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试论余华小说的死亡意象
2022-03-16李可欣
李可欣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西桂林 541004)
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文学对这一领域的‘不死之死’的揭示,相比所有其它学科都更为得天独厚”[1]。死亡是人类无法逃避的终极问题,人终有一死,直面死亡,是珍惜当下的不二法门。对于普通人来说,死与生是相对存在的一种状态,死亡是神秘的,也是许多人都害怕触及的禁地,人类本能的渴望生、畏惧死,于是不敢对死亡有“亵渎”,慢慢地,化为一种闭口不谈的话语忌讳。然而,古今中外具有启蒙意识和人文精神的文学家、思想家,往往擅长把死亡与其作品中的精神脉络、人文关怀有机结合到一起,通过死亡的镜头窥探当下人类生存的困境,探索世界的奥秘,更是开垦“禁地”的一种尝试,叩问存在与生命的意义,关注现实与存在的价值。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对死亡这一哲学命题都有着各自的想象与追求,甚至在实践行为上舍生忘死,追求生存之对立面——死亡的本真意义。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关注死亡的作家是不多见的,而余华则是少数关注死亡这一命题的作家之一,在余华的作品中,死亡的意象频繁出现,构成其文本世界的主要角色。对死亡主题的执着、对死亡意象的痴迷,昭示了余华独特的情感认同,作家甚至对死亡有着直觉的偏爱,死亡情结为其小说的艺术创作注入了生机与活力。从传统思维来看,死亡是不可触及的、神秘的、令人生畏的。但死亡不过是像生命存在一样,不同程度赋予每个人以艺术冲动和审美颤动,激发我们心灵的灵感、激情和幻想。死亡于余华笔下,是本真的存在。死亡是唤醒了更大力量的存在,死亡不会阻挡爱,而在唤醒爱;死亡不会抹杀希望,而显示出自由的诗意。生命河流的不可逆性,一直向前,我们唯有直面死亡,向死而生,才能在时空的维度中超越生命的局限。
相比生来说,死是一种更难以捉摸的状态,这或许是源于经验的匮乏,也唯有死去的人才有死亡的直接经验,而生存的状态,任何一个呼吸着的人都有着发言权和自我的见解。因而,提及死亡,是陌生的,也是不够真实的,或总给予人一种虚无感。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借以肉眼的观察去“感知”死亡,就像是站在码头的一边,目送着死亡的轮渡去另一边的码头,我们只能这样目送着,却也不知道对面是怎样的风景。文学从某种程度上填补了这块的“虚无感”,透过作家的文学性语言,或是朦胧的,或是明朗的,好似戳破了窗纸上的一个小洞,我们窥探到了“死亡”独有的模样。死亡如幻影般迷离,作家的伟大之处正是捉住了这层幻影,借以死亡意象的营造,于扑朔迷离之中触摸死亡。
一、暴力和鲜血中的死亡意象
死亡在文学描写中,是诗意而恐怖的。几乎所有敏感的文学家在创作中都不能逃脱死亡的“召唤”。余华的小说更像是上演了一场场死亡的盛宴,各种惊心动魄的死亡事件和死亡形态,引发读者探索那藏在死亡背后的生命真谛。“死亡”意象贯穿于余华的作品中,蕴含着深刻的审美意蕴。对死亡意象的描写与刻画,具体来说,是暴力、鲜血和死亡三者的合一。余华多数作品中的死亡事件与死亡形态,传达出其对感觉世界的存在意义的追寻与探索,其向世人呈现的不是具体化的形态,而是一种“象外之象”的意象化感悟。探索余华作品中的人间世态,需从其死亡意象中切入,感悟生命存在的内在意蕴。作为一个迷恋死亡创作的作家,余华以超然、冷酷的视角编织着一个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在他的文学世界中,人间世态就是由无数个死亡意象和死亡事件拼凑而成的,死亡意象的营造往往是通过对暴力、鲜血和死亡的书写而展现出来的。
(一)暴力中的死亡意象
“暴力”一词,常含贬义,多指一种强对弱的镇压手段。“暴力是余华对世界的基本指证,它也是贯穿余华小说始终的一个主词”。[2]在余华的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关于人生世态的暴力描写,《十八岁出门远行》存在的暴力与欺骗;《古典爱情》中的吃人现象;《现实一种》中亲人之间的互相残杀;《一九八六》中历史老师对自己身上施加的刑罚。这些充满暴力的镜头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读者的眼球、撞击读者的大脑,众多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已经让大多数人麻木、习惯到忽略不计的暴力现象,通过余华超现实的方式极端地放大,于无形中启发着读者的心灵。余华对暴力的细腻描写,残酷场景和人类兽性的爆发,令人颇感无奈和惶恐,让人在震撼之余,去体会在暴力之后的死亡意象之中深藏的意蕴,进一步揭露现实社会和历史中无所不在的暴力。
最令人深思的是,余华有意将暴力与历史相结合,从两者的碰撞和结合中对暴力的发生进行历史性溯源,探究暴力的历史性。余华引入暴力叙述,彻底地对传统的道德进行了解构,用冷酷的零度叙述和极度冷静的态度,揭露笼罩在伪善面纱下人与人之间相互杀害和摧残的真面目。对暴力的执念,从不是余华的最终意图,暴力是揭示人性黑暗、冷漠、残忍的一把最尖锐的匕首。这把匕首刺进了每个读者的心,刺向了人类逃避历史、“遗忘”历史,甚至想要掩盖历史的荒唐行为,而匕首刺出的伤痕却是余华给予人们直面人生的勇气。另外,余华暴力描述中,对刑罚的刻画也是不容忽视的。《死亡叙述》对暴力赋以细腻至极的笔法,仿佛令读者阅读时身临其境,一反第三者视角看待他人的死亡,而是以主体自己的目光看待死亡,似灵魂出窍般,在一旁冷静地分析着自己身体、内脏的分裂,“我”成为“我”死亡的“见证者”。《现实一种》中互相残杀、冤冤相报的“以牙还牙”,一环扣一环的死亡,“死亡”或也变成一种习惯性的常态事件,亲人之间无亲情可言,暴力成为一种“合理”的发泄口。《一九八六年》里展示的古代酷刑,文中无史实的具体阐述,却每字每句都让人感受到了暴力描述下的历史深度。疯子的幻觉最终记录了历史,血淋淋的肉体,组成了野蛮的历史图景。“硬暴力怵目惊心,软暴力也无处不在,而命运的暴力更是凌驾于所有作品之上”[3]。无论是对硬暴力的描绘,或是对软暴力的描绘,暴力有形抑或是无形,无一不在直击人性的黑暗和社会的险恶,同时向笼罩在黑暗社会之下的人性善良面发出了至善的呐喊。暴力是任何人无法逃避的现实,余华与众不同地直白地向世人袒露这一切,无非是想与暴力进行现实抗衡,只有看到不好,才能拥有美好。
走出文学世界之外,在现实生活中,暴力也同样无处不在,对于“暴力”,笔者有不同于“残杀”或是“欺瞒”的看法。除行为上的暴力或是受命运制约的暴力之外,笔者以为“暴力”也是一种生物之间的情绪反应。余华在《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一书中提及自己去往精神病院与病人们谈及文学一事时,当时的翻译一边开车一边对他说在精神病院自己感到很紧张。这里的“紧张”,是翻译觉得精神病人的状态让他感到畏惧,而这个畏惧来自于他以为的与精神病人的“不同”。人会因为跟自己不一样的生物相处产生很多种情绪反应,尤以相斥或令人恐惧的情绪反应最为特殊,紧张是其中一种,而暴力、怜悯也是。情绪反应夹带着偶然性的特征,但也不乏有必然性的作用,这便更加深了暴力的宿命性特征,好比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主人公对暴力与欺骗无法溯源,更不知为何自己成为了暴力的对象,这似乎是一种宿命性,至少让人感知到“暴力”在强制之下的另一种见解。
(二)鲜血中的死亡意象
余华的死亡叙述中不乏有血腥味,但最为特别的是鲜血意象的情感意蕴,这比有形或无形的暴力更具有人性的力量。血液是构成人体和人生命活动的基本物质,血联系着我们的生命和血缘,也是亲情的纽带。在余华的作品里,许多作品浸染着滚滚的鲜血,鲜血意象带有强烈的生命性符号特征,向众生昭告生命的不易,也在血缘亲情刻画的背后凸显出人类的美德与善良。《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把鲜血的血腥味和汽油味道结合联想;《一九八六年》中,“鲜血如阳光般四射”[4],对鲜血的描写更为大胆而直接。暴力与鲜血意象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两者最终都指向了死亡。《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为自己为家庭,一次次卖血;《一九八六年》疯子自残流下的鲜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余华不再是一味地冷漠旁观,而是在死亡、暴力与鲜血叙述中蘸取了丝丝温情的颜色。《在细雨中呼喊》中描绘的真挚友谊;《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为家庭生计奔波,一次次卖血,流露出亲情的相惜。鲜血的地位逐渐提升,逐渐取代了大肆渲染的死亡意象,鲜血的流逝像是生命垂死殆尽的象征,也增添了些许温柔的触感。
鲜血意象在《许三观卖血记》中更为普遍。《许三观卖血记》的故事背景是一个卖血的世界,卖血是这个世界的生存章法,主人公的一生始终围绕着卖血。许三观靠着卖血维持生计,卖血从某种意义上是他的价值所在。鲜血在《许三观卖血记》还有一种隐藏的内涵,便是血缘亲情。余华反复强调一乐与许三观长得一点也不像,并且没有血缘关系。当血缘的矛盾冲突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时,一乐独自去找亲爹,许三观着急地找一乐,一乐趴在许三观的背上,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血缘亲情矛盾突然被调和了。“你们中间有谁敢再说一乐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我就和谁动刀子”[5]。共同患难的刺激之下,许三观与一乐之间产生了血缘以外甚至高于血缘亲情之上的父子之爱。血还有一种特殊的象征义,即许三观的价值。余华说到关于许三观卖不了血,在大街上哭,并不是一种委屈的哭,而是一种悲哀的放声大哭。卖血是许三观人生价值所在,他再也卖不了血了,便失去了价值和意义。“卖血本身逐渐成为一种生存的象征,一种生存本能,一次精神之旅。”[6]这是余华叙述死亡和死亡意象的一种别样的认识和升华。由精神绝望的困境转为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死亡,最终以死亡的替代意象,即鲜血意象,以独有的死亡理解和细腻表达贯穿于死亡叙述之中。
在鲜血意象的表象和象征义之外,作家仍在执着于人性这一永恒不变的主题。无论是对人性恶的揭露或是对人性善的颂扬,作家其实都是在寻找人性的力量。《许三观卖血记》中反复强调血缘,是许三观十分在意的一件事。一乐不是许三观亲生的儿子,即是血缘上的“不一样”。一乐是“不一样”的,后来的“破冰”又让许三观从更高层次上认同了他们的“一样”。抛开一切,人原本都是一样的,是不可区分的。血缘区分了父子关系,而许三观又瓦解了这个“区分”。从这一点上,笔者看到了主人公的心胸宽阔,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人类的美德与善良。余华在《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中表达对精神病人看法的改变,因为在精神病院他看到了爱情。爱情出现在精神病院,让人觉得很美好,好像不像是精神病了。但精神病院总给人以黑暗、错乱、颠三倒四的印象,爱情出现在这种特殊的地方,又让人觉得很不正常。而逻辑冲突之下,余华想要表达的是人本无区别,精神病人原本不该和正常精神状态的人相区分,他们也有自己的情感,如一般人无异。而认识到人与人之间不存在质上的区别,却是真正地迸发出人性根源上最原始的美德和善意。由此,鲜血意象不仅联系了血脉,也联系了血缘之外更为高尚和纯净的亲情,人性的力量,本是无法估量的,更是无法阻挡的。
二、死亡意象的寓言诉指
寓言是一种在虚构的外衣下呈现真实的现实道理的存在,常常借用隐喻或是象征的手法,表现为故事外壳对生活真实的反叛,于其“虚假”外壳下,隐匿真实的现实领悟,在一真一假的互相修饰与超越中,提炼出人性与人生的哲理。文学作品的情节可以是虚构的,也可以来源于真实的社会生活,但不能完全等同于寓言。文学作品的虚构大多是合乎常理的,而寓言的逻辑性是令人怀疑的。余华的一些作品超越了一般文学作品的虚构性,而具有特殊的寓言意义。他背弃对现实的模拟,营造出一个虚幻的布满死亡意象的世界,有着寓言家般的睿智与神秘。余华对现实的怀疑和反叛,常使其与现实的关系陷入生疏而紧张的境地,但真实依然是他追求的价值目标。在客观真实与主观真实二者之间,余华更注重主观真实的书写:“我觉得我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努力接近真实,我的这个真实 ,不是生活里的那种真实,我觉得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事物,我觉得真实是对个人而言的。”[7]
首先,余华认为现实是不真实的,正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即是真,真即是假,也正是文学中的真假参半,才赋予伟大的文学作品以历久弥新的滋味。伟大的作品,如《红楼梦》中的真真假假,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人生经历与感悟,读者与书的相遇,也是一种情感共鸣性的碰撞。情感共鸣的来往回音,吸引读者把自我的人生体验构筑到原有的文学作品之中,从中获得豁然开朗感,恍然中,在字里行间里度过了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其次,他认为真实是对于个人而言的,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现实世界,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也都存在着一个虚拟的世界。存活于现实世界里的我们,伴随着来自于虚拟世界的欲望和情愫,而开启这扇虚拟世界的大门,则需借助各种形式的艺术。虚拟与现实的一来一往,造就了文学作品中的辽阔。他的写作是有些“自我”的,他不活在随波逐流中,也不活在读者的期盼里和评论里,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真实观,保有他写作的本真。另外,他拆解了日常生活的真实性,他的作品是颇为戏剧化甚至完全悖谬于生活常理的。无疑,余华是反叛的。小说中的死亡都是虚构的,不合理的,但无限接近于他所理解的真实。莫言称“余华便成了中国当代文坛上的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8]。余华很多作品中的故事情节是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是极度虚拟的,但从某些细枝末节中,却可以触摸出在这样一个怪诞而隐秘的文本世界中的真实感。余华的文学死亡世界是虚无的,也是混乱的,甚至是分裂而残忍的,但永恒不变的却是死亡。死亡,这个最具有虚无感的存在却是余华文学世界中最真实的存在,冷静而清醒,真实而永恒。
(一)隐喻性、象征性的寓言诉指
死亡意象的寓言性往往通过隐喻或是象征的手法表现。《一九八六年》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则历史性寓言。研究刑罚的历史老师莫名其妙消失,后来回乡,在春天的街头慢慢表演着各种酷刑。历史在疯子身上重现,象征着历史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与人们的“遗忘”而销声匿迹,历史永远都在。疯子偏执地“上演”着“历史”,这和鲁迅笔下的狂人如出一辙,显然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疯子和狂人一样,变成了真正记录下历史的一员。疯子被余华设定为历史老师的符号角色,比起原本的时代缩影的象征义多了一层历史的深度和寓言意义。他将矛头指向所有充满暴力和刑罚的时代,是对人类历史的寓言化写照。“历史只不过是暴力和残酷的重复和延续”[9],历史老师的自残表演是将被遗忘的历史重新拉入人类的视野中,因为真正的历史已然被彻底遗忘,只有疯子没有遗忘。我们不该活在历史的黑暗中,这不是我们忘记历史的借口,而应该铭记历史,对现实真实地坚守。这里的“历史”,不仅是载入史册或是表明年月日纪念日的历史,还有深藏在人们记忆和思考习惯中的历史精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生活经验中就少不了“历史”的痕迹,我们从不是生来就会做某件事,而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练就了我们的生存经验。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好似悄无声息的侵占者,难以发现它的踪迹,它已经融入我们生活的泥沼。
《许三观卖血记》也是一则小说外衣下的寓言故事,卖血贯穿了许三观的一生,十二次的卖血经历汇聚结合成他整个人生的清晰写照。血,隐喻人的生命,卖血,即是背弃生而走向死。在余华后期的创作中,对死亡的叙述不如之前那么详实而细腻,死亡意象退隐为一种隐喻反复出现。“许三观的一生是卖血的一生,实质上是以死求生的一生”[10]。余华曾表示,小说中都应存在象征的意象,象征是我们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也是我们了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钥匙。他用他的幻想和感觉构筑了这样一个违背生活常理却异常真实的世界。他的世界需要别样的眼睛和智慧,毫无逻辑却是被理性和逻辑掌控的,这般的死亡真实正是对现实的人生存状态的反映。
(二)生活性的寓言诉指
除了因小说的隐喻和象征而被赋予了寓言性的特征之外,余华的小说中也有着生活性的寓言。《活着》这部小说的标题本就蕴含着生命的力量,“活着”的力量不在于对生命需要的呐喊,也不在于对生命高度的追求,而仅是一种状态,是一种忍耐,一种隐忍下坚强而本真的生命力量。这远超出隐喻或是象征的寓言性,而更像是小时候讲完寓言故事之后,最后那几句总结性的真理语句,在这里称它为“生活性的寓言”。初读《活着》,第一反应是压抑和悲伤,以旁观者的角度认为福贵的一生是苦难的,而跳出故事之外的自己却还算是幸福的。再读《活着》,发觉福贵娓娓道来他的一生时,他没有觉着苦,也没有埋怨,反而他的故事里盛满了爱,他的苦难生活里其实不全是最后孤身一人的苦,相反地,更多的是与家人朝夕相处的欢乐。主人公福贵是鲜活的,故事里他的生活是只属于他的,而不属于我们故事外的所有人。这恰是一个我们常忽视的道理,我们总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定义他人的生活,悲剧给予我们了悲痛,同样也给予了我们不同于喜剧的感悟,那便是“活着”。除了苦难以外,《活着》的价值更在于体悟“活”的意义与价值,活着才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和理解。
福贵最终与老牛相伴,看似孤身一人,命运仍是眷顾了他一次,在他的故事里,故事里所有人物的爱都给了他。同样地,故事外的我们,也把爱都给了他。除了爱,福贵身上最珍贵的品质便是坚韧的生命意志。他在苦难面前如老牛般的隐忍与坚韧,是在黑暗的旅途中不灭的灯光,回忆中的悉数剪影中,亲人的音容笑貌像星光,遥遥却魂牵梦绕。在福贵的一生中,我们看到了人生的苦难与无常,这些都是表象性的感悟,余华叙述中最具魅力的一点在于时常让人泣不成声,又让人看到生活的希望。相比伟大的人性和善意,福贵的生命意志莫不是一种人性的强大,即便悲伤和苦难是他人生的主旋律,巨大的悲伤中却能剪辑出欢乐的瞬间。“我所理解的‘生活的强大’不是庞然大物招摇过市,而是在微小之处脱颖而出。”[11]我们在微小之处闻到了强大的生活意志,苦难的随机性让人喘不过气,而苦难最怕的也是直面困难、死亡的勇气。生活是线性向前的,所有暂时的痛苦悲伤、快乐喜悦,终将成为回忆的一角。岁月让人沉淀为更好的自我,也让我们失去更多。失去或许是让人悲伤的,但曾经的得到也值得让人庆祝,我们本是平凡的生物体,活着的意义或许在于平凡生活的平庸,也或许在于颠沛流离的无常,去接受生命给予的平庸与无常,增加我们生命的厚度与韧度。
三、童年经历与余华的创作——余华死亡情结解读
余华的小说充满了死亡、暴力和鲜血意象,这是他作为文学家的个人对这个世界解读的语码。尤其在其前期的创作中,异乎寻常地冷漠看待这世界,面对死亡、暴力和鲜血,后期渐渐变得温情和乐观,这是他对人性认识的转变,也是一种“绝望之后的反抗”。余华对死亡意象的营造通过反复渲染的暴力和血腥的描写,与其个人经历以及具体作品中的暴力和血腥传达出的文学意蕴息息相关。回忆余华作品中种种死亡的场景与事件发生,不禁让人感到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作家孜孜不倦地重复叙述死亡这一命题,死亡这个命题对于余华本人来说有何独特的意义?作家的创作必然有所想法或是动机,而频繁出现的死亡意象,必定与作者自我的精神现象有所联系。《十八岁出门远行》这个短篇作为作者的第一篇小说,自从被大众关注以来,就显现出作者有意或无意隐藏的创作动机,即是寻找自我,“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12]童年经验是任何人的人生经验中,其个性心理发展不可逾越的开端。心理学家认为,童年经验就像浇在人心田深处的第一层水泥浆,是人个性中最有价值的不动产,它们通常会影响着人的一生。对于影响他的创作的因素,余华本人认为固然有很多,“不过决定我今后生活道路和写作方向的主要因素,在海盐的时候已经完成,应该说是在我童年和少年时已经完成了。”[13]余华个人人生经历对其写作的影响,主要与其童年经历相关。小时候,由于父母是医生的缘故,余华的家就在太平间的对面,所以余华的童年时光大多是在医院里面度过的。余华目睹死亡的时间比大多数人都要早,甚至在其不谙世事的时候,余华就已经对死亡习以为常。在余华童年记忆中,曾回忆起家对面的太平间的模样,笔下的文字却似乎都有种别样的诗意,好像在夏天的时候,窗外的夏天的颜色也会露出枝桠。虽然死亡、鲜血、疾病等这些概念的真正内涵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当时并不足以引起恐惧,且由于经常接触的频繁性体验让其对死亡的恐惧和震惊也相对性地削弱,但是这样诗意的描述却令人觉得怪异。精神分析学中,关于人的精神防御机制,有一个名词恰好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反向形成”,倒是可以解释通了,这样诗意的描述反而透露出余华童年时对死亡的恐惧。
这样的现象在余华的作品中也有出现,《现实一种》里四岁的皮皮无意之为导致堂弟摔死,血“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的慢慢开放着”[14],死亡和鲜血在皮皮的眼里竟像绽放的花朵。这是余华在创作时的特意安排,利用四岁的皮皮的儿童视角,用花朵的绽放来反映死亡,与之前对太平间诗意的表达相比,不免让人觉着余华对死亡的感知和描述都过于“刻意”,更让人觉得是“故作勇敢”的言语,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麻木或是习惯。余华冷漠而冷静地叙述着死亡,在这些陈述的背后,其实掩藏着对死亡的恐惧。在余华懂事之后,少时这种经历和记忆便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深深埋藏在余华的心理深层,化为不可言说的一种精神本能,它伴随着某种潜意识,也有着无意识的成分,而在之后的创作过程中,往往以原型意象的形式存在于文本世界中。死亡与鲜血从此以其自然的底色,作为余华心底沉淀的精神性的创作基因,而当余华睁开文学创作者的眼睛看待现实世界时,死亡与鲜血便悄悄为“世界”着上了色,至此,余华的文学世界像是被死亡和鲜血的腥味霸占了一般,同时经常性的死亡事件和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道,导致了他面对死亡时罕见的超然与冷漠。于是余华才总是保持一种波澜不惊的心态描写生理解剖、血腥弥漫、生灵残杀的死亡场面。余华的死亡情结便是如此形成的。
余华童年目睹的死亡场景,作为他记忆里的创伤碎片,最终反映到他的文学作品中,在他写作中也确实散发出了不同凡响的气质。这些死亡意象和死亡事件的频繁出现,是余华深藏内心记忆的反映,是潜意识与死亡情结的显露。这些创伤的记忆,有着不同凡响的迸发作用。每个人的内心都不是完全敞开的,只有当人沉迷于写作和艺术之中,才会让内心敞开,让光芒照进内心中那个小角落里。艺术是我们心灵的反映和显现,艺术反过来,也治愈着我们疲累的心灵。无论是作品对于文学界的影响力,抑或是对读者的内心召唤,还是于余华本人的自我精神现象而言,余华的写作的“治疗”作用发生了。“‘治疗’的结果是‘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15]死亡事件和死亡意象的频繁出现和不断重复,实际上余华是想要反客为主,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恐惧,控制住这些令他畏惧的事物,想要能够彻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一来二去,重复进行死亡意象的创作,却又是自己应对恐惧的方式。这是个双向的过程。余华的写作“治疗”,在无数次的恐惧中坚定一份对生命的认同,渐渐驱散自我内心的黑暗。余华内心的死亡情结,通过写作的“治疗”,也最终还原了一个逐渐澄澈的自我。
四、结语
余华的作品中重复出现的大量死亡事件和死亡意象,从生存的角度考量死亡的价值与意义。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叛者,消解了传统观念,直白而坦荡地面对死亡这一话题。个体生命并不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而正因为它的有始有终,正因为死亡是它永恒的终点,才让生命的存在具有审美的张力。死亡和苦难的价值则在于警醒人们,对生命产生真正的敬畏,从心灵深处认识死亡,进而真正找寻自我存在的价值。余华小说的死亡意象的营造,一是让人直面死亡,回归本真的灵魂归属;二是让人寻找生命的出口,由死而更向往生,激发人类生机勃勃的生命意志。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余华的创作风格发生改变,最大的变化在于余华不再着眼于对暴力场面的冷漠描述,而是多了对生活困境的描绘,为死亡主题的表达添加了几分温情的色彩。
笔者认为,余华前期的小说,生与死之间一直处于一个尖锐的对立状态,余华的自我精神与现实存在也处于一个极度紧张的关系。前期创作中,余华心中的现实是一个暴力的、血淋淋的死亡的现实。而在后期的创作中,余华的创作风格一反常态,生与死之间的尖锐对立变得缓和了,从极度的对立性走向了同一性,他在死亡的存在方面看到了生,对生有了同以往完全不同的体会。这是余华真正开始直面死亡的生命体悟的转变。死亡于余华笔下,是最本真的存在。死亡不是虚妄的,而是能够唤醒更大力量的存在。对拥有爱的人而言,爱比死亡的力量更为强大,亲人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印在脑海里,而不受生与死的影响。死亡并不能阻挡爱,而在唤醒爱;死亡并不会抹杀希望,而在自由地诗意。生命河流从头到尾,一直向前、无法回头,所以为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马不停蹄,完成对生命的超越。唯有直视人的死亡,方能做到真正关怀生命,无论外在的世界如何支离破碎,也不妨碍在温暖的内在世界找到栖息的地方。这是生命的意义,也是余华小说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