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完美人生

子夜

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愿意吗？

你在念念不忘着你的遗憾吗？

或许世界上最珍贵的重返，就是“时间倒流”，这的确是一个听着就令人心动不已的词。电影里常常上演着“不如我们重新来过”的桥段，人们在故事结束之后，也总是心心念念着：要是能回到那个在教室里打瞌睡的晨间，一定会头悬梁、锥刺股，金榜题名，再无憾事；回到那个晚风搅动着繁星的十七岁，一定会忍下所有羞怯与不安，对那个女孩大声说出怀揣已久的秘密；回到那个蝉声间穿插着蛙鸣的仲夏夜，一定会再好好地感受一下奶奶大蒲扇下的阵阵凉风……

《About Time》，一部英式浪漫喜剧片，也是一场“重返”的美梦。中译名“时空恋旅人”能够很好地概括主线故事，但不如原名更贴合主旨，既指时间，也强调过程与时机，更能表现它“反穿越”的宗旨。

这部影片讲述了21岁的青年Tim，在得知他们家族的男性都有一种超能力，可以穿梭时空回到过去后，便带着对真爱的期待，开始了反复的时空倒带。

他用这项超能力改变了妹妹遭遇车祸的命运，让妻子Mary爱上自己，却没能改变第一次暗恋的无疾而终，也没能止住父亲向死亡靠近的脚步。在变化与固化之间，或许有两点值得我们去回味、思考——

其一在于节制、知足，其二是正视人生的缺陷与遗憾。

我们对返回如此热切，无外乎两种原因：憾事难以释怀，抑或是想借时间错位而产生的先知能力，来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

欲壑难填，过度被满足未必是一件好事。

所谓“物极必反，慧极必伤”，电影中对这一点也有所昭示，人生的烦恼之一便是在忙碌未知的生活中疲惫不安。由于拥有穿越时空的超能力，Tim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时间，于是他可以先如常度过一天，再穿越回去重新淡定地享受没有悬念的同一天。可这种乏味无趣的重复，带走不安的同时也失去了新鲜感。到最后，这不是在掌控时间，而是在被时间囚禁。

现实中同样如此，透支的快乐感要用无数倍的失落感来偿还。漫长的假期，往往在拥有初初几天放纵的快乐后，我们会陷入一种茫然的空虚之中，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周周热切盼望着的剧，往往比一次性看到结尾的更让我们澎湃不已；中奖数千万元的人未必因为天降横财而走上人生巅峰，平白得来的财富打乱了正常的人生轨迹，强烈地冲击了得奖者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最后自制力被麻醉，陷入奢侈享乐、豪赌，一贫如洗、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欲望被凭空地满足，缺失了追逐的过程，会让“得到”本身显得不值一提，人们追逐金钱、权势、情感的快感，也往往是在将得未得时到达了顶峰。

另外，遗憾在你漫长的痛苦、悔恨中，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割裂遗憾在某种意义上是对自己的消耗。换个角度說，重返让我们在人生各个阶段做种种选择时有了更广泛的容错，但也让我们的人生少了动人的色彩。因为完美是僵硬而刻板、美好而冰冷的，所以才需要各式各样的遗憾（不管是生而拥有的还是后天造就的），来塑造独一无二的人。

电影中最动人的是，男主角并没有选择以“穿越时空”的方式来留下年迈的父亲。回到过去，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再次年轻，意味着Tim要推翻自己的生活重新来过。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哪怕同样的人、同样的时间，有些欢愉或伤痛的瞬间也是不能复刻的。再来一次，女儿还会是这个女儿吗？再来一次，向妻子求婚时的激动与紧张还会是同等的吗？一家人野餐时的笑话还会是同一个吗？你看，在不知不觉间，父亲衰老的遗憾已经嵌入了时间，裹挟着我们的喜乐，成为我们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我从前会这样幻想，尤其是在我做出错误决定的时候，可以回到中考前夕，去改变那个没能成功保送的结局，让自己不必焦虑中考，日夜痛苦；去修补父母日渐冰冻的关系，挽救摇摇欲坠的家庭。我后来想了很多次，最终觉得还是算了。如果我真的保送成功，延续我顺风顺水的少年时光，我恐怕很难在之后顶住沉重的课业负担，扛下名次剧烈波动的焦虑恐慌，在高考中杀出重围。我需要一个坑凼，需要一次切切实实的摔跤，来让我拥有独自面对风浪的能力。我也很难去界定父母婚姻的破裂究竟利弊几何，但没有这段经历，他们对人生的认知或许会跟现在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我们确实都在承担破裂的痛苦，但有些痛苦，对人的一生来说，或许是不应该被规避的。

时间的流逝里包含着很多东西，不仅有一副年轻的外壳，还有一句想说但因为羞怯未能说出口的告白，还有在日复一日的嬉戏玩闹中被挥霍的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有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场里被侵吞的、无条件相信与热爱的能力。我们自以为被时间剥夺得太多了，就想要钳制时间，但事实上，这或许不是时间在剥夺什么，而是时间在塑造我们——

我们就像是不同的石子，在时间的河床上被激流暗涌冲荡，才变成现在的自己，才拥有这样迷人的纹路和光滑的触感。没有当时当日错失的机会，何以知晓“犹豫就会败北”？没有失去金榜题名的机会，我们怎能在后来的学习与提升中拼尽全力？所谓的无条件信任与热爱的能力，因为独属于青涩而珍贵，让我们在不舍与怀念中，更明晰物质需求与精神温度之间的界限与平衡。

如果它不会消逝，也就不再珍贵了。世界上的很多东西，诸如青春容颜、健康的身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物品种种，都是以一种很残忍的方式，损耗、消逝或者淡忘之类，来证明或维持它们的珍贵的。

但确实，遗憾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被塑造可能意味着模式化、大众化，意味着失去粗粝的棱角，这未必是一件好事，但这会让我们有一种过程感，甚至让我们有一种大过天的满足感。这种参与才让我们的人生真正属于自己，才让我们的人生有意义，不管它是富贵泼天还是穷困潦倒。只有从青涩、莽撞的少年，走向独当一面的大人，我们才能体会到，人生漫漫，五味杂陈。

接纳遗憾，不是因为遗憾本身有多么值得称颂。无论如何，遗憾都是应当被避免的，不论它宣称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益处。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在困境中去适应、调整的自己；是愿意吸取前车之鉴、折而复返的自己；是能够坦然面对遗憾、度过痛苦的自己；是我们在遗憾中，一天比一天更坚定热爱自己、期待生活的决心。

影片给出了一个重返的幻梦，最后却让我们明白，人生是不需要也不应该有重返的。你需要一些虚度的光阴，也需要一些难熬的苦事，才能跌跌撞撞地走向今天的自己。

完美人生，就是不完美仍想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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