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丁玲《母亲》的显隐性双重文本
2022-03-16申小卯
郑 悦 申小卯
(河北科技师范学院 河北·秦皇岛 066000)
丁玲的创作根据时代背景变化,通常被划分为三个时期,分别是“五四”时期(1927-1929)、左联时期(1930-1936)和延安时期(1937-1948)。其中,左联时期被认为是丁玲创作的转折期,是由之前的个性主义写作转变为有着鲜明革命色彩的革命文本写作,如《韦护》《水》,都表现了人在时代作用下的成长。《母亲》是丁玲于左联时期创作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932年6月,小说以丁玲的母亲余曼贞为小说主人公曼贞的原型,讲述了一个在社会变革的巨大影响下,主人公蜕变为进步之士重获新生的故事。但《母亲》也呈现出区别于同时期其他作品的独特之处——既有显性的颂扬革命强大改造力的革命文本,又隐含隐性的关怀妇女命运的女性文本。
1 现实阐释——洪流之下的显性革命文本
《母亲》反映了丁玲在左联时期的政治大环境下采用革命话语投身洪流之中的现实,曼贞作为一个被时代解放了的具有代表性的“被解放者”,她的进步彰显了“解放者”的光辉。
1.1 时代的造就
辛亥革命前夜,革命的火苗夹杂着的“新”的气息,点燃了准革命者的胸腔,悄然改造着他们的精神面貌,相较于从前的年代、落后的风气,人的个性解放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时机,这革命势必会发挥它的光辉历史作用,拯救人于蒙昧之中。主人公曼贞正是受到了这种“新”的洗礼,被时代的洪流托举向前。
1.1.1 丧母丧父孤立无援
作者于小说开篇就设置了丧夫丧母的前提,为主人公曼贞的解放创造了客观条件,将其塑造成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苦形象,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到她的肩上,独立自主便成为她生活的追求,环境压力下不得不做出的思想上、行动上的改变,为曼贞走上个性解放道路提供了可能性。曼贞丈夫游手好闲,家中细事不管,吸食鸦片,生活糜烂,作为这样一个抱残守缺的堕落的封建地主形象,他和他的身份的衰亡,是一种必然,他的去世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堕落封建地主阶级注定迎来的结局,预示着新时代的发展必将导致旧势力的衰败。丈夫离世,两个尚小的孩子拖着她,家产所剩无几。夫家叔伯冷酷,爷爷们做不了主,两个妯娌可怜她却帮不上,娘家父母都已离世,兄长远在云南,弟和弟媳能干可孩子多。当生存的压力冷冰冰地摆在面前时,甚至压倒了丧夫的悲痛,她十分清楚一切最终都得靠自己。作为寡妇,曼贞不得不面对阵痛并迅速进入到新的生存模式中去,即不再靠男人的庇护,这也从客观上成就了曼贞对依附身份的摆脱,旧的依附意识被迫剥离,新的生存方式迅速进驻,孤立无援客观上为曼贞的个性解放创造了条件。
1.1.2 求学之路通往自我解放
女校的创办是曼贞得以上学的直接因素,是时代解放促进个体解放的福利。除此之外,金先生的鼓励、兄弟的帮扶等,也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女校的创办直接实现了程家二嫂从旧式妇女向新式先生的身份转变,成为了曼贞的可借鉴经验,曼贞受金先生转变的影响,认识到女性独立的可能性,从而下定决心,摆脱旧有的生活,不顾外界的讥笑和反对,替自己打出一条生路。
1.1.3 创读书会走向实干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时代的风云无情地卷袭消融着这种孱弱微小的自我”[1],要谋求与男人平等的社会地位,投身革命洪流成为女性的时代选择。曼贞的忘年交夏真仁提出为革命党做事,但在曼贞的同学们看来,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又无管仲之才”,不敢赞成夏真仁的激进,虽说钦佩,但更多的是惧怕,都赞成只读书,至于学堂之外的事将来再说。对于夏真仁的建议,只有曼贞倍受鼓舞,她随即与夏真仁商量着创办读书会,这读书会成员之间先是交流问题、互帮互助,后慢慢宣传鼓动,引起她们的热情,亦可在将来成为一起干实事的盟友。曼贞意识到,没有一次社会变革是只靠读书、只靠理论就能轻而易举完成的,要突破这种局限,就务必要投身到革命浪潮中去,也只有这样,妇女才有谋得与男人的平等社会地位的可能。“‘新的女性’若不从个人的小天地里突围,去追随时代革命的步伐,则终将被革命所抛弃”[2]。时代的迫切要求,夏真仁的鼓舞,促使曼贞的创会想象化为现实,向实干更近一步。
1.2 身份的解放
曼贞的身份具有双重性,她既是地主的子女,又是守节的寡妇,她的解放,需要完成双重身份的蜕变。通过“出走”,曼贞完成了身份转变与女性解放的双重解放。
1.2.1 身份转变:从地主子女到知识分子
曼贞从前也不过是百事不问的小姐脾气,丈夫离世并没有直接造成她的转变,她虽然也想做些改变,却仍凡事都靠着么妈,纵有吃苦的决心,也不清楚何谓苦、怎样苦。一直以来的小姐生活,不知道苦日子的滋味,离了可支使的下人,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要摆脱窘境就必须出走。小说把曼贞的出走呈现为她从灵灵溪来到武陵。武陵城走在变革的前线,女校的创办,革命党的行动,这一切的“新”事物,唤醒了曼贞。在时代的感召下,她进入女校,学习新知,思想日趋进步,革命热情日益高涨,至此,曼贞完成了从地主子女到先进的知识分子的身份转变,实现了第一重解放。
1.2.2 思想解放:从保守的守节寡妇到开放的新女性
曼贞要跨越守节寡妇这一受封建礼教束缚的身份,同样要出走。受新思潮的影响,女校的创办使程家二嫂,一个旧式妇女,成长为金先生。金先生的转型,使曼贞获得女性自我成长的榜样,金先生的鼓励,使曼贞看到自我转变的可能性。在新思潮的影响下曼贞的兄弟云卿,成为维新人士,他同意并支持曼贞上学堂,这也极大地推进了曼贞进入社会的步伐。曼贞进入学堂,有了获取新知的直接途径,于是从传统规训出走至新的天地,对女性自我价值实现有了新的认识。曼贞进入女校学习,成为其前后转变的关键点,曼贞能顺利完成从守节寡妇到进步新女性的身份转变,也是以上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推动曼贞向新女性靠拢的客观条件,归结起来,都来自社会变革对个体的影响。小说就是这样层层递进地实现了对曼贞的第二重解放。
2 个性解读——自觉形成的隐性女性文本
在丁玲的作品中,我们时常发现“五四女儿”的影子,在《母亲》中,作者除了展现新时代新变革的光辉和显著历史作用,仍以极大的热情关注女性的命运。既有对不公现实的隐秘控诉,又有对更深层次问题的思考。
2.1 失衡的天平
曼贞与兄弟于云卿由于性别的不同,而处于性别天平的两端,在父权社会的既存秩序下,呈现出极大的不平衡性。
曼贞从小便羡慕兄弟云卿,她是从不愿只躲在屋里度过一生的,然而父权社会安排给女性的角色,是男人的奴仆、生育的工具、性的发泄物,女人真正能自主的角色少之又少。曼贞于是发出这样的悲叹,在眼下这个社会,脚被缠得似粽子的女人,就算是有冲天的雄心,又能有什么用?一切的书本、日常和习惯都被定下了界限,又有谁能突破这无情的界限?妇女之被奴役、被盘剥、被迫害,令人哀恸。到了这一阶段,曼贞的女性意识开始逐渐觉醒,她认识到,女人地位的低微不是个体的偶然,而是这社会“一切的日常”所造成的。
与兄弟于云卿比起来,别说是替别人决定的权力,她连为自己做打算的权力都需要奋力争取,曼贞就是在这样的生存困境下,举步维艰却仍步履坚定,勇敢而决绝地冲破一层又一层父权社会为女人高高树起的屏障。
夏真仁是曼贞在女校的同学,也是曼贞的忘年之交,两人都是彼此唯一能倾吐心情交流问题的伙伴,在思想认识上大致处在同一水平,要说夏真仁与曼贞唯一同时也是最大的不同之处,那就是生存境况和人生遭际了。年轻的夏真仁具有曼贞没有的热情,她富于幻想,常常把革命口号挂在嘴边,渴望为革命干出一番大事业,是武陵女校学生中最激进的那一个。像夏真仁这一类时代新女性,她们显示出女性意识觉醒后的一批新兴力量的鲜活生命力,但同时也是浪漫的、理想化的。不同于夏真仁的浪漫天真的幻想,曼贞可以说是在现实裹挟中艰难前进的。夫死离家、寄人篱下、放脚之痛、为钱发愁、抚养孩子,都是夏真仁所不能想象的。面对现实的苦难和种种考验,曼贞要独自一人撑起生活的全部重压,表现出常人所难以达到的坚韧,以“大的忍耐的力”迎接生活的所有磨难。
2.2 内外的阻碍
尽管曼贞已经表现出许多与周围妇女的令人欣慰的不同之处,但她的解放道路上仍然面临着诸多来自多方面的阻碍,简要概括为曼贞自身的局限和外部的围困。
2.2.1 女性自身的局限
曼贞思想中原有的某些进步因素得到发展,但仍未能彻底摆脱封建伦理道德的范畴,表现为其内心的游移。曼贞下了决心,不受人管辖,自己处理自己,却随即就把自己能否上学的决定权交由兄弟于云卿,她摆脱了对丈夫的旧的依附意识,却又产生了对兄弟的新的依附意识。曼贞的女儿小涵,是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孩,她为了不让母亲烦心或是让母亲高兴,做出了太多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应该出现的懂事的举动,而什么都不用做的小涵弟弟大,反而倍受母亲疼爱。曼贞没能摆脱重男轻女、夫死从子的封建道德伦理的桎梏,丈夫死后,便把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大身上,她作为一个走向觉醒的新女性,却不能联系到自己女儿身上,不能认识到小涵也应该成长为有思想有文化、自己处理自己、不受封建道德伦理管辖的女人。还有一点,曼贞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自己孩子,她不明白夏真仁所说的她没有孩子会更好些,她以为,就算是要她去刺杀皇帝,她也是为了她的孩子们,为了使他们生长在光明的世界里。小说这样安排完全符合曼贞彼时的思想实际,她刚刚冲出封建大家庭而走进新学堂,她的游移、不安,她的意识中未觉醒的部分,“没有超乎历史、时代和现实,没有将人物拔离生活的土壤。”[3]
2.2.2 外界环境的围困
除了曼贞内部的游移,来自外部的围困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曼贞前进路上的重重阻碍,有来自他人的阻碍,譬如么妈的不理解,于三太太等的劝阻,女校同学的不认同;还有来自生活的阻碍,如夫死离家的悲痛,寄人篱下的无奈,为钱发愁的苦闷,抚养孩子的辛酸。这些来自他人和现实的重重围堵,让曼贞前进的步子总是要比预想中沉重和迟缓。
3 缘由分析——顺应时代亦关怀个人
丁玲本质上是一个个性主义者,她的“精神血脉”是五四启蒙思想的精神独立和个性解放,但在时代政治等因素的影响下,丁玲出现了创作与思想的二重性[4]。这种二重性可以理解为丁玲在顺应时代的同时亦不乏对个人的关怀,革命话语与女性话语交织互渗,共同构成了《母亲》这样独特的作品。
3.1 革命话语——批判意识的拓宽
曼贞作为一个被时代解放了的具有代表性的“被解放者”,她的每一进步,无不显示出“解放者”的光辉,而且这种对时代作用的凸显真实动人。曾有人批评《田家冲》的创作缺乏真实性,丁玲在《我的创作生活》中回应道:“失败是我没有把三小姐从地主的女儿转变为前进的女儿的步骤写出,虽说这是可能的,却让人有罗曼蒂克的感觉”[5]。不得不说,在后来创作《母亲》时,丁玲明显对上述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使这种思考在小说中有了直接的体现,使曼贞从“地主的女儿”转变为“前进的女儿”这一过程更加切合实际,每一步都合乎情理,不再是口号先行、一蹴而就的“社会解放程式”,这样,小说就更加真实动人。
相较于丁玲“五四”时期的创作,《母亲》在揭示了封建大家族的面目,批判其腐朽堕落,指出它走向毁灭的必然,赞扬维新思潮对个性的解放上更为出色,表现出更为广阔的风貌,是作家批判意识深入和拓宽的体现。
3.2 女性话语——女性立场的执守
《母亲》通过对曼贞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苦读的一件件小事的细致描写,真实动人地展现了曼贞的成长及解放,非常宝贵的是,这位主人公的解放不是概念化、口号式的,她的改变不是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的,而是呈现出一个渐进的过程,符合人物心理成长的内在逻辑,也更切合女性解放之路任重而道远的实际。
丁玲在《给〈大陆新闻〉编者的信》表明《母亲》的创作初衷是写作革命文本,写“农村经济的崩溃”,写“地主、官绅阶级走向日暮穷途”[5],可小说最终呈现的,除了显性的革命话语,还有隐性的女性话语,绝非简单的“社会解放程式”可以涵盖。这是由丁玲不能抛却的个性持守和女性立场所决定的,即使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妇女个人的命运被社会变革力量所遮蔽和淹没,女作家不得不回避对女性命运的书写,表现为对自我的隐匿,可她始终无法让自己停下对于女性命运的深切思考,无法不为女性同胞而竭力呐喊,她的作品始终或显或隐地带有“五四女儿”的特征,在展现时代光辉的同时亦不舍弃对个人尤其是对女性的关怀。
4 结论
丁玲在《母亲》中既写出了社会对个体的解放,颂扬了革命对个体的强大改造力,又写出了个人对自身解放的主观能动作用,尤其是妇女为自身解放所进行的痛苦挣扎和艰辛抗争。丁玲这样的双重文本写作,正如茅盾所言,《母亲》是具有独特异彩的一部作品,可以说,它是丁玲的较成熟的革命写作,亦是其成功的女性书写。伴随着丁玲在左联时期这一转折期的心理内部矛盾和思考,显性革命话语与隐形女性话语的此消彼长乃至交织互渗,使《母亲》至今散发巨大文本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