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来是为了展开双翼

邓海云

高中时期，学校全面学习“衡水模式”，对于文理实验班来说，竞争显得尤其残酷。从高一开始，我们就和高三学生同步作息，早上六点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学习节奏很快。而为了提高教学效率，学校从一开始就实行淘汰制。在密密麻麻的考试中，我们每个人都逐渐变得焦躁不安。每个月都有月考，每次考完，班主任会第一时间打印出成绩单，高声宣布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名的名字，然后把成绩单牢固地贴在教室前面的墙壁上。

在几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后，我大概清楚了自己的位置，非常尴尬的中等成绩。这种尴尬也反映到了我的情绪上。初中时，老师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骄人的成绩带给我自信和快乐。我知道我还有很多缺点，但是没关系，只要我成绩够好，其他的都可以忽略。我成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同学，也成为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然而到了高中，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快节奏、高强度的学习于我而言已经足够吃力，我一贯的好人缘也不再奏效，很多时候，大家三五成群，而我始终很难以自认为大方得体的方式与他们相处。

所以，孤独就成了我高中时期的底色。

老师们难以注意到并不突出的我，班主任不再如初中时的班主任那般时刻关心我的处境，她的注意力都被成绩和分数吸引了，而我的分数总是那么平平无奇。甚至，出于家庭原因，又或许是我太敏感，她对我的态度里，似乎总夹杂着一丝不屑。这里的同学也很不一样，他们是那么的聪明机敏，又富有才华，像是会发光的星星。相比之下，我显得灰头土脸，听不懂他们的话题，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展现自己的无聊笑话。

这种转变让我常常在两种情绪间矛盾挣扎，有时我很骄傲自己能待在重点中学实验班，享受别人钦佩的目光，也为邻居们的称赞沾沾自喜，有时却又很自卑，觉得自己将一事无成，并且深受打击。这种矛盾的情绪常常拉扯着我。班主任对竞争的过度强调也常常让我陷入深深的焦虑与迷茫：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如果我考砸了别人会怎么嘲笑我？我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会就此沉沦吗？

班主任总是强调着，分数为王，高考是我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容不得失败。她还会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成功范例，当然偶尔也会带着不屑的语气介绍几个反面典型。我常常在想：她会怎么给下一届的同学介绍我们呢？要归类的话，我无疑是在反例里的，她是会嘲讽我懒惰多一点还是不够上进多一点呢？这种焦虑的情绪让我整个高中生涯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在因焦虑过度而失眠的深夜，我常常忍不住想：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青春的全部意义就是应试教育下的一张考卷吗？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在社会的鞭策与期许下，成为一个成功的人吗？对于这些问题的思索常常把我引向虚无主义的深渊，仿佛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由于父母对我一直是放养式的，加上他们自身文化水平有限，所以既无法给我提供足够的关怀、鼓励，也无法给我纠结、矛盾的情绪提供引导。因此，老师传导的价值观成为我看待事物的重要参考。前期被灌了太多理想主义的“鸡汤”，接受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口号，本应该奋勇向前的我却更像被迫过上了这种生活，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步履匆忙。

正如《身份的焦虑》一书中所写，我们从来不会孤立地形成我们对事物的相应期待，我们的判断必然有一个参照群体——那些我们认为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成功范例总是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结果却是成功不那么容易，放弃却又不甘心。我就在这反复的拉扯中，陷入情绪黑洞。

我羡慕那些有才华的人，我看到很多人正做着我喜欢做的事情，可我不认为自己也能做到，所以从一开始便放弃了尝试。我很喜欢分析别人的优点，擅长从别人的身上汲取养料，可是久而久之，我却看不到自己了。到了新环境该交新朋友的时候，我害怕暴露自己的肤浅和无知，所以总是收起自己的幽默，拘束得像一个木讷的呆瓜，又敏感得像一只容易受到刺激的刺猬。

在几乎所有的问题上，我变得十分被动，仿佛是戴着镣铐行走，又仿佛隐隐约约有一层阴霾包裹着我的心，让我那些短暂的欢乐变得那么不真实。我也常常觉得，自己再也感受不到真正的快乐了，也不会拥有真正的成就，最终只能过上再平庸不过的生活，苦中作乐。甚至，我偶尔会认为自己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永远都只能是个输家。

这种影响是很深远的。我深陷在自我怀疑和虚无主义的沼泽里，我不相信自己能够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再像过去那样毫不怀疑地踩着坚定的步伐往前冲。相反，我开始三步一回头，时刻担心着自己会在哪一环节重重地摔下来，最终沉沦下去。回头去看，当时深藏在心的不快乐并不是最致命的，对我影响最深远的是，我开始变得不自信甚至是自卑起来。

我被他人的期待推着前进，却完全迷失了自己。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只是被各种力量推动着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被动地接受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被一点点磨平棱角然后塞进提前浇筑好的模型。在各种情绪的来回拉扯下，我不再如过去一般乐观开朗，开始认为自己是一个阴暗悲观的人，想要的注定都得不到，常常关注于现实的各种困难。当他人都为了某个想法而畅想未来时，我只会在心里默默地想，算了吧，多难啊！

对未来的担心和迷茫，夹杂着浓烈的自我怀疑，无所依靠的深渊带来的恐惧，种种这些，长期裹挟着我，让我在很多个深夜苦苦思索人生的意义却不可得。对于成绩的焦虑和对于未来的迷茫，以及对于激烈竞争的害怕，让我长期以来执着于外界的评价，迫切希望能够取得被外界高度认可的成绩，也更加恐惧失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被一股深深的焦虑与惶恐推着前进，沉浸在考试的海洋里，难以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太过看重得失成败，因此自己的心境也被局限其中，看不到那些比结果更重要的东西。

高考如期而至，最终成绩也如每一届高考一般，有人欢喜有人忧。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仿佛一张考卷就已经写下了青春故事的终点。可是啊，后来的我们，拥有了更多的选择，奔赴了不同的道路，才发现人生没有定局。

朋友发挥失常，第一次排在了全班倒数。她难过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在她的大学时光里，她依旧十分努力，取得了非常漂亮的成绩，也找到了自己的爱好和发挥才华的舞台，在社团活动里十分瞩目。而我，取得了差强人意的成绩，去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但内心深处的不自信仍然困扰着我。我们曾深深恐惧失败，最终却发现，原来所谓成败得失，不过是常有之事，从来不存在一次失败便决定终生，人生的赛道还长着呢。

后来我渐渐明白，前进的人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我这样的，需要外界的刺激与力量，在意外界的眼光所以逼迫自己往前走，不能后退，似乎总是被鞭打裹挟着前进，十分恐惧失败，内心的纠结矛盾很多，快乐却很少。可是还有一种人，他们坚韧的力量来自内心，向前走是他们内心最原始的冲动，必须时刻前进才能寻得安宁。他们是为了自己而出发的，他们内心丰盈，不会去关注一时的得失成败，他们只是向前走。人生路很长，两种方式也许无法简单比较，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第二种人前进时的个人体验一定会好很多。

长期以来，我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十分在意别人的眼光，害怕辜负父母的期望，害怕自己的成绩一落千丈考不上好大学，最后成为邻居们的谈资与笑柄，害怕自己被人超越……在无意义的比较与恐惧下，我画地为牢，习惯性地让他人的意见与社会评价主导我的内心。我总是战战兢兢，害怕失败，怕说错话做错事，也不敢主动追寻什么，所以总是错过机会，所以没办法跟自己欣赏的人大方得体地交朋友，所以作茧自缚，再难感受到真正的快乐。

我总是太纠结于反思是什么束缚住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平庸，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恰恰是这频繁的反思让我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了找不到出口的悲观情绪里。大家都在走自己的路，只有我，在原地，彷徨地看着其他人渐行渐远，不知所措。

我并不喜欢游戏人生的态度，但越长大，却逐渐发现，也许人生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我们不断地打怪，然后一步步闯关升级。可是啊，如果人生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那也不要忘记，我们不是游戏中被操纵的写好的角色，而是从游戏中也能找到意义的玩家。我们参与这场游戏，是为了游戏体验，在乎的是自己的成长与收获。当你太过于投入游戏而把自己降级到游戏角色，就会失去独立性和清醒的认知，最后反被这场游戏束缚。

回头去看，在那段焦虑和恐慌占据心扉的时光里，我被他人的期待推着往前，把自己当成了被他人操纵的机器，以至于难以再感受到由内而外的赤诚的快乐。而每每陷入情绪的黑洞以后，戴着镣铐的思想总是把我引向虚无。我最终陷入深深的惶恐，生活也失去了本应有的乐趣。而当我认识到，人生并非只能接受一种设定之后，我的焦虑减轻了很多。我重新成了自己的主人，不再过度地害怕困难，不再整日反思环境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不再每日惶恐自己还剩下了什么选择，而是真正从自己的角度看待所经历的一切——我需要什么？我想过上怎样一种生活？我要为此付出怎样的努力？生活因此变得纯粹了许多。

当我不再瞻前顾后，而是真正潜下心来去认真处理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当我不再焦虑于失败的可能，而是大方地为自己设定目标并为之不断努力时，那种久违的轻松感回來了。得失成败，还有他人的看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要它，并且我为之努力过。结果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汲取到了我所需要的养料，并且持续地朝着我所喜欢的生活昂首前行。

转变带来的最大效果是，我的人生体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重新找回了人生的主动权，换句话说，我重新找回了自己。在那段被焦虑主导的日子里，我像是一个被驱赶着的蒙着眼睛赶路的马夫，奔波劳累，却往往朝着别人的目的地前进，光顾着赶路，全然忽视了路旁的野花和头顶的星空。而当我幡然醒悟，决定清醒地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我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在帮我。我变得如此丰盈，我的羽翼尽管单薄，却如此富有力量。

如雨果所说，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人生如白驹过隙，盛放都来不及，怎么能在本该最鲜艳的年纪因为外界的力量而折枝枯萎？我们来这世上一趟，不是为了获得世俗的成功，也不是为了成为谁，更不是为了被浇筑成一个模型。我们在走自己的路，玩自己的主角游戏，自己的体验才最重要。生活不是非此即彼的，培养了坚韧的品质，清楚自己的目的地，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为之而不断努力，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差。

正如梭罗说过，也许我并没有为太阳的升起出过什么力，但是，请不要怀疑，只要日出时在场，就是最重要的事。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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