释,甚至可由“山与泽平”推出古人已具有“大地水准面”的科学概念。在现代地球科学中从大地水准面起算的高程称为绝对高度或海拔,而山顶与某一湖泽水面海拔高度相同的情形是可能的,二者理所当然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了。

浑天说的记载固然始于汉代,但其源头却出自先秦学者对天地结构的争论,屈原《天问》中众多的问题,正是对当时各派论天家的质疑。《汉书·艺文志》仍载有《惠子》一篇。鲁胜《墨辨注叙》云:“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遂亡绝。”《易·明夷》象曰:“明入地中。”历代学者均认为这是以日没入地,光明被遮蔽,喻“昏君在上,明臣在下”的局面。如果将这种日没于地后,又转到东方升起的想法,与离卦彖辞“日月丽乎天”的“天球”运动观念相结合,那么浑天说也就呼之欲出了。

《易传》出自于战国时代孔子后学之手,其中关于天地结构的看法,极有可能受到名辩论题中浑天观的影响。“天与地卑”揭示的“天球”可以旋转入地的“浑天”观念,不仅在当时造成了巨大的震动,还引发了此后持续五、六百年的“论天”大辩论。隋朝刘焯《论浑天》总结说:“(浑)盖及宣夜三说并驱,平、昕、安、穹四天腾沸。”

自先秦发端直到近代,浑、盖之争始终是历代学者谈论不休的一个重大论题。究其原因,正是由于中国先哲未能勘破天地结构的真相与实情,各家各派都还处于科学认识的过渡阶段。否则,将如荀子所言,“万物得其宜,事变得其应”,则“惠施、邓析不敢窜其察”。正是由于名辩学者的探索与发现,《周髀算经》才得以将“天圆地方”的旧说修改为“天似盖笠,地法覆盘,天地各中高外下”的新模型。

从先秦学者对天地结构的探讨与争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论题,是对当时天地结构模型的一个重大突破,对后世天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拱形地面的发现,虽然未能得出大地为球形的结论,却是西学东渐以来,中国学者放弃“地平说”,接受“地圆说”的一个关键而值得重视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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