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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视角下的多维镜像

2022-03-17王欣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阿长山海经鲁迅

王欣

《朝花夕拾》作为鲁迅的回忆性散文集,饱含着他对童年的怀念与眷恋,但也暗藏着他对时代的反思与批判,《阿长与〈山海经〉》一文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在这篇文章中,“我”对“阿长”的情感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变化,由一开始的“厌烦”转为后来的“敬意”,然后“敬意”消退再次对阿长“厌烦”,最终因《山海经》事件对她又重拾“敬意”。在这个过程中,鲁迅将“我”的儿童形象描写得活灵活现,并借助儿童视角对自己、阿长和世人进行了新的审视。不过,这些反复的情感与作者对时代的思考最终都融进文末简短的一句话中,化作对阿长无尽的祝福和思念。

一、厌烦

文中“我”对阿长先后两次产生了类似于“厌烦”的负向情感,但这些“厌烦”都不是真正的憎恶。

起初对阿长厌烦,在童年的“我”看来是因为她的“切切察察”、她的睡相和她所坚守的那些繁琐“规矩”。尚且年幼的“我”还未沾染世俗之气,且受过良好教育,对背地里喜欢嚼舌根的阿长自然不喜。這是一种源于本心的,对国民劣根性的厌恶,甚至可以说它出自“我”的本能。因此,最初的厌烦并非是对阿长下了“判决书”,而是对她身上所体现的时代特征进行了判决。阿长的睡相使“我”苦恼,这一点更为符合“我”的儿童身份。她将整张床“据为己有”的行为,是对“我”领地的侵犯。孩童时期,人们对属于自己的物品有极强的物权感,阿长无意的行为恰恰是对儿童心理的一种挑战,所以“我”十分无奈且不悦。至于阿长所坚守的繁琐“规矩”,在“我”看来是“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那些“规矩”对天性自由的儿童来说无异于一种束缚,而“我”的厌烦其实是对束缚的稚嫩反抗。可见,“我”心中产生的厌烦情感并非彻彻底底的痛恨,相反,这种情感十分飘忽,只是“我”对阿长的最初印象,在与阿长的长时间相处中可以被轻易改变。

曾经的“厌烦”情绪在成年的“我”笔下重新出现,展现出对儿童时代的怀念,也自然地暗含着当下的鲁迅对过去的思考。阿长的睡相为读者描绘出了广大劳动人民生活的隐秘侧面: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在睡觉时因一天的劳累常常会睡得很沉,睡姿不佳且难以叫醒。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中,阿长成了展现劳动人民生存方式的窗口。繁琐的“规矩”下隐含着阿长对生活的美好祝愿,以元旦福橘为例,阿长把对一年的期待寄托在小小橘子之上,因为她难以掌握自己的生活,只能质朴地向往着未来,祈求一年的好运。在这篇文章中,鲁迅的反思不是歇斯底里的批判,而更多地蕴含着内心的悲悯和对人民的同情。

第二次对阿长厌烦,是因为她“谋杀”了“我”的隐鼠。事实上,鲁迅并未对此事进行详细论述,在文章中仅有两句话相关。他本无需将这件事写进文章,但仍提及了,一方面是为引出下文,另一方面是为更饱满地刻画“我”和阿长的相处过程。谋害隐鼠之事使“我”对阿长的敬意完全消失,为下文“我”对她情感的再次变化做铺垫,展现出对阿长感情的复杂性。此外,隐鼠事件的书写丰富了阿长的形象,再次刻画出她令“我”厌烦的一面,使其形象更加丰满充实,而非趋于扁平化,并且较为真实地表现出“我”和阿长相处的点点滴滴,矛盾有之,温情亦有之。鲁迅既不贬低阿长,亦不对其进行抬高,如实地描述让读者觉得阿长就是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对隐鼠事件着墨如此之少,也暗示了“我”的态度:“我”虽为隐鼠之死而伤心哀悼,但并不是真的就此憎恨起阿长。“我”的厌烦是在儿童心理的催化下产生的,隐鼠作为“我”的心爱之物被随意踩死,正如“我”的所有物被随意处置,“我”为此而产生了儿童式的不悦。后来《山海经》的出现令“我”忘记厌烦之情,也可见这种情感并不深刻,反而展现了幼儿的纯真—可以因一个人的“好”而忘却她曾经的“不好”。

二、敬意

除厌烦外,“我”对阿长又先后两次产生了正向的情感—敬意,而这些“敬意”也并非出于纯粹的敬重。

第一次敬意的产生源于阿长对我讲“长毛”的故事。在稚嫩的“我”眼中,平凡的阿长竟有阻挡炮轰的“神力”,这足以令“我”崇拜并致以敬意。对这份敬意的书写为文章增添了几分童趣,展现出独特的“鲁迅式”幽默。但当“我”重新回忆起过往点滴,用成年人的视角来审视这份敬意时,又有了不一样的体悟。事实上,陈旧迷信的思想是使阿长拥有“神力”的真正原因。平民的身体可抵御敌人的进攻,这本就是无稽之谈,却在长久的口耳相传中成了底层人民口中的“真相”。不过,鲁迅对此事的着墨并不是为了批判阿长的无知,他是怀着深重的同情和愧疚来下笔的。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手无寸铁,在乱世中无处可栖。他们伤痕累累,受尽苦楚,其落后思想之根并不全然在自身,也在于时代。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境况”一般,这些底层人民无法选择自己所要生存的社会,无法超越现实,他们生来就被抛入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被抛进封建守旧的家庭之中。贫苦是孕育他们生命的温床,迷信是封锁他们生活的围墙,他们无可奈何,鲁迅对此亦倍感痛心。

鲁迅同情劳动人民的境况,痛恨作威作福者的丑恶行径,同时也满怀愧意地审视着自己。他把人生分解开来,用冷厉的文字解剖着自己生命的源头,从养育自己的环境中找寻革命自我的结节。初次听到“长毛”的故事时,“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鲁迅在写到“我”的这一心理活动时,其反思之心就可见一斑。“我”作为尊贵的少爷,若处于当时的情境中,必然会随家人逃向别处,而不会成为看家的门房,也不会成为“长毛”的刀下魂,所以“我”并不害怕,因为贫穷、恐惧和死亡都离“我”太过遥远。这样的想法出现在童年的“我”身上合情合理,但在后来置身“启蒙”浪潮中的“我”看来则值得批判。鲁迅深知封建家庭不能成为凌驾于人民之上的理由,优裕的生活以人民的血肉为基石。如此看来,第一次敬意的产生既来自幼时的“我”,又来自成年的“我”,如果说幼时的敬意源于无知,那么成年后的敬意就源自对大时代下苦苦挣扎着的小人物的尊重。

“我”第二次对阿长产生敬意是因为她带来了我日思夜想的“三哼经”。从儿童视角来看,阿长给予了“我”日夜渴望的东西,满足了一个年幼孩童的心愿,极大地保护了“我”的儿童心理。阿长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母亲”的部分角色,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阿长视“我”如己出,乐于去呵护“我”的想法,她的呵护也成为“我”启蒙的源头之一,“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但这似乎又有些矛盾了,阿长时时限制“我”,不让“我”走动玩耍,却又为了“我”的愿望而奔波,因“我”的心愿达成而高兴。这个矛盾映射着鲁迅的内心:阿长作为他的亲近之人,其身上既有国民劣根性的踪影,又保留着人的良善之心,似乎是可以教化的。于是,鲁迅对阿长的批判在回忆中柔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和怀念。

“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做成功”,此句暗含作者对阿长的赞美和对现世的讽刺。阿长买书的过程“我”并不知晓,当年初得宝书时亦未深思,而细想之,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凭着错误的发音和寥寥几句的描述能准确将《山海经》买来,足见其买书之艰和对“我”的情感之深。相比之下,家中一些有学识的长辈对“我”的渴慕视而不见,对可轻而易举做到的事不去做,因为《山海经》在他们眼中只是无用的闲书。被鲁迅隐去的“家长们”故步自封,无法挣脱封建的枷锁,而大字不识一个的阿长在某种层面上超越了这些腐朽书生。不过,文中的远房叔祖是不在“书生”之列的,他以啟蒙者的身份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再放眼当时社会,与“书生”相似者亦大有人在,他们蝇营狗苟,“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三、思念

这篇文章中“我”笔下的“厌烦”与“敬意”都并不纯粹,其背后隐含着作者的理性思考,但“我”对阿长的思念纯真且感性,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结晶。

从表面上来看,“我”对阿长的思念起于一套刻印粗拙且已丢失的《山海经》;但实际上,“我”对阿长的思念源于她的真诚、善良和对“我”的爱。“我”特意将阿长所买《山海经》与“我”后来买的其他书做比较,在精致的石印《山海经》衬托下,那本“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的木刻《山海经》似乎黯然失色,可它却躺在“我”的回忆中,静静地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辉。粗糙的《山海经》承载着“我”的童年,流淌着“我”对书中瑰丽世界的好奇,最重要的是凝结着阿长默默无言的关照,所以“我”反复强调“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在鲁迅笔下,对阿长的怀念既不痛彻心扉,亦不轰轰烈烈,而是笼罩在轻柔的愁思下,沉默地震颤读者的心扉,像是以同样的方式回应着阿长的关怀。“宝书”遗失的时间“我”已记不起来,但它的样子却烙印在记忆深处,永不消散。“宝书”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阿长的象征,书在人亦在,书的丢失也暗示着阿长早已离开人世。她未给“我”留下太多物品,但切切实实地留在了“我”心中。于是,鲁迅在字里行间中也传递出了无限的愧疚与遗憾。“我”将能作“睹物思人”之用的《山海经》遗失,在失去后才恍然珍惜,正如“我”从前不曾察觉对阿长的依恋,在她死后才开始怀念。而事实上,“我”对阿长的生活并未有太多关注,以致她去世后才发现自己竟并不知阿长的经历、年龄甚至姓名,仅有的印象也是从旁人处听说而来,“我”为此而愧疚。

此外,《阿长与〈山海经〉》中对《山海经》事件的描述集中于文章后半部分,前面用大量笔墨进行铺陈,讲述《山海经》事件发生的背景,这也恰恰证明了“我”对阿长的怀念绝不是因为一套小小的《山海经》,而是由于和阿长相处的点滴以及阿长在“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成年后再回看往事,阿长的好与“坏”都被蒙上了追忆的薄纱。这并非是说鲁迅对阿长的形象进行了美化,相反,鲁迅并不介意去描写阿长身上零零散散的缺点,但她的缺点在她的善良、真诚和淳朴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因为阿长并未显露出一点“恶”的倾向,这正是她能够被怀念的原因之一。对相处细节的描绘是作者追忆阿长的方式之一:她伴“我”入睡,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仔细地看护以防“我”因顽皮而受伤,让“我”吃福橘来保住一年的福气,告诉“我”许多人生的“道理”,把她所能给出的最真挚的爱倾注在“我”身上。“我”浸润在这样的爱之中,年幼时不曾留心,回想起来才觉悲从中来,最终只能为她奉上内心深处的祷告:“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鲁迅用童年的视角来对“阿长”进行书写和再现,生动再现了“我”与阿长相处的点点滴滴,为读者展示了自己童年岁月的无忧无虑与美好。但鲁迅所写并非儿童文学,亦非单纯的回忆性文字。对阿长无限追思的背后是他亲手描绘的时代画卷,对小人物的刻画中饱含同情和悲悯,由此展现出他对社会、对世人的审阅。不过,鲁迅的审阅不再是冷眼旁观,更多的是“深陷其中”,所以他的批判也不同于以往的尖锐辛辣,而被柔软的思念层层包裹着。他把童年的“我”放置于明处,将成年后的“我”置于暗处,明暗交叠,在怀念阿长、追忆过往的同时暗藏玄机,用简练的语言使文本留下许多的空白,给不同的读者带来多维解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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