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念同生 一往形不归
——解读《孔雀东南飞》之刘兄形象
2022-03-16徐浩彭辉
徐浩 彭辉
《孔雀东南飞》是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必修二)所选篇目。在《孔雀东南飞》的教学中,难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刘兰芝兄长真的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吗?”作品中共有五个主要人物,分别是焦仲卿、刘兰芝、焦母、刘母、刘兄。刘兄通常被解读为封建家长制的代表人物。深入探讨刘兄的人物形象,对于更好地理解《孔雀东南飞》的主题及思想内容,至关重要。
一、刘家兄妹关系的分析
要探究刘兄这一人物形象,势必要联系刘家兄妹关系进行研究。兄妹关系是《孔雀东南飞》人物关系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围绕着刘兰芝与刘兄,研究者从各个方面展开对兄妹冲突的探究。
张庆民从“东汉大一统政权濒于崩溃、儒家纲常松弛”的时代背景出发,提出“按照《白虎通》,兄弟是六纪之一。兄要嫁妹,妹是不得违抗”[1]的观点。汉代婚俗有别于宋明理学提倡的“一女不事二夫”的贞节观,丧偶、被休的女性不愿再嫁或改嫁,会受到世人的非议、家人的欺凌,“举身赴清池”的刘兰芝是汉代不少女性悲惨命运的剪影。实际上,刘兰芝兄妹关系被上升到“建安时期人们力图追求思想解放”的高度,冷漠的兄妹关系、兄妹的尖锐矛盾冲突是建安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
“《孔雀东南飞》的题旨是反对儒家思想束缚和腐朽的礼教制度,追求自由、自主的婚姻”是目前学界通行的观点。基于对文义的理解,刘兄又被解读为“封建家族大家长”“封建礼教顽固势力”的代表,刘家兄妹在改嫁事件上的分歧、争驳也被解读为“刘兰芝与封建礼教制度做最后的抗争”。可见,目前学界关于刘兰芝兄妹关系的解读,更多倾向于社会历史层面的分析。岳秉钦提出了不同观点:“习惯上这样解读刘兄,是没有把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看待,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概念。一开始就把他定格为反面形象,即封建礼教、封建家长的化身,用他来反衬正面形象刘兰芝和焦仲卿的叛逆精神。”[2]
我们可以尝试着从人物性格的角度即人文主义的层次,进一步解读兄妹冲突发生的必然性。刘兰芝善良勤劳、忠于婚姻,正如其自述“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奉事循公姥”。另外,从与“小姑”挥泪话别可见兰芝之善,从被休后县令、太守相继“遣媒”“结大义”可见兰芝之美。从“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作计何不量”可以看出刘兄性情急躁、耐性不足。这一点,从刘兰芝的言语中也可以得到证实:“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刘兄的“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等言语,虽然谈不上“尖酸刻薄、冷酷无情”,但“小人慕富贵,不顾礼义”的本质还是存在的。刘家兄妹的性情、价值观截然不同,刘兰芝孝顺、温婉、守礼、不慕富贵名利,而刘兄性情暴躁、不顾礼义、贪名慕利。因此,兄妹二人之间的激烈冲突也就在所难免。
二、礼制压迫下的刘家婚姻
“知人论世”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指的是了解一个人并研究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我们在研究某一文学现象或某一作家时,对作者本人的思想、经历等要有所把握,也就是要将该文学现象或该作家置于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客观评判。这也是当前阅读教学常运用的文本解读方法。分析刘兰芝兄妹关系,自然离不开对《孔雀东南飞》作者的探究,但此文至今并没有找到确切的作者。这就更凸显了对《孔雀东南飞》作品出处和创作年代研究的重要性。
依据《孔雀东南飞》的原序,我们可以知道该诗大概作于“汉末建安中”,收录于《玉台新咏》。汉朝奉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的儒家理念,在政治、家庭上形成了一系列等级森严的封建礼法制度。陈寿《三国志》记载,曹操在打败袁绍父子后,进驻冀州,听闻冀州“父子分为两派,相互毁谤”[3]后,认为是颠倒黑白、欺骗上天、诬罔君上的行为,特地发布法令严肃整顿风俗。由此可见,汉朝对于家礼十分重视。建安是东汉末年汉献帝的第五个年号,从建安元年(公元196 年)一月到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 年)三月。《孔雀东南飞》的创作年代恰好处于这一时期,必然受此社会大环境的影响。
在汉代家礼的众多规定中,“夫妻之礼”“婆媳之礼”对于女性是最不公平的,它赋予夫君和婆婆以生杀予夺之权。夫妻之礼是夫君对妻子的压迫,“休妻”,是封建社会男子的一种特权,无须经过任何的法律手续,只要一纸休书,责令妻子离开夫家,他们的夫妻关系就解除了。刘兰芝也犯了休妻所要满足的条件,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七去”。记载于汉代的《大戴礼记》的“七去”第一条便是“不顺父母者,为其逆德也”。[4]不听公婆的使唤,就会因违背了家礼对于妇德的要求而被逐出家门。
受夫权压迫的媳妇们,还要被套上一具沉重的枷锁。刘兰芝争辩、抗拒的行为,早已违反了《女诫》《礼记》等的规定:婆婆可以任意地驱使媳妇,任意主宰媳妇的命运,可以随意赶走媳妇。在焦母看来,“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刘兰芝的行为不受家礼的约束,不懂得礼节,行动又是那样自专自由。然而,《大戴礼记》关于“择妇”又规定“逆家子不娶”,即行为不受礼法约束、不尊师长的女子不可以娶回家。所以说,刘兰芝再嫁是有很大难度的,这也理应是刘家会加以考虑的现实问题。
三、陷入多重心理矛盾的刘兄
刘兰芝被休,不仅使她自己“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更让刘家上上下下感到屈辱。正如刘兰芝与母亲对话时,刘母惊异而又悲伤地说:“十三教汝织……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直性子、好面子的刘兄,同样会因妹妹被休而觉得颜面尽失。第一次有人前来说媒,刘兰芝拒绝了县令家文雅、口才好、能干的三公子,刘兄并未逼迫刘兰芝。从这一点来讲,刘兄为刘兰芝留了选择的余地。第二次说媒,面对条件如此优越的太守家,听闻妹妹又要拒婚,他“怅然心中烦”,心中极其不痛快,十分烦恼。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了:“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在他看来,妹妹在被焦家休掉后,却能改嫁给太守家的贵公子,可谓命运的好与坏有天壤之别。
再而言之,太守家财力雄厚,“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太守家赠送的聘金数量惊人,还有各色绸缎和各种山珍海味。再来看,迎娶的舟车也极尽奢华:绘有青雀、白天鹅的船,四角挂着绣有龙的旗幡,还有镶着白玉、刻着金饰的车子。迎娶场面也特别热闹:“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赶办婚礼的人来来往往,竟然有四五百的随从热热闹闹地来迎亲。改嫁到太守家,刘兰芝不用每天鸡叫的时候就进入机房纺织,也不用服侍专横、泼辣的焦母,后半生可尽享荣华富贵。刘兰芝听了兄长的一番话后,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刘兰芝口头上表示:道理确实像哥哥所说的那样,要顺着哥哥的心意来安排。她同意与太守儿子的婚事,并且发誓与焦仲卿断绝来往。
按照当时的礼教观念,太守家下过聘礼后,男女双方的婚姻关系就得到了事实上的确认。从名义和法律上来讲,此时的刘兰芝已经是太守家的媳妇。收下聘礼后,男女双方有一方毁约都是不道德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如果女方毁约不嫁,所要承受的社会压力远远比男方大得多。况且,刘兰芝再嫁的对象是太守大人的儿子,太守家财力雄厚,社会政治地位远远高于刘家。另外,从“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来看,太守非常重视这件婚事,竟反反复复查看婚嫁历书。因此,刘兄在收下太守家的聘礼后,即使知道刘兰芝不愿意改嫁,出于刘家的家族利益考虑,也是万万不敢得罪太守大人的。
四、悲剧结局里的刘兄
“人文关怀是古往今来一切优秀文学作品的总主题,它是‘善’的集中体现,并与历史理性共同筑起文学真、善、美的价值体系。”[5]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以其丰满的人物形象、杰出的叙事手法以及创作者、年代的悬念等,吸引着一大批古今学者、文人的研读兴趣。它所具有的魅力主要不是在于焦、刘爱情故事本身,而是来自作者字里行间对“汉末建安中”时期深受礼法制度和儒家观念束缚的百姓的人文关怀。所以,我们在解读文本时,应该多一点“真、善、美”的人文关怀,少一点纯粹的理性主义与历史主义的偏执,对刘兄这一形象的分析亦当如此。
《孔雀东南飞》文末交代了这一爱情悲剧的结局:“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焦刘两家把焦仲卿、刘兰芝两人合葬,说明他们已经初步意识到强行拆散焦刘两人并且逼迫刘兰芝改嫁的错误。死后合葬是两家人对焦仲卿、刘兰芝唯一能做的补偿,夫妻生前不得偕头到老,只得死后合葬松柏环绕的华山。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此时的刘兰芝已被焦仲卿所休,且“已作他人妻”,合葬焦仲卿和刘兰芝是不符合封建世俗礼法的。焦、刘两家这样做可能会招致维护礼法者的反对与乡邻的非议,更有可能得罪太守大人。
那么,刘家是谁力排众议,冒着风险合葬刘兰芝、焦仲卿的呢?从刘母的“大拊掌”“大悲摧”和“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这一系列言语来看,刘母虽然十分疼爱女儿,但性格太过软弱,胆怯于同强大的礼教观念做斗争。遍观刘家,刘兄才是焦刘合葬最有可能的倡议者和执行者,也只有拥有较高的家庭地位的刘兄才可以办到。“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未尝不可以解读为刘兄的内心自白和深深的悔意。正如清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所言:“两家闻二人之死,仓皇悲悯,各怀悔恨。”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看,焦刘的结局固然可悲,但二人死后能够“合葬”又给我们带来了些许慰藉。
三国时曹植在任城王曹彰暴亡后,含泪写下《赠白马王彪》。其中一句“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感人至深,表达出对手足至亲的哀悼之情。刘家兄妹本是“同根生”,兄长护妹情切、爱妹情深,奈何礼法压迫过甚、妹性情太急,只得望着清池,空叹“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