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寻美之旅
——探寻汪曾祺笔下的风俗画世界

2022-03-16朱玥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晚饭汪曾祺生活

朱玥

即使是在鸾翔凤集的中国名家里,汪曾祺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在文学潮流剧烈更迭的20 世纪80 年代大放异彩,文坛掀起了“汪曾祺热”。此后也热度未减,成为文学研究者争相研究的对象。他是“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是通曲艺晓书画的文艺全才,是儿女孙辈眼里平平无奇的“老头儿汪曾祺”,是读者眼中最具人间烟火气的“金牌吃货”……诸多标签施诸其身,似乎还是无法道尽汪曾祺的特别之处。他究竟特别在哪里?或许可以引用一下《拾读汪曾祺:为什么汪曾祺无可替代》一书中的话:“汪曾祺是一个初读的时候没有门槛,谁都可以读的作家,感觉很浅很简单。你觉得他的文字很美,但是你可能很难说清楚那是怎样一种独特的美。似乎很好模仿,但真的去模仿一下,恐怕只能骗骗外行。”

他的创作信仰极其简单: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他善属文,又善作画,文字大概就是他可以随意驱遣的画笔,他笔下的故事就如同舒展的风俗画卷,清澈洗练,引人入胜。

风物之美

小说里所描写的景物,不但要是作者眼中所见,而且要是所写的人物的眼中所见。对景物的感受,得是人物的感受。

——汪曾祺《小说的语言》

汪曾祺的小说中有不少洋溢着诗化风格的风景描述,如《受戒》中生机四溢遍布紫灰色芦穗的芦花荡,《大淖记事》篇首花了大篇幅绘饰的“与别处不同”的大淖风情,《昙花、鹤和鬼火》中长势喜人,风过沙沙作响,像一首歌的丰茂庄稼……读罢常令人心荡神驰,向往不已。而纯粹的写景显然是无法达成这样耐人寻味的丰厚韵味的。

汪曾祺师承沈从文,沈从文传授给他的一条创作经验就是“要贴到人物写”。这是什么意思呢?在文学鉴赏中,有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叫“一切景语皆情语”。景里掺进了人的主观感受,和人贴合在一起,才会显得景更加动人,而人在这样的景里,才能真正活起来。那么这句“贴到人物写”也就不难理解了,即写景其实就是要写人。

《异秉》中有一段陈相公在屋顶晒药登高远望的描写:

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见许多店铺和人家的房顶,都是黑黑的。看得见远处的绿树,绿树后面缓缓移动的帆。看得见鸽子,看得见飘动摇摆的风筝。到了七月,傍晚,还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变幻,当地叫作“巧云”。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黄的、橘红的,镶着金边,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像狗的。此时的陈相公,真是古人所说的“心旷神怡”。

陈相公是药店中地位最低下的学徒,是一个在药店学做生意的人,药店的先生们在他做错事的时候可以任意打骂他,他是小人物中的小人物,底层中的底层。他和所有肩负生计奔波受累的人一样,每天的工作异常繁琐、刻板、枯燥,然而,每天傍晚爬上房顶的那一刻,他忽然间就拥有了自己的世界:房顶、绿树、白帆、鸽子、风筝还有巧云。他在精神上便终于有了一处可以站立的空间。也许他平日的生活是苦楚而缺乏光彩的,但在此刻,他浊重的眼睛清亮了,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民间生活画卷沿着他的视线徐徐铺开。他重新在凝滞的生活中拔地而起,变回了一名快乐的青年人。

又比如《晚饭花》,汪曾祺借李小龙的眼睛看晚饭花: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这片晚饭花甚具可观之处,色彩张扬热烈,动态的生命力恣意偾张。开得这样“热闹”的花,何以又“凄清”了?汪曾祺在《〈晚饭花集〉自序》中说:“我就像李小龙一样,喜欢随处流连,东张西望。我所写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样,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画。这些画幅吸引着我,使我对生活产生兴趣,使我的心柔软而充实。”看的是晚饭花,看的又其实是晚饭花当中的人。“李小龙很喜欢看王玉英,因为王玉英好看。王玉英长得很黑,但是两只眼睛很亮,牙很白。王玉英有一个很好看的身子。”晚饭花和王玉英,是李小龙天天看的一张画。于是关于晚饭花的记忆中又掺杂了一些少年飘飘忽忽不成形状的懵懂情意,散漫,忧郁,又美丽。王玉英后来许给了风流浪荡、不务正业的钱老五,巷子里看不见王玉英了,而晚饭花还在开着。少年“热闹”的青春心事最终“凄清”地落地无声。

风俗之美

我以为,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认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

——汪曾祺《谈谈风俗画》

汪曾祺是对生活极有兴趣,观察极细致的一个人。1995 年,一次接受采访,被问及怎么成了作家,他回答:“东张张西望望地就成了作家,这个‘东张张西望望’代表你对生活充满了兴趣。”他笔下的人物不分阶层等级,没有职业之分。风流雅士,和尚尼姑,市井小贩,泼皮无赖——三教九流之辈,无一不是他观察摹写的对象。丰富的人物构成了广阔的生活图景,同时也给予了他丰富的创作灵感。

他17 岁时曾随父亲在一座小庙中躲避战乱,因此对和尚的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受戒》中提到的和尚受戒(即烧戒疤),要在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须到全县第一大庙善因寺进行这项仪式。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要先请老师傅将头剃得摸不出头发茬子,否则容易“走了戒”,将头发烧成一片。然后用枣泥子点在头皮上,再用香头子点着,烧了戒疤要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这叫作“散戒”。受戒之后方可“到处云游,逢寺挂褡”,成为一名合格的和尚。

还有《大淖记事》中对当地颇具地方特色的婚嫁风俗的描写: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作“倒贴”。

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

这样的风俗,难免让我们这些接受过现代伦理教化的人大跌眼镜,心中也难免暗忖:按照正常的流程,接下来是不是要开始正言厉色地批判这些封建愚昧思想的“流毒”了?未必。这段描写之后紧跟了一句:“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比起批判性地揭露所谓旧时代的“伤疤”,汪曾祺对这类风俗的描绘似乎更加偏向于一种人道主义的叙述与欣赏。“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只有在这样自由包容、没有传统道德观念束缚的环境里,才能催生出巧云和十一子没有龃龉、纯粹自然的爱情。正如他本人所说:“我对风俗有兴趣,是因为我觉得它很美。”这种对风俗之美的肯定,同样也是对健康的人性的肯定。

人情之美

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

——汪曾祺《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

风土与人情是密不可分的,从汪曾祺对风俗不厌其烦的细致描写就不难看出他对人与生活倾注的热爱。他生在水乡,因而文风、思想也带了许多水的印记。他说:“我的小说常以水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记忆中的人和事多带着泱泱的水汽。人的性格亦多平静如水,流动如水,明澈如水。”水的柔和影响的不光是他写作的内容,同样还有他的精神气质。小说《徙》中有一位高北溟先生(现实中也确有其人,他是汪曾祺五年级至初二的国文老师),他是除沈从文先生之外的另一位对汪曾祺创作风格影响极深的人。《徙》中记述了高先生的教学方式:

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穿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在如水的精神气质和人道主义精神的熏染下,汪曾祺绘写的风俗画卷常带有浓厚的温情主义的色彩,他“温爱”着这个世界,对健康的人性予以发自内心的肯定和赞美。以《受戒》中的一个片段为例: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有学者戏称《受戒》这篇小说讲的就是小和尚和小姑娘谈恋爱。小和尚明海与小英子两小无猜形影不离,除去明海的和尚身份,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青梅竹马的年轻人。而明海作为一名“出家人”,照常理本应六根清净、不染尘俗,可仅仅只是小英子的一串形状优美好看的脚印,便叫他动了凡心,“心里痒痒的”“乱了”。面对这一从未被人涉足过的新奇题材,汪曾祺难道是以此为噱头博取大众的关注吗?当然不是。他创作《受戒》旨在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要“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他写的是“人性的解放”。《受戒》的结尾更是用以景结情的方式暗喻了两个少年对性的初次探索,言有尽而意无穷。美,健康,且有诗意。

除去对健康的爱情的赞赏,汪曾祺对普通人情谊的书写也是卷中极为动人的部分。他尤其钟爱描写市民社会中人与人的互爱互助。

《岁寒三友》中,靳彝甫将自己爱若性命的三块田黄石章拱手让人,只为换来两封洋钱接济自己落难的两位好友;《大淖记事》中,锡匠队伍自发性地给十一子讨还公道,举行沉默游行与“顶香请愿”;《八千岁》里宋侉子联合米店同行作保,积极营救平日将“概不作保”高高挂起的“八千岁”(一个粮行的老板);《皮凤三楦房子》中,高大头给在挨斗中结下“革命情谊”的朱雪桥出主意要回房子;《故乡人》里的医生王淡人不顾个人安危,身系铁链,由四个船夫牵着,乘一只小船为洪水中遇灾的孤村民众往来奔波,行医治病。

这样的人情温暖还有许多,不胜枚举。

语言之美

我要运用普通朴实的语言把生活写得很美,很健康,富于诗意,这同时就是我要想达到的效果。

——汪曾祺《生活,是第一位的》

汪曾祺的文章风格散淡轻盈,然而“淡中有味,飘而不散”。细细品来,平淡中甚至还有奇崛之意。平淡是不容易的,如果处理不当,很可能成为索然无味的寡淡。照汪曾祺在《惊人与平淡》一文中的说法:“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四川菜里的‘开水白菜’,汤清可以注砚,但是并不真是开水煮的白菜,用的是鸡汤。”如果将这番话用以比照他的创作,那么他的平淡便是“鸡汤”,他的作品,就是悉心炖煮后悄然生香的佳肴。这样质朴真醇的创作风格在注入小说之后,便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至真至纯之美。

他擅长使用白描。如《受戒》中对大英子、小英子两姐妹的描写: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

这段描写外貌的语言简洁明快,人物形象无须过多雕饰便已跃然眼前。我们对美人眼睛的描写常常离不开窠臼,比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大小英子的美并不是这样娇柔的、风情万种的美。美人千面,她们是一种挺拔的、健康的、爽朗的美。其中“格挣挣”一词,来源于苏北方言,指穿衣整齐干净,有模有样。这样的描写既符合人物生长环境,也符合她们的性格气质。

汪曾祺也擅长绘画,书画同源,他深谙以“留白”为美的精髓。如《岁寒三友》的结尾: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没有豪言壮语、涕泗横流这样刻意煽情的画面,有的只是三位老友历尽千帆,把酒促膝,快意痛饮。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最后那句“外面,正下着大雪”的留白力量是巨大的,有一种力扫千钧、抹平一切的美。它的镜头转换感极强,就好像我们可以把目光暂时聚焦在这场纷纷大雪上,短暂地远离三人各自经历的人间苦难,不问后事如何,而是把视角转向浩渺无垠的天地。即便岁寒,也流露出融融暖意。日暮途穷之时,依然可以期待善与美的救赎。

结语:

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汪曾祺以诗意的语言传达出一种独特的生活美学。我们给他添加了诸多华丽的评价标签,但依旧难掩他对待生活的诚挚的赤子之心。如他在《两栖杂述》中所说:“要对生活充满热情,即使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能觉得‘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丧失对于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

在我们这样汲汲营营的快节奏时代,依然需要这种平淡冲和的美,需要这样一个可爱纯粹的汪曾祺。

猜你喜欢

晚饭汪曾祺生活
晚饭后健走锻炼有什么好处?
情同父女 亲如一家——汪曾祺与“藏妞”央珍
咸菜慈姑汤
推理:谁最粗,谁最细
施松卿与汪曾祺 云淡风轻走一生
晚饭以后
生活感悟
无厘头生活
当年为汪曾祺治印的两位篆刻家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