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
2022-03-17盘晓昱
盘晓昱
清晨,细雨绵延,薄雾笼罩着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小镇上的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行人的影子。人们有的打着油纸伞,有的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有的直接将簸箕顶在头上,快步走过玲月桥旁的补锅铺。
“师傅,早啊!”
“师傅,我的铁锅补好了没?”
路过的行人不时跟我爹爹打着招呼。
店铺门前瓦楞上的水珠落在芭蕉树叶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晃动着,好像在绿色的舞台上跳舞。烟雨朦胧,一只小燕子“唧——”一声,飞过小巷,穿过雨雾,躲进了店铺的屋檐下。
我抬头抹了一把鼻子上的汗,看了看落在梁柱上的燕子,又继续拉风箱。“呼啦——呼啦,呼啦——呼啦”,风箱在我手里有节奏地响着,像一首单调的乐曲。
就是这样的乐曲,我每天弹奏,整整弹了六年。
爹爹用右手拿特制的小调羹舀了一勺铁水,倒在左手一块厚厚的“尿布衲(nà)”上。布上有一撮草木灰,倒上去的铁水变成一粒粒红色的弹子。然后,他迅速将“红弹子”放在锅底的漏洞处,右手再用湿布在“弹子”上一揉、一按,霎时,那“红弹子”变成了“黑烧饼”,牢牢地粘在锅底的缝隙中……
这样的程序,爹爹每天都在重复,他好像对此乐此不疲。
“师傅,劳烦您补一下汤锅。”一声甜美的招呼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位穿着白裘的夫人打着小巧的油纸伞走了进来。她白皙的脸上氤氲着淡淡的忧伤,眉间还有一颗美丽的朱砂痣。
爹爹接过汤锅,举起来对着天空瞄了瞄,说:“嗯,有个小洞,稍等,很快就能补好。”
夫人便坐在门口藤椅上等着。她用修长的手指托着腮,望着门外迷蒙的雨雾。“唉——”她轻声叹息,门外,仙湖湖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此时,她的眼里多了一层水雾一样的东西。
我拉着风箱,时不时瞟一眼夫人。
“妞妞可真乖,来,我给你梳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夫人走到我身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木梳,给我梳起头发来。
刚开始我扭捏了一下,但一会儿就安静了。我乱糟糟的头发在夫人那轻柔的手指中,一下子变得柔顺起来。扎好马尾辫后,她给我别上了一个漂亮的蝴蝶发卡。
爹爹朝我看了看,嘴角微翘,又继续埋头补锅。
“好了。”爹爹用汤锅装了一些水,试了一下说。
“劳您费心了。”夫人接过锅,双手作揖表示感谢,然后轻盈踱出门外。
夫人撑着油纸伞踱入雨雾中,我的眼睛也跟着飘远了。
晚饭后,爹爹躺在藤椅上,悠闲地抽着水烟。
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过后,烟雾便从竹筒口冒出来,在爹爹的脸上缭绕。
我无趣地扒着炉火里的柴火,火光映红了爹爹的脸。
“我娘到底长什么样?白皙的瓜子脸?水帘一样的眼睛,也像夫人那样漂亮?”我问爹爹。
“咳咳咳——”爹爹猛烈地咳嗽起来,拿着烟筒的手在颤抖。
我赶紧给爹爹捶背。
爹爹平息了咳喘,又继续抽烟,那烟雾将他的眼睛淹没了。
见爹爹不回答,我便独自去睡了。其实,像今天这样的问题,我已经问过他好多遍了,虽然我知道爹爹是不会告诉我的。
那位夫人隔了半個月后又来了,这次她是来补一个煎锅。
一样的江南雨天,一样的湿漉漉,还是穿着那件白裘,还是打着那把红色的油纸伞。不过,夫人今天还拿了一把琵琶。
她稍歇息一下,又给我梳头发、扎马尾辫。
爹爹埋头给夫人补锅,始终没看我们一眼。
她的手指在我头发上停顿了一下,“唉——”轻声的叹息在我发丝间游走。
一滴冰凉的泪,滴落在我的后颈上。
“呼啦——呼啦,呼啦——呼啦”,风箱依旧有节奏地响着。
夫人给我扎完头发,拿起了她的琵琶。
琴声袅袅而起,像轻风拂过细柳,絮絮低语。
我下意识地转身瞥了一眼夫人,她轻柔优雅的手指像在琴弦上跳舞。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此时,夫人身后凭空长出了一条长长的像拂尘一样的东西。
我借故捡柴火,又看了一眼夫人。
是的,确实有一条尾巴从她长长的披肩下伸了出来。
她依旧忘我地弹着琴,那琴声变得幽咽、低沉。
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好了,夫人,您看看。”爹爹的声音响起。
琴声顿时消失,夫人装好琵琶,接过煎锅,对爹爹轻声说:“多谢了。”
她背上琵琶,撑着油纸伞,没入雨雾中。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能入睡。
爹爹靠在床头,抽着水烟,黑暗中,火星明明灭灭。
“爹爹,那夫人竟长有尾巴。”
“嗯。”
“爹爹也看见了?”
“嗯。”
“她该不会是妖女?”
“睡——”爹爹用水烟筒重重地敲了一下床沿。
我假寐,但好像耳边的琴声余音未了。
这个月来,我每天在拉风箱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瞅向门外,希望能看见夫人再次款款而来。
“呼啦——呼啦,呼啦——呼啦”,枯燥乏味的声音响着。
时间也在这沉闷声中悄然滑过。
“师傅——”
一天,就在我打盹的时候,一声细语响起,是那般熟悉而亲切。
我急忙起身,慌乱中险些被柴火绊倒。
夫人又来了。这次,她没打伞,也没拿锅来补,只背了一把琵琶。那熟悉的白裘的毛上有晶莹的水珠,她额前的刘海上也挂着水珠。
“请进!夫人有何贵干?”爹爹想用毛巾擦手,但手抖了一下,毛巾掉落在地。
夫人擦掉额前的水珠,欲言又止。
“请问,心……可以补吗?”夫人脸上飘着雨雾一样的忧伤。
爹爹沉思了一下,摇摇头。
“谢谢,告辞了。”夫人起身,摸了一下我的头,黯然走进雨中。
“等等——”我赶忙拿出一把雨伞追出门外,可是,夫人已隐入行人中。
夫人的琴忘记拿了,它孤零零地躺在藤椅上。
我望着长长的小巷,雨丝飘过来,又斜过去。我转身狠狠地看了一眼爹爹,他一如既往地在埋头补锅。
“哎呀——”爹爹的手被火红的铁水烫了一下。
我赶紧跑去拿药膏给爹爹抹上。
夫人好像就此消失了,消失得没有痕迹。
一天,小镇的猎人来补锅的时候说,几天前,他们在白岭山上抓到了一只白色的狐狸。神奇的是,那只小狐狸好像能听懂人话。
“哦——”爹爹应了一声,呆呆地望着墻上挂的那把琵琶。
爹爹拿出了他所有补锅的积蓄买下了猎人手中的那只小白狐。
小白狐的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它在我怀里,大多时候很温顺,可当它看到墙上的琴时,总是变得骚动不安。
也是一个雨天,那种雨飘不完,落不尽。
爹爹带着我抱着小白狐走上白岭山。来到一片半阴坡的丛林中,爹爹放下小白狐。小白狐亲亲我的手心,然后转身一溜烟不见了。
长长的雨季终于结束了,这一天,天空放晴了,阳光明媚。
我走出门外,玲月桥上,有人在放风筝,阳光追着风筝起舞。
一位夫人从石桥上款款而下,还是穿着那件白裘。她身后,跟着一个扎着马尾辫、别着蝴蝶发卡的小女孩。
夫人走进铺子,瓦楞上的阳光斜靠在柱子上,映在水缸里。她拿起琵琶,五指轻抚琴弦,琴声如阳光漫过石板路,飘向小镇的上空。
此后,小镇的人们发现,补锅铺里多了一位美丽的穿着白裘的夫人在帮忙。门前,有两个女孩在踢毽子、跳橡皮筋,她们的头发上,有两只蝴蝶在自由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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