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20年中国经济安全观的演进逻辑
2022-03-17孙伊然何曜黎兵
文/孙伊然 何曜 黎兵
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20年来,中国的经济安全观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或演进?其背后体现着怎样的驱动因素和演变逻辑?不论是经济安全的状态或能力还是政策或制度,都在相当程度上体现着一国对于经济安全的认知、理解和判断,也就是“经济安全观”。而恰恰是观念层面的经济安全问题,迄今似乎尚未得到充分关注与论及。
经济安全观及其决定因素
本文所言的“经济安全”,即国家在经济事务中的自主性。“经济安全观”是一国对于外部世界与自身经济安全之间关系的基本看法。其中,“外部世界”指的是国际经济体系,尤其是体系内的关键行为体,如主导国家;而“基本看法”指的是对某些重大问题的认知、理解与判断,如外部世界在哪些层面提供了助益或构成了威胁,其程度与性质如何,本国应当如何作出回应,等等。
中国经济安全观的演变既有历史性,也有规律性。以承认经济安全观的历史性与规律性为出发点,通过对中国加入WTO20年的概略考察,本文认为:自2001年以来,中国的经济安全观大致可划分为三个阶段,即2001—2010年的适应期、2010—2020年的调整期和2020年之后的确立期。在每一个分期,中国的经济安全观都表现出相应的阶段性特征,而决定这些特征的因素虽然为数众多,但最关键者基本可以归属于两方面:其一,是中国自身在相应时段的发展目标和国家能力;其二,是外部世界对此构成的助力与制约,其中尤以国际体系内主导国的态度和举措为主要。
2001—2010年的适应期
加入WTO之后的第一个十年,可谓中国立意融入经济全球化进程,尝试在制度层面与国际经济体系接轨的熟悉和适应阶段。以2001年加入WTO、2010年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投票权改革为前后边界,这一时期中国的国家经济安全观处于相对平稳的状态,从而呈现出若干阶段性的特征,这些特征至少涉及三个层面。
第一是对于外部世界与中国经济安全之间关系的总体认知和定性判断。这一时期,中国表现出相对审慎而总体乐观的态度。
第二是对于本国经济安全在哪些重要环节或领域相对脆弱且易于受到外部冲击的认知和判断。加入WTO第一个十年间,决策者在维护产业安全、引导外资发挥积极作用、防范不利影响等方面,表现出非同寻常的重视程度。
第三是对于以何种方式保障本国经济安全的认识和判断,如制定怎样的方案、遵循何种进路、执行哪些政策等。这一时期,尽管中国已开启了融入经济全球化的进程,但就化解外部冲击、确保国家经济安全而言,则更多表现为一种“内向型”的应对方式,即主要依托于国内层面,通过相应的制度安排和政策手段来调和、缓解对外开放给国内社会经济运行带来的矛盾和张力。这一应对方式较少涉及对外部世界的触动或要求,而更多关注改变自身以适应新形势。
哪些关键因素影响乃至塑造了加入WTO十年间中国对于外部世界与自身经济安全之间关联的看法?约略言之,在诸多因素中,有两方面最为重要:其一与中国自身有关,其二与外部世界尤其是国际经济体系中的主导国有关。
第一,这一时期中国的发展理念和国家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经济安全观的基本倾向和内涵。从发展理念来看,集中力量推进经济建设成为国家发展的中心任务,而经济全球化被视为可以善加利用的重要机遇。从国家能力来看,在经济力量、国际影响力、国际竞争力等方面,此时中国与排名前列的发达国家之间尚有明显差距。
第二,这一时期外部世界,尤其是主导国的经济理念及其经济实力的运用方式,构成了中国发展进程中最重要的外部环境,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中国的经济安全观。从理念层面来看,美国对于自由市场经济体系的认可与重视构成了其对华经济政策的底色。从力量的运用来看,对国际经济规则制定权的把持是美国在对外经济活动中始终关注的焦点。
对照中美这一时期在理念、力量方面分别关注的重心,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本文主题。首先,就两国各自的经济安全理念而言,虽然内涵各有不同,但至少在形式和举措上存在颇多相向、一致或契合之处,这也是加入WTO最初十年间中国对外部环境持总体乐观态度的重要原因。其次,就经济力量的运用来看,两国分别表现出以外向或内向为主的行为模式。这一不同当然来源于双方在硬、软实力上的差距,但也在多数场景下促成了各持一端、彼此相安的态势。
2010—2020年的调整期
加入WTO的第二个十年,是中国在前一阶段对外开放成就的基础上,试图推动本国与外部世界关系朝更具平衡与韧性方向发展的调整阶段。将此时段界定为2010—2020年的依据,主要是中国经济安全观在此期间展现的特征及其决定因素具有共性和规律性。从这一视角来看,若干重要事件的标志性意义愈发得以凸显。以2010年布雷顿森林机构投票权改革、2020年“十四五”规划出台为前后边界,这一时期中国的国家经济安全观出现了意义深远的调整,表现出某些重要的阶段性特征,这些特征主要反映在三个方面。
第一,就外部世界与本国经济安全之间关系的总体认知而言,这一时期中国仍然持乐观态度,但较此前更多地表现出对外部环境之不稳定、不确定性的关注与提防,表现出影响外部世界的意愿和信心。出于对国内外形势的判断以及对自身综合国力与发展道路的信心,中国参与经济全球化的积极性、主动性在此阶段明显提升。
第二,就本国经济安全在哪些方面更容易受到外部冲击影响,或者更应当予以关注而言,这一时期中国最为重视、迫切希望加以解决的,可能是本国经济对外依存度过高、潜在风险点过于集中的问题。
第三,就如何有效保障本国经济安全而言,这一时期中国在应对方式上表现出注重战略性、注重周边与发展中国家、注重区域合作的特征。与前一阶段相比,中国更为积极主动地发挥自身在世界经济中的影响力,而不再局限于“适应性参与”的行为模式。换言之,中国在深化改革、调整自身的同时,有意识地运用相应策略来影响外部世界,推动国际规则架构的更新和改进,促进形成更具包容性的国际发展环境。首先是战略性的凸显。在涉及经济安全的考量中,战略性目标占据更为突出的位置。其次,周边与发展中国家倍受重视。特别是“一带一路”实际上被赋予了拓展发展合作空间、提升发展韧性与可持续性的重大使命。最后,区域及次区域合作受到更多关注。
影响和决定上述特征的主要因素仍然可以从两方面加以审视,即中国自身的发展理念和能力,以及国际体系内主导国家的相关立场和行为。
第一,自2010年开始的这一阶段,无论发展理念还是国家能力,都展现出意义重大的更新或进展,成为推动国家经济安全观演变最为关键的内部因素。
从发展理念来看,以发展为第一要务、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等内容与此前一脉相承,并无改变。但就如何实现相关目标,尤其是应当促成何等性质的国际经济关联以利于国家发展目标的实现,则形成了与此前颇有不同的新思路。这一新思路着眼于经济对外依存度过大、脆弱性过高等问题,通过推动国际经济规则体系“改制”与“创制”并举,力图调整和改变既有规则架构中不尽合理的内容,突破其对本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的约束和局限。
这一时期中国的发展理念无疑包含着调整自身、影响世界的取向。具体而言,即摆脱在关键规则、技术、资源、市场等方面被动接受既有条件的局面,走出在国际经济体系中受制于人的困境,尽可能把握发展与合作的主动权。如果说2010年之前中国融入世界经济的方式仍以适应性参与为主,还带有一定程度的“小国”特征,那么此后则明显呈现出迈向“大国”身份的意愿和动力。
从国家能力来看,这一时期中国的经济实力、国际影响力取得长足进展,明显缩小了与主要发达国家的差距。与外部世界的长期互动使得中国在化解冲击、解决问题等方面汲取了丰富经验。融入世界经济的相关经验和成就,无疑是中国展现出更为自信积极态度的一个重要原因。
尽管如此,中国运用国家能力、推动国际经济规则架构更新的举措,仍然面临许多因素的制约或阻碍。国家能力尤其是经济实力的显著增强,赋予了中国积极参与全球经济治理,为自身与发展中世界争取更为公平合理的制度环境、更具包容性的发展合作空间的可能。但这一可能性的实现,由于其对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中固有利益结构的触动,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不得不面对后者的牵制和掣肘。另外,作为新兴大国,中国的国家能力在转化为国际影响力之时,还必须设法解决其间的通约性和折损问题。
第二,主导国这一时期对华态度及行为的转变,是影响中国经济安全观出现调整的最重要外部因素。从态度层面来说,最具根本性的变化,即从前一阶段对中国发展基本持“默许”甚或一定程度上的“支持”,逐渐转向提防甚至压制。随着主导国涉华认知与判断的更迭,竞争性的零和思维在美国对华经济政策中所占分量日益加重。从行为层面来说,与态度转变相应,这一时期美国涉华决策中提防、针对、压制的成分明显增多。
2020年之后的确立期
2020年之后,中国特色的大国经济安全观基本形成。这一时期尚在进行之中。将2020年作为起始点的依据,一方面是中国此时提出“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的战略性和指向性,另一方面则是其中诸多内容与经济安全观之间的密切联系。以“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提出为标志,新时期中国的经济安全观彰显出强烈的大国意识、应变意识、系统意识,其对本国及世界的深远影响正在逐渐显现。
新时期的经济安全观已表现出若干特征。
第一,应变意识成为中国在考虑、处理与外部世界关系时的核心关切。应变意识的彰显绝非权宜之计,而是新时期中国经济安全观的长期特征。从问题性质来看,百年未有之变局一方面关系到世界秩序及其走向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关系到中国置身其间所承受的影响。问题的长期性决定了应对思路的长期性。
第二,对风险来源的辨识和判定是新时期经济安全观的重要内容。对于中国而言,进入21世纪20年代之后,最需要防范的外部经济风险依其性质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其一是国际经济体系的稳定性和有序性在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等力量冲击下遭到削弱和动摇;其二是全球经济事务的某些关键领域出现“去中国化”的倾向,如在国际经济规则的磋商与制定、全球价值链高端环节的进入、新技术标准的形成等方面。
第三,新时期中国应对与化解外部经济风险的方式,较此前更鲜明地表现出以立足国内为力量源泉、积极主动的特征。以立足国内为首要前提和基础,新时期的“应变”不是被动消极、仅仅以解决具体问题为导向,而是从战略视角出发,以构建新型国际关系,进而从根本意义上改善外部环境为指引。这一应对方式的本质是根据与其他国家经济关联的性质,如互补性、理念契合度等,通过多边、区域次区域、双边等途径,加强和深化彼此之间经济纽带,由此促成强韧、可持续、能够为各国内部社会群体所接受的经济相互依存。面对逆全球化、脱钩等风险,中国试图推动形成更具平衡与共赢性质的经济相互依存关系,以此替换那些严重失衡且已成为风险根源的非对称相互依赖,为下一阶段经济全球化奠定更为坚固的运作基础。
理解新时期中国的大国经济安全观,以两方面因素最为主要。其一涉及中国的发展理念与国家能力,其二涉及外部世界的立场及行为。
第一,经历多年演进之后形成的发展理念和国家能力,是推动大国经济安全观得以确立的直接内因。从发展目标来看,新时期开启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中国决心到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经济实力、科技实力、综合国力大幅跃升,经济总量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再迈上新的大台阶。这一远景目标的实现,是以“统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为前提的。新时期中国对经济事务的处理将依循一条基本思路,即以大国身份应对全球变局,在应变中以大国担当为自身和世界创造发展机遇,在共享发展机遇中巩固强化大国地位。从国家能力来看,新时期中国已基本具备了依照上述路径为自身及世界谋发展谋安全的条件。在全球市场体系内,中国拥有较之于其他许多国家更为坚实、牢靠的国内立足点。这种依托同时也赋予了其发挥影响力、维护国际经济合作趋稳向好的手段和空间。
第二,外部世界的态度和行为,尤其是涉华立场与措施,构成了影响新时期中国经济安全观的外因。从态度层面看,总体而言,美国所抱持的竞争性立场最为明显且具有长期性;欧盟、日本等主要发达经济体与美国相似,但程度次之;其他国家包括众多发展中国家则较为和缓,对拓展经贸合作、提升双边关系持开放甚至积极态度。从行为层面来看,美国采取各种措施开展对华竞争的基本态势仍将持续。相比之下,周边与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一带一路”沿线诸国,在与中国开展经济合作方面更为积极。包括东盟在内,众多发展中国家深化与华经济合作的意愿及行为,是中国积极发展全球伙伴关系、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