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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像:通向“超真实”的道路

2022-03-16马小茹方卓君

榆林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鲍德里亚符号图像

马小茹,方卓君

(1.宝鸡文理学院 政法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2.榆林学院 教育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

“超真实”[1]作为一个问题,从哲学层面来梳理其生成过程,就是“拟像”的颠覆性巨变。“拟像”是鲍德里亚为“诊断”资本主义最新“超真实”症候,而量身定做的魔幻“刀片”。本文通过对“拟像”哲学生成路径,展开综合分析、比较梳理,明晰“超真实”的拟像发生学道路。

一、“拟像”问题的提出

(一)“拟像”词源学分析

“拟像”英文为Simulacrum,中文有翻译为“仿像”“类像”等。就“拟像”本身的字面意思而言,主要指通过某种物质性媒介,从而使事物或是对象本身得以呈现的显象,这里主要是指人为的符号层面对事物的再现。拟像与拟真(simulation)有相似性,共同源于simulare拉丁文动词,意为“复制、再现或假装”。在早期使用中,“拟像”被定义为某种能提供关于某事物的一个图像或一种再现的事物,主要用来描述艺术领域中雕塑、绘画等艺术品对客观事物的再现和表达,基本含义是:事物的影像(image)复制;具有欺骗性的代替物(representation);只是假装(feign)[2]。

拟像语词本意中的“虚假性”观念主要是在柏拉图以来“原型”真实为基准的叙事前提下形成的,因为,作为一种媒介符号对真实的再现,无法等同于真实,与真实永远有不可弥合的裂缝差距,“拟像”的虚假性就是不可避免的结论,总是被认为是思想的一个持久性问题,它总是引起谬误和非真理。无论“拟像”的技术多么高明,“拟像”一词往往被用来强调事物的肤浅不可靠、不真实的意义。

(二)“拟像”问题缘由

事实上,深受传统本体论影响,这种偏离原本的摹本拟像一直不在人们的认知视野内,直到尼采伊始,尤其是20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开始揭示“表征的危机”,“人们对通过语言媒介对于世界的把握产生了某种怀疑,怀疑这样所把握的世界是否仅仅是一个‘幻象(simulacrum)’,怀疑语言媒介再现世界时的真实性、可靠性”[3],“拟像”才逐渐进入哲学家关注的视野。今天,在数字媒介的推进下,人类步入视觉-图像时代,围绕拟像展开的多学科交叉研究才成为显学。在人的感官感性先天优势与消费时代以娱乐游戏为“主业”的文化工业的强大合力推进下,在发达的数字传播技术支持下,各种铺天盖地的大众文化娱乐活动将人们带入欲望享受型的“视觉的盛宴”:一方是“欲罢不能”的“拟像”诱惑物的不断再生产,包围引诱;一方是人的感官欲望的先天享乐倾向,在“拟像”媒介技术的操持下,人们陷入“高保真”视觉图像的漩涡,直接的感官刺激—感受—接受远胜于间接的理智深思熟虑,抽象—推理—判断而来的真假识别,这是一个真正视觉拟像时代的到来。

(三)鲍德里亚的“拟像”概念设定

在鲍德里亚那里,“拟像是围绕着世界的影像而产生出来的一个概念,它通常被看作是后现代社会通过大量复制和再生产出来的、没有客观本源、没有任何所指的图像、形象或符号,是一个‘没有本源、没有所指、没有根基’的‘象’”[4][5]。鲍德里亚之所以选择“拟像”概念来构建其激进的符号学批判体系,是因为“拟像”最恰当表达了他要表达的思想、景观,也最能涵盖当今愈演愈烈的数字化时代特征。其与广义的符号概念sign、symbol等有根本的区别,相比而言,“拟像”是更能够针对资本主义体系的、带有强烈立场感和客观性事实描述的批判性语词。可以说,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就是“拟像”生成演变史,就是“拟像/真实”的对抗、谋杀过程:从文艺复兴以来,“拟像”三级层的前两个级层分别是仿造、生产,属于真实的等级,唯独从第三级层“拟真”开始进入“超真实”状态。

而且,鲍德里亚作为一个“不合时宜”的理论“恐怖分子”,其学术生涯具有强烈的同一切相“断裂”的精神冲动,而这正是其开创符号学批判路径的一种原初铺垫。“一个人必须切断与指涉物的观点关联,与指涉物断开,抛开这一切……不是一种批判的察觉观察,不是一种否定性的距离,只是一种纯粹的距离。在那一刻,现代性以一种新的方式呈现,在一种视野中它更生动、更暴力、更激进。”[6]其极强的原创性冲动,迫使他必须在思想爆发上向前迈出“断裂”性的一步,这一次他敏锐地捕获了“拟像”这个理论前行的“杀手锏”。

首先,从“拟像”的生成来源讲,“拟像”是人为的遵循价值规则的,并且,是某种物质性媒介制造的产物、效果,也就是说,“拟像”是有强烈使命的符号系统。而且,“拟真”(simulation)作为拟像的最新发展模式,其含义主要指的是符号的模型复制再生产,也就是拟像的最高级层。

其次,“拟像”在性质上,或者说本质上具有影像(image)、伪装(semblance)、复制(copy)的含义,不同于再现,可以说,是一种虚假的再现真实。如果说传统经典符号与其背后的真实的指涉物象征意义紧密相关,那么“拟像”最终是脱离指涉物的,呈现的是完全自我指涉,没有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滑向虚无主义,对相应的真实是一种僭越、遮蔽。

最后,拟像的呈现方式上,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语言,或一般物的符号,重心载体是数字媒介模型中的视觉图像层面。其液态式的符号流通、覆盖式的传播过度泛滥,完全遮蔽了真实,符码化真实,碎片化真实,呈现出一种新的形态:超真实。“拟像”按照价值原则,结构分子水平上肢解了真实,沦为作为次存在的拟真素材,真实消失在拟真的超真实形态里面,真实成为过去的怀旧式的回忆。其不断复制的本质,揭示了没有限制的极限特质,直到“死亡”,就是“死亡”都可以模型复制。没有不可再生产的,完全失控,这就是鲍德里亚对拟像的颠覆性总体构图。

二、“拟像/真实”级层的历史分析

尽管对“拟像”的学理追溯从柏拉图开始,可是就“拟像”理论的真正建构来讲,鲍德里亚才是“拟像”的原创论者,他正面对拟像资本主义图式展开分析,尤其是“拟像”真理论者。其主要从历史、逻辑两方面展开诠释:

鲍德里亚主要从级层分析资本主义发展的拟像图式演变。而这种级层划主要依据“拟像”生成的“复制”技术水平和效率来划分。在鲍德里亚看来,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是一部拟像符号的生成演变史,这里暗含着资本主义幻象之后的死亡结局。这里的“拟像”主要是广义上的模式模态,不是具体所指物,指的是模拟与原型、符号与参照、能指与所指、表象与存在、再现与真实的复制关系,说到底就是文化与自然的复制关系,主要意指资本主义构造了一个再生产式的人为模塑的复制性世界[7]。鲍德里亚将拟像概括为三个历时性级层:

(一)第一级层:“仿造”

“仿造”(counterfeit)是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的“古典”时期的主要模式,依据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这一阶段拟像活动的“仿造”,依赖真实-自然-历史原型,体现了人对传统社会母体的依附性与挣脱性。这一阶段的仿造是在意象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它们与仿造对象的关系是融洽的,它的存在目的是要去重建那个以上帝为意象的自然之理想结构。“仿造”在艺术领域仍然属于“模仿说(mimesis)”①,不过,“仿造是和文艺复兴一起出现的,是和封建秩序的解构一起出现的,这种解构是由资产阶级秩序和差异符号层面上的公开竞争完成的”[8]这一阶段通过仿造完成了两件事情:瓦解旧的符号拟像的专权独断、等级奴役制度秩序枷锁,等于是解放了符号,符号与人共同进入平等的普遍性平台相遇,这是仿造的巨大历史性进步!通过对旧的等级符号的仿造,僭越了禁忌,松动了对统治的依附性关联,表达了普通人可以和贵族一样的生活。这里已经内含着人人自由竞争下的普遍性话语谱系,符号开始解禁,符号的任意性开始于能指,不再用不可逾越的相互性连接两个人,而是指向一个失去魅力的所指的世界的时候,这个所指是真实世界的公分母,对它而言,任何人都不再有义务[9]

这一阶段的拟像形式。主要体现在仿大理石的巴洛克建筑艺术。首先,是遵循了自然界的“物以稀为贵”的普遍规则,体现了人类步入现代化早期对自然的依恋情结。作为资本主义形成初期,还没有进入独立发展的大机器生产模式,所以模仿作为对自然物的价值性移植是必然的,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再现体,这些仿造物还依靠自然属性的价值。当然,直到今天,尽管我们进入典型的拟真时代,其实符号的自然价值规律仍然没有完全废弃,只是被高度整合进新的价值结构层,不过,这已经是现代意义上人与自然开始分离的初级阶段。

其次,这是社会文化历史层面上新型资产阶级通过普遍的仿造大理石—巴洛克艺术等符号的再现体,宣布了资产阶级对旧等级的符号专权的初步胜利。仿大理石和巴洛克艺术的壮举显示了仿造的形而上学和文艺复兴时期人类的新抱负——这是世俗造物主的抱负,即把任何自然都转变为唯一的、戏剧性的实体,以此作为资产阶级价值符号下的统一社会性,超越各种各样的血统、等级、种族。仿大理石是一切人造符号的辉煌民主,是戏剧和时尚的顶峰,它表达的是新阶级粉碎符号的专有权之后完成任何事情的可能性。这是向一切新奇的组合、一切游戏、一切仿造开放的道路——资产阶级的普罗米修斯式的野心首先进入自然的模仿,然后才进入生产[10]。是“仿造”给了旧的等级符号的新的自由生命活力,这也是人性在符号层面上的一次重大解放,也暗示着自然物处在资本的支配性移植的命运,资本通过大规模的建筑-文化仿造稀缺的自然物。

总之,符号对自然的仿造,不仅是对符号的一次解放,同时,也是通过仿造种种新物质的科技力量对自然展开的一次严重挑战,更是通过具有反宗教的“巴洛克艺术”风格的普及,出色地完成了对传统宗教统治地位的颠覆及其整合。仿造品时代的到来预示着资本主义同一性统治法则的奠基性基业的完成,也是即将拉开的资本主义谋划完美罪行的统一性物质到精神文化的整体性铺垫。

(二)第二级层:“生产”

“生产”(production)是工业时代的主要模式,依据的是价值的商品规律。拟像的第二级层“生产”主要表征是机器人。尽管仿造是一个现代拟像世界的极好开端,但是,仿造同时也有致命的弊端:它必须依靠模仿自然的原型,而且,它作为人的类比物永远不能代替人,尤其是代替人的劳动。这种仿造对原型的依赖性使得资本的世界性扩张受到极大的限制,仿造技术远远不能满足资本的成长需要,而且 “仿造和复制总是意味着一种焦虑,一种令人不安的陌生感:面对相片时感到的不安”[11],摆不脱影子的难受!

因此,就催生出能够生产符号的机器人,资本主义拟像由此进入了独立发展的新疆域。遵循着统一的等价交换原则,创造机器,生产商品符号。人由木偶转变为服务于机器、一种通过等价交换劳动得以存活的生物体,人正式成为工具。之所以进入机器人的生产拟像阶段是由于机器具有极大的优势,机器不再纠缠于原型,只遵循技术原则,“机器人是人的等价物,并且在操作过程的统一性中把人作为等价物占为己有。这是第一级拟像和第二级拟像的根本差异”。机器人不再对表象发问,它唯一的真相就是自己的机械效率,就是生产力的最大化,“它建立了一种没有形象,没有回声,没有镜子,没有表象的现实:这正是劳动,正是机器,正是戏剧幻觉原则根本对立得到整个工业生产系统。不再有上帝或人类的相似性或相异性,但有一种操作原则的内在逻辑”[12]。也就是说机器只有一种功能,那就是不断地复制,不断地生产、再生产。整个人类社会开始进入一个商品符号复制性生产的阶段——工业拟像的复制商品生产,人自身的再生产也同步复制繁殖增快。

第二阶段的拟像,主要体现为系列商品的生产。它们没有传统等级限制,它们没有历史,它们是一下子被大规模生产,它们来源于技术,它们只在工业拟像的维度中才有意义。商品符号表现为系列,至少是两个或n个同一的物体这种可能性本身,它们之间是等价关系。在商品的系列中,人淹没在其中,物体成为相互的无限拟像,而且生产物体的人也是如此。“只有消除原型参照,才能带来普遍的等价法则,即生产的可能性本身。”从符号学谱系看,生产只是拟像发展第二阶段,是符号的拟像插曲,本质上就是通过技术来生产无限系列的潜在同一的存在(物体/符号)。这一阶段是一个规模较小的时代,归根结底这一技术、工业和经济所包含的巨大能量仅仅是达到了无限的复制性,它对征服世界而言,是一个相当贫乏的想象性解决方案。真正的最后通牒就是再生产本身,生产则没有意义:生产的社会目的性丧失在系列性中,拟像压倒了历史[13]主要是进入独立创造生产阶段,彻底脱离真实自然原型,而是用机器制造符号模型,生产、再生产商品符号,资本主义通过“外爆”的方式完成向世界扩张,这一阶段主要是机械化符号的复制过程,依据价值的商品规律,人沦为劳动的工具,与真实的关系是形成具有确定性的主体的独立性地位。主客二分的客体服从主体的辩证对立关系、整体上构成人与社会紧张的阶级对抗关系呈现确定的关系格局。

在艺术领域,最典型的就是创造性“再现”艺术。这一阶段艺术作为一种符号再现真实的形式,已经走出模仿形式,而是进入创造性再现真实的阶段。因为,模仿真正伟大的事物是不可能的。我们能画一只猫或者一把小提琴,逼真得我们回想去触摸,但我们无法模仿大海或阿尔比斯山[14]。相反,艺术的本真性则与真理的观念联系在一起。真理是与物质的品质有关,也与感觉、印象和思想有关。艺术的真理就是通过艺术作品实现符号本质。“真理可以通过任何符号或象征来陈述,这些符号和象征在发送对象的脑海中有一个明确的意义,尽管这种符号本身既无形象与任何事物也无相似性。任何事物只要能够激活思想中关于某事实的概念,都能够提供关于真理的观念……构想的真理”[15]。总体来讲,这一阶段仍然属于真实原则主导下的秩序,但是,已经脱离符号的依附性关系,而是进入主体性内在创造性再现的真实,而且是遵循理性的普遍性形式。

(三)第三级层:拟真

“拟真”(simulation)是当前这个数字媒介信息时代的主要模式,依据的是价值结构规律。这一阶段最主要的是“拟像”通过模型的脱氧核糖核酸式的“内爆”,完美地操控了人的可能的一切世界,人进入符码操控的幻象状态,人沦为消费符号的终端接收点。这一阶段的最大特征就是界限的消失,人的生存呈现空前的不确定性的迷幻状态。媒介信息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氧气:拟真的不断复制最终走向超真实,也就是真实的消失。从此,我们这个世界上再现的永远是超真实!其主要依据是价值的结构规律,我们现在的真实处境:

真实原则对应的是价值规律的一个确定阶段。今天整个系统被陷入不确定性状态,每一种真实性都被符码和拟真的超真实性所吸收。从今往后,统治着我们的不再是那过时的真实原则,而是拟真原则。我们曾经所依靠的那些形式,最终都已经消失。不再是意识形态,仅有拟像。因此,为了了解当下体系的霸权性和魅力,我们必须重建价值结构及其拟像的整体谱系。一场价值结构的革命。在这一新的谱系里必须涵盖政治经济学,它将同所有那些曾把每一件事都投注于真实性的事物:生产的真实,所指意义的真实,不管有意无意,全都作为第二级层的拟像呈现[16]。

“超真实”是拟真秩序下的真实状态,是在真实原则不能适应新秩序的情况下,被拟真原则所代替,是在鲍德里亚要重新揭开资本主义新的霸权秘密,是重新构建新的理论批判话语体系,是对资本主义拟像谱系考察的原创性发现。鲍德里亚进一步阐明了我们现在所处的级层,或者说“超真实”的级层所在:

一场革命就使每一级层同随后的级层发生分裂:这样才是真正的革命。我们就处在已经不再是真实,只是超真实的第三级层。也只有在这一层,那些本身就飘忽不定的理论与实践才能抓住这种真实(超真实),并给予致命打击[17]。

在此,鲍德里亚表明的“超真实”就是今天最大的现实,同时初步表明对待“超真实”的批判性立场态度。

在艺术领域,最后发展出一种极端的再现图式:符号对真实的僭越,那就是符号不再对真实有任何关联性再现的义务,哪怕是歪曲的、错误的再现都不可能,符号与指涉物意义没有任何关涉,那就是魔术秩序下的戏仿符号(parody)图式。反过来也就是后现代语境中的能指符的任意嬉戏其实已经进入拟真环节,也就是“现成品”为主的复制艺术的出现。正所谓“没有上帝的地方,幽灵为所欲为”。

三、“拟像/真实”裂变的逻辑分析

(一)真实的表征危机:拟真的挑战

受尼采对理性真实的批判,鲍德里亚认为,“表征——一个客观的真实事物的迷信……其自身就是作为对世界的总体性幻觉的一部分,我们身在其中,同时我们是这幻觉世界的镜像”[18]。也就是说,在鲍德里亚看来,不存在“真实”的表征问题,表征仅仅是“拟像”的表征,所以,表征危机表现为表征之不可能——真实无法表征。因为真实表征必须依据:其一,真实存在的前提性假设;其二,真实与其对应的表征符号是遵循对等原则,鲍德里亚正是从拟真原则对表征的困扰挑战中提出拟真原则。

由于表征和拟真的结构原则不同,“表征的出发原则是符号和真实是等价的(即便这种原则是乌托邦式的,也是一个既定的公理前提);相反,拟真则从这种等价原则是一个乌托邦原则出发,从根本上否定具有价值意义的符号出发,从符号的复原以致所有的指涉物宣布死刑的前提下出发的。”因此,可以说就与表征对抗而言,应该是非拟真莫属,“表征尽力通过把它当作错误的表征来解读,从而吸纳拟真;而拟真则把表征的整个大厦包围起来,从而把表征本身当作拟像”[19]。在此,鲍德里亚认为,根本上是“拟真威胁着‘真相’和‘假象’区分,‘真实’与‘幻象’去区分”。他以医学的模拟、军队的模拟、宗教的模拟等多领域实例威胁中提出拟真原则。

表征和拟真的原则不同,因此,可以说就与表征对抗而言,应该是非拟真莫属。表征的出发原则是符号和真实是等价的(即便这种原则是乌托邦式的,也是一个既定的公理前提),相反,拟真则从这种等价原则是一个乌托邦原则出发,从根本上否定具有价值意义的符号出发,从符号的复原以致所有的指涉物宣布死刑的前提下出发的。表征尽力通过把它当作错误的表征来解读,从而吸纳拟真;而拟真则把表征的整个大厦包围起来,从而把表征本身当作拟像[20]。

鲍德里亚以“上帝”的表征危机为典范展开诠释[21],从而得出宗教层面拟像的“不可能”,就是拟真的边界,“神性”本身,因为“神性”无法“再现”,或者说无法“拟像”化再现。对于拟像的“超真实”原则就是一个不可征服的“他者”——“圣像”(icons)。鲍德里亚深刻揭示了圣像崇拜者的致命所在:“导致神圣的上帝之死的宿命真理,那些圣像崇拜者最不可战胜的真理观就是: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上帝,唯一的拟像存在就是上帝一直只不过就是它自己的拟像而已。”[22]鲍德里亚在此表明拟真就是拟像的真理,就是图像的真理,就是没有任何真实指涉物的存在。拟真的秩序里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真实的指涉物,所谓的指涉就是拟像或者图像的“自我指涉”,在宗教层面就是作为神圣指涉物的上帝之死。

与反对圣像崇拜者相反的“偶像崇拜者(iconolaters)”可以说是最现代、最冒险的思想,他们持守的观念是“存在的仅仅是镜像中上帝的幽灵,他们在它的再现的显灵中公布了它(上帝)的死亡和消失”,这时候事实上,图像仅仅是掩饰“上帝已经不存在”或者说图像背后根本就没有什么的事实,其实已经是进入只剩下图像的真实游戏本身了。但是,最糟糕的是纯粹的图像本身的真实也是无法保障的,正如符号对真实的指涉物的“对等性”再现是“上帝”无法保障的,符号图像的“自我指涉”同样是需要核实的,值得揭露图像(unmask images)的真实图谋——政治的操控。这样拟真秩序下的图像并不是单纯的图像喧哗,而是喧哗背后的政治权力的运作。上帝的影像不过是灰色的政治的谋杀工具,也就是说,脱离真实指涉的意义牵引力的图像并不是获得相应的自由,而是沦为政治的“木偶”以自由的表象实现的。

鲍德里亚通过圣像破坏者与偶像崇拜者的比较分析,表明符号是从再现到拟真的根本性转变,通过无指涉性图像的分析论证拟真与表征的对立关系,得出表征时代随着真实(比如上帝之死)消失而结束,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时代秩序拟真的“超真实”,而拟真的图像世界也并不是自由的乐土,不过是一种新的权力控制术。

(二)“拟像”真理的提出

对于现代性表征危机的应对是同时代哲人的共同使命,可以说,这种颠覆性应对从尼采就开始了,尽管英雄辈出,但如果概括为一个主词,则非“拟像”莫属。鲍德里亚在继承前辈的基础上,进一步从拟像模式下诠释了超真实世界的生成过程。鲍德里亚彻底拒斥了拟像虚假说,认为拟像既不是错误的影像,也不是外表下面晦涩的真理,拟像就是真实的存在,从而根本上取消了“表征”问题本身,因为,就不存在作为“原型”所指的真实,真实的仅仅就是作为能指符的“拟像”。“拟像从来不是隐藏真理的事物,拟像就是隐藏什么都不存在的真理。”[23]“拟像”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虚无”倾向,只剩“拟像”的存在了。

后现代主义在从艺术到心理学的每一领域都碰到了表征危机,而且,到处都在预告着表征秩序的终结。后现代主义认为表征在人的存在的各个领域都是独断的,这就意味着征服和统治。事实上一些抽象的事物:观念、符号、上帝、宇宙、正义等是无法真正达到如实表征的,因为它们是以某种荒谬的假定为前提,总是假定世界上有着终极的实在(real)存在。而实际上这个假定了某个摹本的有效性,而那个摹本只不过是一个模拟物、一个摹本的摹本、一个不存在的摹本。由此,鲍德里亚以符号意指关系的的任意性和差异性来消解传统的表征结构。

(三)“拟像”/“真实”的裂变的四阶段

他把虚构的影像(image)看成了反映并构建现实世界的主导因素,主要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影像是原初真实性的反映,是理念、理性和语言的表征阶段,影像与现实处于严格的对应关系,影像与符号完整的表征着对应的事物,简称一一对应关系。这一阶段影像是至善的呈现,是神圣秩序的表征,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相似性。

第二阶段:影像遮蔽(伪装)并且滥用了原初真实性,是“邪恶的呈现,罪恶秩序的表征”。影像与符号以虚假、歪曲的形式反映着现实,用虚假的意识形态遮蔽人的生存的异化剥削的真实境况。拟像呈现出虚假性、欺骗性、歪曲性。

第三阶段:影像遮蔽(伪装)了原初真实性的缺场。影像假装是真实的存在者而游戏着,是“魔法秩序的表征”,真实消失了,影像取代了真实,这就是拟像的出场。“拟像的产生可以看成是符号被解构的后果,能指脱离所指而成为自主的领域,能指之间的相互指涉取代了所指和外部指涉物,从而使符号成为一种拟像的存在。”拟像呈现出魔法性、遮蔽性(填补)、造作性。

第四阶段:影像不再与任何真实性发生关联,它只是它自身的一个纯粹拟像。不存在“假装”,就是拟像本身的存在,一种真实的拟像存在。影像成为纯粹的拟像,它主导并生成了现实生活,也就是拟真的时代。“它根本不再是什么显现的秩序,只是一个拟真的秩序。”从此“影像不再能让人想象真实,因为它就是真实。影像也不再能让人幻想实在的东西,因为它就是其虚拟的实在”[24]。“拟像”通过数字模型,符码化真实,吸收消解真实(质料),比真实还真实。“拟真”秩序下“拟像”已经成为真实,最终实现了虚拟的真实。其真实性体现在生成制作的模型机器的肉身真实性,传播展示的数字媒介载体的真实性,大众的视觉感受性以及不可抗拒的接受性的真实程度,感官欲望的满足的真实程度。

通过从再现到拟真的四个图像演进阶段,表明拟真取代表征的必然性结论。拟真的统治就是拟像化世界存在,世界就是一个最大的拟像,遵循符号的任意性自我指涉原则。不过,拟像的真实其实本质上逃不过价值原则,政治权力的操控才是拟像的真正主人。可以说,符号图像们的自由是虚假的、表面的,遵循的是取而代之的由意义转变为“价值”,拟像泛滥复制背后是一个不变的真实权力和利益合谋的法则,图像随之又变成一个谋杀“真实”的杀手。鲍德里亚想表达的是图像的真实就是拟真,其实图像的真实掩饰的并不是图像背后什么都不存在的真相,而是这一拟像的真理言词掩饰了更大的真实阴谋:政治的阴谋与价值利益原则操控。也就是说真实并没有消失,只不过进入拟真的系统控制阶段,就是“无意识”自由自动地操控,就是没有控制痕迹的控制,进入绝对的控制。其实所谓“超真实”对“真实”的消失,就是对自然的“原型”真实的全面控制改造,从而呈现新的真实样态。

(四)“拟像”真理的虚假性

从用来掩饰某物的符号到符号成为掩饰其背后不存在任何事物的转变标志着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首先,(前者)符号掩饰某物的存在暗示着一种真理和巫术的神学(意识形态的观念就属于这种神学);其次,(后者)符号掩饰其背后不存在什么,标志着拟像和拟真时代的到来:拟真时代不再有任何可以自我识别承认的上帝,也没有任何终极裁判可以将真理从谬误中分离出来,也不能使真实从人为的复活体中分离出来,因为一切都已经死去并且都被提前提取出来。当真实不再是曾经的真实,那么,怀旧就呈现出真实的全部意义,这样,就出现关于原初神话和符号真实的大量散播,二手真理、客观性与确定性的激增扩张,这是事物象征性的外在复活,在这种复活中,作为对象的客观实体本身已经消失了。“由此出现一场对真实和指涉物的惊恐的生产,这种生产高于又同步于恐慌的物质生产活动:这就是拟真如何呈现在和我们关涉的这个阶段——一种关于真实的策略,新真实和超真实,其普遍的双重性在于威慑的策略。”[25]

在此,尽管邪恶秩序下“拟像”的虚假性在所难免,但是,具体的虚假性又可以划分为恶的虚假与善的虚假,后者就是理想的“乌托邦”语境,前者集中体现在“意识形态”的欺骗性丑恶本质。具体在一个特定社会形态里,初期往往虚假性相对少一些,后期则虚假性多,直到完全欺骗,两种虚假性交互进行。往往是统治者是恶的虚假,掩饰遮蔽真相,而理想者则是纯洁的“乌托邦”,具有真实的实现的可能性。在这一阶段,拟像之所以作为对真实的表征,是以虚假的真实呈现的。

首先,其中的可能性物质基础在于作为表征体的拟像表象与真实的对象(指涉物)之间的相似性或者是逼真性(verisimilitude)所遮蔽。拟像作为表征的一种,拟像只能是片面的真理,因为,拟像仅仅是一个与对象符合性的“逼真性”摹本,最多蕴含着部分的真理,终究不是真理。而且,由于这种相似性,就难免产生以“真理”自居的“虚假”欺骗性,得出“拟像=对象=真理”的结论。从而产生“弄假成真”的效果,本质上是对真实的一种背离。也就是说,这种“相似性”关系是拟像伪装成真理的可能性条件,而本质上是一种虚假地再现,具有隐秘的欺骗性,伪装成真理从而操控现实。

其次,之所以产生这种虚假的拟像真理效果,源于一种邪恶的阴谋动机,就是政治对意识形态的操控利用统治人们的观念世界,从而达到对现实世界的主导,所以,欺骗就成为统治的一种需要,这就是作为拟像的“意识形态”的主要功能之一。而这种欺骗性的需要,还源于真实与表象或者说现实与观念理论与实际的天然鸿沟,用齐泽克的话就是“真实的创伤”,用真实无法弥合这种缺口,只能是用意识形态的观念“缝合”伤口,同时具有安慰人心的正向作用,虚假的拟像真理是必须的,就像一层海绵一样的保护带,使个体避免与残酷无情的真实直接遭遇。“意识形态是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再现(表述)’”②,可以说,人们客观上需要这种虚幻的真实,作为面对真实的安魂曲,这是真实的“安慰剂”。

四、结语

“拟像”与“真实”的嬗变充分展现了西方哲学的“地域性”极致思维特质,其不断轮动的轨迹既诠释了“拟像”真理的曲折性、必然性,同时,预示着“拟像”时代终将“终结”,“拟像”与“真实”的问题依然存在。尤其是拟像与真实的断裂、僭越才是“超真实”的生成轨道。“拟像”本身对真实的“虚假性”表征导致彼此的裂缝,尤其是“拟像”进入“拟真”阶段,获得了完全“自主”生成方式,就与“原型”真实脱离任何关系,本身成为一种真实。但是,理论的历史生成,不代表“超真实”的现实进路,或者说现实“超真实”的有机构成也需要进一步展开拟真秩序的逻辑分析。

通过“拟像”与真实的流变关联分析,得出了真实的表征之不可能,以及“拟像”走向独立自主的必然性趋势。这里,“拟像”真实的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其具有“立地生根”的肉身生发机制——数字媒介技术机制,从而最终走向比真实更真实的拟真时代。也就是说,第三阶段拟真秩序中,“超真实”的出现标志着一次意义非同寻常的断裂:真实已经消失,超真实才是真实的存在。“超真实”优先于真实的存在,真实作为质料碎片化,在模型制作的超真实里面被吸收,成为超真实的一个环节。

注释:

①关于模仿说的相关哲学论述,文章从哲学角度对“模仿”做了深入而全面的分析,诠释了“模仿”的两种基本路径:其一,就是经典的“逻辑真理”范式中的“概念模仿”:“哲学概念”自身的逻辑性注定它在不同经验主体的诉诸日常语词的解释和翻译中应当是保真性的“逻辑复制”:即概念C=c1=c2=c3=……cn,因此,cn=C。这种“逻辑复制”是哲学成为“科学”以至“严格科学”的重要前提之一。其二,是解释学(翻译解释学)视野下的“语词复制”:然而,如果代入一种特定的解释学观察视角,即“翻译”视角,“哲学概念”那种超越经验的“逻辑复制”便成为一个问题。虽然以往基于“自然态度”的翻译理论假定,“翻译”是文本间的模仿性复制,其最高理想是使“译本”完全保真地转换“原本”,但这是无法做到的。因为真正的“翻译”总是在两个以上不可完全还原的“语词世界”中进行的。即使经典认识论要求“哲学概念”摆脱其使用者的经验特性而获得纯粹性,但作为“翻译”对象的“哲学概念”却首先是“哲学语词”。这进一步表明,任何“哲学概念”总要栖身于与特定生活世界密切相关的“语词世界”,即logos的世界。在“语词世界”中,“哲学概念”表现出强烈的文本特性,因此,“哲学概念”的翻译和解释就成为“语词复制”过程,其特征是只能在差异中“流传”或“流通”。假定某一概念被视为“原本To”,并且它是一系列“译本”T1、T2、T3……的翻译或解释对象,那么,即使这种翻译或解释完全坚持“原本取向”的态度,其结果也不免如下:原本To≈译本T1≈T2≈T3……≈Tn,Tn(可能)≠To。

这样一种作为“原本To”的哲学概念可以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那个希腊语词Physis——它在被译为拉丁文的Natura之后失去了其“本真性”含义;它也可以是海德格尔所使用的Sein——无论它被译为英文的Being还是中文的“存在”,都面临着“失真”的厄运。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样一些哲学的“基本概念”其实并没有一个本真的或超然物外的处所,它们在语词世界的复制中总是在W.本亚明所说的“幸存”(survival)和“死亡”(death)的张力空间中进行挣扎,由此呈现出所谓“解释学真理”与“逻辑真理”的基本区别。可参见李河:《作为语词复制的“模仿”》,《求是学刊》,2005(1):55—62。

②中文版译者把“représentation”翻译为“表述,表现”,国内其他作者也有其它翻译“表征”“再现”两种,在文学、美学、哲学界比较典型分歧很大。由于本文是围绕“符号”媒介与“真实”的关系问题展开,涉及现代性真实“再现”语境和后现代符号(能指符)“表征”表征,根据国内符号学权威专家赵毅衡先生的最新诠释,本文最终(犹豫再三)采纳赵先生的基本观点(表征(Characterizaion)强调符号本身的独立呈现功能,再现(Representation)强调“原型”真实的本体性地位,二者不能非此即彼专断使用)。本文对此西文术语,一律采用“再现”“表征”交互表述,“再现”往往涉及的话题是真实的再现问题,而“表征”往往要强调表达的是脱离真实、否定真实的符号的自身显现功能。目的是为了表达符号的基本精神:一物(作为媒介的符号)对另一物的表现,或者说一物通过另一物实现表达。参见赵毅衡:《“表征”还是“再现”?:一个不能再“姑且”下去的重要概念区分》,《国际新闻界》2017(08)。另可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96,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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