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兰性德《饮水词》中“梦”之意象
2022-03-16王金玉薛柏成
王金玉 薛柏成
(吉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纳兰性德,清代满族著名词人,主要作品有《饮水词》《渌水亭杂识》《通志堂集》等。其词风哀感顽艳,自然超逸,清代词人周之琦称其词为“小令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1];梁启超评价其词:“容若小词,直追李主”[2];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3],可见其人其词在当代和后世的地位与影响。
意象,是客观的外物形象与诗人的主观感受结合而形成的审美图像,体现诗人的情趣与品位,也是诗人的诗魂所在。“梦”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常用意象之一,多反映诗人或词人的心理需求与愿望。中国古典诗词中“梦”有多种意义,如表达未竟心愿和期盼:“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表达梦境与现实的交织重叠:“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以及表达对人生梦幻泡影的感悟:“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浮生一梦”。纳兰词中“梦”之意象也多次出现。在《饮水词》已收录的348首词中,有“梦”的意象词占了103首[4],这一现象值得后人研究。纳兰性德《饮水词》中“梦”意象的书写,除了有以上意义外,也有他借“梦”这一载体记录闲适生活情趣、表达对生死离别的不舍、排遣羁旅奔波愁闷、及对古今岁月流逝和人类命运的思考。“梦及其象征既不是荒诞不经的,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相反,梦为那些愿意为理解其象征而劳神费心的人提供了最富有趣味的知识信息。”[5]因此,笔者试对纳兰性德《饮水词》中“梦”之意象加以分析,以求探索词人的内心世界。
一、闲愁梦:梦里寒花隔玉箫
纳兰性德幼时便聪慧过人,“善为诗,在童子已句出惊人”[6],“读书机速过人,辄能举其要”[7],年少时精于骑射,百发百中。“长而博通经史,尤好填词,以词人名世”[8],堪称是个文武双全、勤勉好学的上进少年。这一时期的纳兰性德,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来自满族的尚武传统使他充满进取精神,积极向上;对儒家文化的痴迷又使他恣情徜徉诗书世界,感受古典文化的深微幽隐。其词作也在博采众家之长的基础上加以创新,这一时期的词作,尤以轻盈的闲愁梦最能体现这位世家子弟的倜傥风流。
“睡起重寻好梦赊。忆交加。倚著闲窗数落花。”(《忆王孙》)好梦重温闲数落花,追忆过去快马轻裘的日子,展现了悠然闲适的心境。“舞鹍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香衾独卧,鸳梦遥远,以女性的口吻,写出了闺中少妇孤寂无聊的慵懒情态,颇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韵味。“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采桑子》)深夜拨灯,写尽红笺,玉漏暗滴,雨打秋竹,衷情难诉,梦中相思之轻愁跃然纸上。“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采桑子》)谢桥,古人常将爱恋之女子称为谢娘,将其居所称为谢家、谢桥。凄凉的乐府曲伴随着萧萧风雨声进入词人耳中,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难眠夜,梦里不知能否能与恋人相见呢?写出了情窦初开辗转反侧的少年情态。
除了写相思的闲愁梦,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中还有不少关于怀念友人的轻梦:
“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绕砌蛩螀人不语,有梦转愁无据”(《琵琶仙·忆梁汾》)和“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琵琶仙》)两首词皆是写给忘年交顾贞观的,“夜雨”、“落叶”点明季节的变化伴随秋夜的到来,更平添了几分知音远隔的孤寂与凄凉,写出了与好友分别依依不舍而引发的轻愁。“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临江仙·寄严荪友》)因思念好友而梦到好友故居,欲诉离别,却被鸡鸣惊醒美梦,这种欲说还休戛然而止的停笔,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留下了无穷韵味。“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金人捧露盘·净业寺观莲,有怀荪友》)梦里追忆与荪友一起于净业湖观荷的趣事,表达对好友的思念。至深之情以至淡的笔墨书写出来,平淡克制中又见其深情。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被压抑的欲望的满足。很显然,现实生活种种阴差阳错与无奈,使纳兰性德与好友们聚少离多,因此,与好友们再会的愿望就通过“梦”的形式来表达。
荣格提出:“一个人越是了解人类命运,越是探索到他对人生剧情的隐秘推力,它就会被无意识的推动力震撼,越会深刻明白所谓的自由选择其实是受限的。”[9]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明珠的熏天气焰、家族复杂的关系网络以及性德无法摆脱的侍卫身份,都给渴望自由的他套上了一层枷锁,使他不能如过去一样恣意豪纵。因此,这一时期性德的词作中一度表达出对自由的无限渴望。纳兰性德青年时代曾对入朝为官、光耀门庭颇有希冀,“功名垂钟鼎,丹青图麒麟”[10]是他的志向,他也为此不懈努力。但随着入朝为官走近政治中心,见识官场的人事倾轧与斗争,他的闲愁梦开始变得疲惫沉重,一腔热血在遭遇残酷现实后很快冷淡。侍卫生涯的不得志,朝堂党争的激烈,官场的尔虞我诈,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收敛锋芒。这位风流倜傥潇洒自在的世家子弟,在体验入朝为官伴君护驾的经历后,更加深了对社会现实和官场黑暗的深度理解,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风流少年变成“天将愁味酿多情”的无奈自嘲,其词作中的“梦”意象的书写,也表现了时间变幻带来的无力感:“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于中好》)。夕阳影里,玉笛声中,黄叶飘落白雁远去,年年岁岁四季变换,人也在时间的洪流中随波浮沉。韶华如梦,繁华易逝,残阳小楼中,词人惊觉时间的无限永恒与个人生命的脆弱易逝,对比之下更添一股徒劳的惆怅。“凄凄切切,惨淡黄花节。梦里砧声浑未歇,那更乱蛩悲咽。”(《清平乐》)由秋风的肃杀想到人生老之将至,盛衰荣辱悲欢离合,最终难免如秋日黄花一样零落成泥,终归于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性德也不禁思考个人在历史、在时间的长河中,又有着怎样的存在意义呢?
政治理想的破灭与生活体验的增加,性德的闲愁梦越来越流露出繁华易逝、好景不长、美梦易醒的思辨哲学。生命中求而不得的失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遗憾,人类有限生命在无限时间面前的脆弱与渺小,这不仅是性德个人的人生遭遇,整个人类的荣辱得失、聚散生灭也是如此。由个人宿命想到人类整体的宿命,“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伤感与悲凉,令性德的笔下流露出无法排遣的忧伤与孤独。不仅同时代人,甚至三百年后的读者也能感受到《饮水词》里挥之不去的忧愁,继而生起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试倩玉萧声。唤千古、英雄梦醒”,一切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都会被时间抹去,英雄梦醒后是继续建功立业书写传奇还是扁舟一叶终老田园?古今一梦,几人梦觉?闲愁梦,写出了纳兰性德对生命流逝的惋惜以及岁月无情的哀叹。
二、别离梦: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性德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女儿卢氏为妻。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11],与性德情投意合,夫唱妇随,夫妻二人一起度过了许多甜蜜时光。然而成婚第三年,卢氏因难产去世,一向痴情重义的性德一时难以接受,午夜梦回之际追忆妻子生前种种,幻想着与亡妻再续前缘。情之所至,写下大量悼亡词,字字带泪,句句真情。爱妻的猝然离去,常让性德感慨人生如梦,苦多乐少。因此“梦”之书写,成为性德寄托情感与哀思的主要载体。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这首午夜梦醒写给亡妻的词,追悔自己从前醉心功名无暇陪伴妻子,导致而今追悔不已。同时也将人生的悲欢离合喻成一场幻梦。《圆觉经》云:“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续”。凡夫有情爱的痴缠,因此才不断堕入轮回,在尘劳中辗转奔波,苦不堪言。如今妻子已从幻梦中醒来,自己仍然在红尘梦中茕茕孑立,“只向从前悔薄情”,道出了多少悔不当初的苦涩。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沁园春》)此词背景为卢氏逝世一周年后重阳节前三日,性德梦到亡妻作赋:“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梦醒后追忆爱妻生前种种,感慨自己多情薄命。悠悠生死,一别经年,爱妻魂魄虽然出现在梦中,却只是灵飙一转,瞬息即逝。佳人已逝,好梦难留,碧落黄泉难再见,写出了世间恩爱夫妻阴阳两隔不能白头的遗憾。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金缕曲 亡妇忌日有感》)“寒更”“葬花”,寒之凛冽,葬花之悲凉,两者皆使人感到生命的无助与凄凉,魂梦杳远,更是在这种凄凉无助找寻中,凭添了一份难以忍受却不得不忍受的孤寂。寒雨葬花幽梦无凭,关山梦长鱼雁讯少。三载离别,亡妻许久不来入梦,然而性德的痴情依然有增无减。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虞美人》)“梨花”在古诗词中常比喻美人容颜,春风吹落梨花,也借梨花的零落喻美人生命的凋零。黄昏夕阳下,词人欲呼唤妻子魂兮来归。《牡丹亭》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情之所至,可以超越生死,思念至深的性德也想向画图里召唤亡妻,但伊人已逝,人鬼殊途,不过是幽梦无凭,徒唤奈何。
阿德勒认为:“梦是人类心灵创造活动的一部分,假使我们发现人们对梦有些什么期待,我们便可以相当准确地看出梦的目的。”[12]性德的别离梦,正是他现实中得不到回应的一种情感寄托与慰藉。“容若既笃于伉俪之情,故悼亡词最哀痛。”[13]梦可超越时空及阴阳的束缚,也可实现现实中未了之愿。性德与妻子天人永隔,只能寄托梦中相见,但虽与亡妻梦里暂得团圆,不过是片刻欢欣,转眼又人鬼殊途。梦境是不能停留的,暂存还灭,人生的虚幻也和梦境一样不能停留。“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十一年前梦一场”。妻子去后多年,尽管风雨消磨新人在侧,性德的这份痴情依然不减。别离梦,寄托了纳兰性德无限的个中冷暖,睹物思人的情愫。“又到肠断回首处,泪偷零”,谁能不为这份真情感动呢?
三、羁旅梦:聒碎乡心梦不成
康熙十五年(1676),性德应试中二甲,赐进士,后被康熙帝选授为侍卫,从此开始了伴帝护驾的生涯。伴随康熙帝南巡北狩,游历名山大川,“数尝西登五台,北陟医巫闾山,出关临乌喇,东南上泰岱,过阙里,度江淮,至姑苏”[7]370。在北狩途中凭吊古战场历史遗迹,在南巡路上感受杏花春雨江南的缠绵与温婉。旅途见闻,不仅是空间场所的转变,也带给性德带来关于历史和时间的不同感受。登高舒啸寻访古人圣迹、临流赋诗亲感圣贤情怀,塞北的风刀割面霜雪塞途,故地的秋风瘦马残壁断垒,更激发了性德内心的感触与情愫,各种复杂心绪与感怀,在羁旅梦中可略窥一二。
最著名的要数这首《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此词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性德随康熙东巡途中。三藩之乱平定后,康熙帝东巡祭祖,率领八旗将士山水兼程,向关外进发。辽阔荒凉的塞外边地,声势浩荡的八旗队伍,明亮闪烁的帐灯,在黑黝黝的深夜映衬下显得更加光明耀眼。但在荒野塞外,越是寒风呼啸越是想起家里的温馨舒适,凄厉的风雪声使帐内这位多情敏感的词人更添加了思乡的惆怅。辽阔苍凉的山河风雪与孤寂渺小的个人形成鲜明对比,万里行程,千帐灯火,写出了八旗军旅的恢弘壮势与不畏霜寒的民族气质;一豆青灯,孤身一人,又写出个人在宏大的万古江河、无限岁月里的孤寂与渺小。“创出未经人道的崭新意境,达到了有清一代思乡怀人之词的高峰”[14]。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蝶恋花》)“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菩萨蛮》)两首词皆写出清秋时节边塞寒霜扑面的凛冽。落日西风,猎马笳声,伴随秋夜到来,更显出行客的孤寂与萧索。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菩萨蛮》)梦里沉睡正酣自在逍遥,梦外朔风吹雪画角悲鸣,塞马长嘶旌旗猎猎。写出梦境与现实的交错,梦中浪漫温柔的旖旎与梦醒后风雪交加的霜寒形成鲜明对比,更让词人生起对故乡田园灯火温情的怀念。
弗洛伊德认为,“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幻想,幻想只会发生在愿望得不到满足的人身上。”[15]“在梦中,我们将会更接近真实的自我”[16]。性德本是骁勇善战骑射民族的后裔,他笔下的羁旅梦,既有赞美塞外秀丽风光,也有描绘不畏严霜披坚执锐的满族健儿,也有描写征人路途的艰辛险难,风霜雨雪的无情催折,以及军旅生涯的苦闷辛劳。即便是白山黑水塑造出来的骁勇健儿,在辽阔荒凉的塞外,也仍旧生起对故乡、对家人以及灯火温情的无限思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份坦诚与质朴,由个人亲身体验扩展到人类整体情感体验,同时又带有独特的民族个性和强烈的感染力,这也是纳兰性德羁旅词独树一帜的原因。
四、古今梦:如梦前朝何处也
性德幼年勤学博览群书,“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6]367。且志行高洁心怀天下,“读书至古家国之故,忧危明盛,持盈守谦,格人先正之遗戒,有动于中,未尝不形于色也”[6]368,秉持着“以儒治国,以佛治心”[10]722的原则,性德以史为鉴,在古往今来成王败寇的历史教训中,对朝代更迭、古今兴衰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如这首《望海潮·宝珠洞》即是一例:“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呗,算来别是凄凉,往事最堪伤。想铜驼巷陌,金谷风光。几处离宫,至今童子牧牛羊。荒沙一片茫茫。有桑干一线,雪冷雕翔。一道炊烟,三分梦雨,忍看林表斜阳。归雁两三行。见乱云低水,铁骑荒冈。僧饭黄昏,松门凉月拂衣裳。”喧嚣繁华的盛景过后留下满地凄凉,盛极必衰乃是常理。乌衣巷口王谢堂前燕亦飞入寻常百姓家,富贵至极的金谷风光转眼成为童子的放牧场,“荣华花上露,富贵草上霜”。繁华过后必然凋零,盛筵歌罢终会散场,古来将相今何在?徒留虚名后人钦。写出朝代变换的无常 “海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翠钿尘网上蛛丝。澄海楼高空极目,望夫石在且留题。六王如梦祖龙非。”(《浣溪沙·姜女庙》)“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清平乐 弹琴峡题壁》)思妇春闺梦、帝王江山梦、英雄沙场梦,皆如镜中月、水上泡一样转瞬即逝。写出了世间朝代变幻、人事易改的无常真理,繁华盛世不过是梦幻泡影,世人又何必为此汲汲钻营?
还有这首《百字令·宿汉儿村》:“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便是脑满肠肥,尚难消受,此荒烟落照。何况文园憔悴后,非复酒垆风调。回乐峰寒,受降城远,梦向家山绕。茫茫百感,凭高唯有清啸。”梦可以超越时间、空间的局限,实现古今、远近、虚实、真假、物我、过去未来的重叠和对话。此首词上阙写冰雪塞外的荒凉孤寂,以多愁多病的庾郎自喻,表达伤感之情;下阙进一步渲染边塞的荒凉凄清,以司马相如“文园憔悴”表达远行游子的乡愁,写出了山河永在岁月变迁的邈远与孤寂,也对才子薄命发出叹息。
《红楼梦》有“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的喟叹,《金刚经》亦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的般若观照。历史上不断上演的王朝兴替、成王败寇、沉浮起落,如镜花水月般虚幻不实。熟读史书的性德,虽然明白古今沧桑朝代兴替自有不可变更的规律,但仍然为此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进而谱出一曲曲生命的挽歌。这些挽歌以梦为载体,既表达对朝代更迭的哀叹,也表达对历史人物命运的惋惜。“一家一姓王朝的兴盛、覆灭,常常使那些壮志难酬的词人看到多少风流人物化作荒原尘土,一切归于历史的空幻之中,这种空幻在历史面前常常发出痛苦的呻吟。”[17]历史是时间的过客,人类又是时间的过客。“如梦前朝何处也”,性德的古今梦,体现了一个先行者的孤独和清醒。
五、总结
“梦意象描写,是揭示人内心世界浓缩外界信息的独到的艺术手段。”[18]纳兰性德在《饮水词》中“梦”之意象书写,是他真实内心世界的一个缩影,也是他对个人和时代命运的探索与追问。闲愁梦、别离梦、羁旅梦、古今梦,各种忧患、苦闷、孤独、沉郁的情绪笼罩在词人的心头,影响着性德的生命体验和感受。性德的“梦”之意象,既有男子作闺音书写闺中女性慵懒无聊的闲愁,也有个人人生遗憾的表达,同时也有对家国天下、历史兴衰的感慨。总体又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个人愿望在梦中的满足;第二层,对历史家国、古今世事的追寻与探索;第三层,由己及人、对人类集体宿命的深切关照。因此这使得他的词作带有悲天悯人的别样韵味以及深沉丰富的哲学内涵。纳兰性德是一个勇于探索勇于超越自我的人,时代的、民族的、家国的、环境的种种束缚与阻碍,没有让他怨天尤人消极悲观,反而在“不如意事年年”的磨炼中不断强韧自己的精神人格,其词中之“梦”,就是对这个世界真善美的直接呼唤。 顾贞观论及读纳兰词的感受:“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定其前身,此岂寻常文人所能得到者。”[19]叶嘉莹评价纳兰词:“不论写景或言情,都有其所独有的一份敏锐真切的感受,而且能够不因袭前人,全以他自己活泼的想象和生动的语言表现之。”[20]这正是纳兰词“清丽婉约,哀感顽艳”之所在。
黑格尔提出:“谁如果要求一切事物都不带有对立面的统一那种矛盾,谁就是要求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应存在。因为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就在于它本身设立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21]纳兰性德短暂的一生似乎是个矛盾综合体,但他在不断探索不断失落又不断超越的过程中留下了璀璨的精神财富。三百年后再让我们回顾其人其词,体味其词作中“梦”的轻灵与婉转、苍凉与空幻,体味其超凡脱俗的精神追求和不停求索的人生态度,对于重新审视我们的人生理想、放松我们的紧张神经、慰藉我们的精神家园,具有重要的导向作用和意义。
注:本文所引纳兰性德的词作,均来自2013年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