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早期的平民学校(1918—1930)
——考察蔡元培平民教育思想的一个视角
2022-03-16姚家育
姚家育
(佛山开放大学 开放教育处,广东 佛山 528000)
1917年初,蔡元培改制北大,革故鼎新,北京大学从此焕然一新。难能可贵的是,蔡元培并没有遗忘社会底层平民,他将北京大学的优质教育资源引向平民,服务社会,为高等教育的社会化作出了贡献。
对20世纪20年代北京大学平民学校与平民教育的研究,学界一般偏重史料开展外部研究。陈尔杰将1918年北京大学的“校役夜班”视为“北大‘平民教育’的开端,”[1]在此基础上他重点讨论了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把五四学生运动与平民教育联系起来,五四文化思潮构成他的视角;后来他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高师和京师学务局为中心,考察民国初期以来的通俗教育、社会教育和平民教育,撰写并完成了他的博士学位论文。[2]此外,祝彦也从五四文化思潮的角度对平民教育运动开展研究,认为它是“以平民为教育对象,以扫盲教育为主要手段的社会改良运动,”[3]属于知识分子教育救国的一部分。也有学者从社会教育的维度,讨论“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校役夜班,认为北京大学校役夜班之所以逐渐消沉,是因为“不完全符合北京大学学生的社会教育理想,”[4]但对北京大学的其他平民学校未有提及,讨论时限也仅仅到1922年。同样从史料层面对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进行外部研究的还有王建伟、张熙等学者,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①王建伟《走上街头:1920年代的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北京史学论丛》2017年;张熙《支持与规训之间:政府与北京平民教育关系(1919—1929)》,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7月。。这些成果大多从文化思潮层面切入,不同程度忽略了平民学校的内部运作。谈及20世纪20年代北京大学,没有人可以忽略蔡元培,但学界对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研究乏力,未见专文深入研讨。讨论北京大学早期的平民教育,蔡元培亲自筹办的“校役夜班”固然绕不过去,而劳工夜校、平民夜校、民众夜校、第二平民学校、预科补习班、暑期补习学校等,这些学校尽管名不见经传,却是北京大学早期平民教育实实在在的组织者、实施者和推动者,惜乎少有提及。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体现在北京大学早期各类平民学校办学实践中。因此,本文以北京大学史料为中心,从微观层面考察北京大学1918—1930年各类平民学校在校方统筹、招生宣传、教务规程、教学管理等方面的内部运作,重返历史现场,呈现本来面貌,以此重审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及其当代价值。
一、“无人不当学”:面向北京大学“校役”的夜班、夜校
(一)校役夜班
1918年3月18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九十四号刊发蔡元培署名的《为开设校役夜班校长告白》一文,面向全校征集60名教员,拟招190余名校役,课程有国文、算术、理科、修身、外国语等。此文的刊发,标志着蔡元培校长亲自筹办校役夜班进入公众视野,翻开了北京大学平民教育的第一页。
从《北京大学日刊》第一0四号刊发的《校役夜班教员会纪事》看,1918年3月27日蔡元培主持校役夜班教员会议,与会教员57人,议定事项6个,比如校役夜班是强迫教育,所有校役必须入班,国文用白话体,修身用演讲体等。4月9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一0六号发布《本校校役夜班简章》,对办班宗旨、讲授标准、科目设置都有规定,其中特别提到“教职员均纯粹义务”,“校役不纳学费”等。[5]12444月14日下午1时,校役夜班举行开学典礼。参加者除了230多名校役外,尚有蔡元培校长、来宾和教员等。蔡元培在开学典礼上发表演说,认为“在常人之意以为学校为学生而设,与校役何涉,不知一种社会无论小若家庭若商店,大之若国家,必须此一社会之各人,皆与社会有休戚相关之情状,且深知此社会之性质,而深知此社会之性质,而各尽其一责任,故无人不当学,而亦无时不当学也。”[6]1233,蔡元培的这些看法体现了平民教育的社会性和普惠性。4月20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一一六号刊发《校役夜班国文教授会报告》一文,指出“本校全体校役共计二百五十一人,依考试之结果,就其程度之高下,分为甲乙丙丁四级外,特别二级共六级;甲乙特别各一班,丙三班,丁四班共十一班,”[7]1234甲乙丙丁特别六级的招生人数分别为28、24、54、59、8、38人,平均年龄则为24.7、31.5、34、30.9、30.3、46.8岁。[8]1235
“校役夜班”体现了北京大学平民学校“无人不当学”的办学理念,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自此落地。
在教学安排上,根据入学前测试情况,组班分级教学,因材施教,确定不同的教学目标。除了“特”班讲授浅近实用的古文,其他班采用白话文教学,并将记录、信函、文牍作为国文写作的重点,突出学以致用。1919年5月1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三六六号刊发《校役夜班国文教授会报告书》,是年招收校役253人,设有正班、别班,前者分甲、乙、丙、丁、戊五级七班,后者分别班一班,合计八班,依然采用分组分班教学模式,教材还是国文教科书或国民读本,其中言文一致的白话讲义受到校役欢迎,国文教授会主任康白情已启用教育部颁发的读音字母在别班中进行教学实验。1920年春,校役夜班如常运作,只是地址已从北京大学第二院搬迁到第一院,办公地点在第一院文牍处对面十二号。组班教学方式也没有变,分为甲组三班,乙组三班,别班一班,星期日讲演一班,合计八班。年龄四十岁以上识字很少或不能作文的校役,仍在别班;平日不能上课的校役,参加星期日的讲演班。课程分为四类:国文,公民常识,科学浅说,算学。校役每人每周上课六小时,国文采用讲义,讲授白话文的作法、句读和作文。
从蔡元培亲自筹办北京大学校役夜班来看,他有一种时不我待、奋起直追的紧迫感和使命感。1915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以下称北京高师)率先创办了役工夜校,学生自发成立“校役夜校学会”,为工友开办读书识字班。1917年,清华大学开设校役夜班。这种夜校夜班,还可以追溯到民国初年京师学务局开办的公众补习学校,1912—1913年已有三所公立补习学校,给那些已超学龄而未入校的成年人提供学习机会,授以国文、修身、珠算、笔算等课程。这些学校,与蔡元培作为民国政府教育总长的教育理想与实践有关,北京高师和清华大学的役工学校也由公立补习学校而来。1917年初,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学后,在平民教育上不甘人后,快马加鞭,创设校役夜班,一定程度上也和他早年的教育理想有关。
1927年1月,平民夜校增加校役夜班,要求校役必须入校肄业,分甲、乙两组轮流听讲。事实上,从1922年起,校役夜班开始衰落,它与学生会的内部分歧有关,也与学生运动有关,外部环境的变化不可不察。
(二)劳工夜校
1922年2月,北京大学学生邓仲澥、黄绍谷、朱务善等,为北京大学出版部和新知书社的印刷工人,开办工余补习学校,又称劳工夜校,设有英文A、B两班和工人常识班,并于2月9日正式开学,招收校役50多人,授课地点设在北京大学二院。开学典礼当日,北京大学出版部主任李辛白发表演说,勉励印刷工人勤工俭学,教员邓仲澥、黄绍谷以及印刷工人代表先后登台演讲。对这一办学实践,北平的媒体给予肯定,认为“五四以来,国人皆知平民教育之重要,然为劳工而特办一学校者殊少。现在北大学生既办此校,吾望其他各校闻而兴起,尤望该校教职员之能始终不懈,在中国劳动教育上开一新纪元也。”[9]1263
二、“人人都是平等的”:为“贫而无力求学者”创办的学校
(一)平民夜校
1920年1月18日,北京大学平民夜校正式开学,蔡元培出席典礼并作演说①蔡元培在演说中提到,“北京大学第一步的改变,就是校役夜班之开办”,“现在北京大学听差的开个校役夜班,他们晚上不当差的时候,也可以随便求点学问。大学中无论何人,都有了受教育的权利。不过单是大学中人有受教育的权利还不够,还要全国人都能享受这种权利才好。所以先从一部分作起,开办这个平民夜校。”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中)》,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238—1239页。。据《北京大学日刊》第五一九号刊发的《平民夜校开学纪略》报道,与会来宾及学生、家属有八百人之多,蔡元培充分肯定了学生创办平民夜校的善举,指出平民教育即平等教育,大学应该向社会开放,这样平民也可以去大学接受教育。从亲自筹办校役夜班到支持学生创立平民夜校,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趋于成熟。
北京大学学生会创办平民夜校,是否受到北京高师平民学校的影响,或未可知,但二者有诸多类似之处。1919年4月10日,北京高师平民学校成立,名为北京高等师范附设贫民学校,主要招收北京琉璃厂一带的贫民,所以又称贫民学校,后来更名平民学校。北京高师平民学校的创立,是为了打破教育被有钱人垄断的局面,使教育普惠贫民,而日常教学和管理均为北京高师的学生承担。
平民夜校为北京大学学生会的教育股创办,实施男女合校,标志着男女平等的平民教育率先在北大开启。据有关学者研究成果显示,1920年初平民夜校招收了350名学生,其中男生240名,女生110名,年龄最小者6岁,最大者38岁②梁柱《蔡元培教育思想论析》,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版,第277页。。在教学方法上,平民夜校以“谈话”的启发式教学为主,取消“讲演”的填鸭式教学;在教学目的上,不再为学员升学作预备,而注重学员学有所用,即学即用,因此课程偏重国语、常识和算术算法等。1920年6月24日,《申报》刊发《纪北大之平民夜校》一文,指出平民夜校“其内部组织,共分甲乙丙三班,甲班四个年级,乙丙两班各六个年级,学生约七八百人”,“所收学生有男有女,大率皆为附近北大之普通居民子弟,其中贫而无力求学者实居多数,有此教育机关以资救济,则造福于社会者,非浅鲜矣。”[10]1242《申报》同时指出,受北大平民夜校的影响,北京的中国大学、朝阳大学、法政专科学校先后筹办平民夜校,其中农业专科学校在北京城外特施农村普通教育,给北京平民教育带来新气象。1922年1月,平民夜校拟招收中学班40人,以扩大平民教育提高民智为目的,凡是高等小学毕业或具有同等学力者均可报名,学费免费,入学前的考试科目主要有国文、数学和英文,报名费铜元20枚,与试者悉数退还,学校分文不取,体现了平民教育的公益性。
北京大学平民夜校的办学经费,北平市市政公所根据学生人数每月拨给40元教育津贴,可以说杯水车薪,因此平民夜校先后刊发《平民夜校募捐启事》,向北京大学师生发起募捐,其中蒋梦麟代收北大教职员捐款,学生捐款则径直交到北大二院(理科)平民夜校办公房。即使在时局艰难、经费短缺的情况下,1926年平民夜校发展如常,运作有序。平民学校在行政组织上设有教务委员会、训育委员会、行政委员会、体育委员会、学生委员会、全体教职员会议等运行学校一切事务;在教学方面做出了调整,采用“分科制”,即学生不受年级限制,当其学业程度达到某年级时就在该年级上课,同一学生可以在不同年级上课;考试方面,取消期末大考而采用随堂小考;学校成立读书指导团,指导学生的读书方法,尤其重视培养学生读报的兴趣。
1927年,因北洋政府对北京大学改组,平民夜校停办。
(二)第二平民学校
北京大学学生会第二平民学校成立于1921年11月,以北大平民教育研究社社员为主干,校址在北京大学第三院。第二平民学校“以养成健全人格之平民,求社会改良实效为宗旨。”[11]1246在组织架构上分主干、教务会、教授会和委员会,其中教务会分文书组、会计组、庶务组、管理组;教授会分国文教授会、史地教授会、数理教授会、特别教授会(英语)。学科设置有三种:其一是普通必修科,包括国文(语体文)(文言文)、算术、常识(科学常识)(公民常识)(普通常识);其二是分科必修科,包括历史、地理、修养谈话、图画、唱歌、书法、习字;其三是特别选修课,包含外国语(英语)、音乐。实行男女同校,依学习基础分班教学,没有毕业期限,但智识健全,成绩审查合格的学员,北京大学为其开具学习证书。授课时间在每晚七到十时。学生免学费,并酌情免费发给书籍文具。学校招生由招生委员会考录,学生要参加入学试验,填写志愿书,且不得中途退学,家长或亲属要为之担保。据1922年2月7日北平《晨报》报道称,“闻该校为推广平民教育,造就师资起见,拟于春假后增设一师范。又该校经费,悉由该校教职员之北大同学担负,节衣缩食以求造福平民,此亦见北大学生热心服务社会之实地工夫也。”[12]1262
(三)民众夜校
民众夜校的全称是北京大学学生会民众夜校。它是1929年11月25日召开筹备会议并宣布成立的,地址在北京大学第二院,教室设在二院南楼,办公室在北大二院南楼下东厢内。经费分为临时经费和常期经费两部分,前者由北京大学负责拨款100元作为启动费,后者来自北平市政府的教育津贴。本次筹备会议议定了招生事项,拟招收初级班(4个)、高级班(2个)、成人班和专修班(专修英文、国文、数学诸科)。1929年12月19日下午3时,民众夜校第一次教务会议召开,并决定于12月24日正式开学。民众夜校内设机构校务股、教务股、训育股等参加了教务会议,议定了初、高级及成人班暂用旧课本,专修班则课本与讲义并用。为节省经费计,专修班的讲义由学校油印,上课时间从下午七时半起到九时半止。
1929年12月31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二三二0号刊发《民众夜校通告》,意味着北京大学在历经时政干扰之后,平民教育恢复常态,进入实质性运作阶段。
1930年7月6日上午9时,民众夜校召开第一次教职员大会,教务股提出创办师范班。同年10月13日,《北大日刊》第二四六七号刊发《北大附设民众夜校简章》。学校名称定为“北大附设民众夜校”,确定“以增进民众知识、俾能服务社会为宗旨。”[13]1257校址位于景山东街北京大学第二院;课程分为必修、选修两科,小学采用四二制,师范班采取二年制,考试分为学期考试、学年考试和临时考试,修业期满,成绩合格,发给毕业证书;必修科授课为每晚七到十时,选修课为周日授课;经费来源有北平市政府津贴、北京大学每月津贴和师生募捐;民众夜校的会议有教职员会议、校务会议、教务会议、训育会议、事务会议、级务会议、监察委员会议等;免收学生学费,书籍及一切文具也由学校供给,概不收费,但书籍自备。
民众夜校的前身是北京大学的平民夜校。1927年,南京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占领北京后,设置北平特别市,原京师学务局亦易名北平教育局,北京大学平民学校及其平民教育划归其管理。1928—1929年,因“平民”二字含有阶级歧视因素,北平教育局把平民学校改为“民众夜校”或“职业夜校”。1929年4月,北京大学复校;同年12月,民众夜校创办,原平民夜校校舍划归民众夜校,因此民众夜校是北京大学平民学校的延续,意味着1920年代如火如荼的平民教育终于划上句号而代之以民众教育。而《北大附设民众夜校简章》是北京大学民众教育的指导性文件,蒋梦麟主持北京大学后,追随、贯彻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自此北京大学的平民教育进入民众教育时期,焕发新的活力。
三、为平民升学作预备的补习学校
(一)预科补习班
北京大学早期的预科补习班是为预科应试落榜生开设的,通过课程补习,以帮助学员进入预科正班,但对学员报名条件有限定,须是中等学堂毕业并有毕业证书的学员,或者在预科入学测试中名列前茅成绩优异者。补习科目有国文、英文、数学等,成绩及格的学员得以进入北京大学预科第一年级。从1918年8月10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一九二号刊载的《北京大学预科补习班修正草案》来看,对于预科补习学校的宗旨、资格、名额、学科、学规、升级、学费、膳宿、志愿书等都有明确界定,同时对预科补习班的办法和预科暂取生补习办法也有条款规定,1918年7月通过的修正草案,规定文科学长担任预科补习班班主任,也就是说,陈独秀可能担任此职,北京大学校方对预科补习班之重视,可见一斑。
1919年北京大学预科补习班运作更具体。同年8月7日,《北京大学日刊》第四二五号刊载《教务处布告》,其中特别提到“定自八月二十一日,为补习班举行学年试验,如有不与试者,不得再进行补试。凡此次入学试验见遗之补习班学生,皆得与试。”[14]1281同年8月30日,《北京大学日刊》第四三二号发布《北京高等补习学校招生广告》,该广告内容上与《北京大学预科补习班修正草案》一致;稍有不同的是,本广告由北京大学董事胡适、沈尹默、蒋梦麟、冯祖荀、马寅初等五人联合署名发布。
(二)暑期补习学校
北京大学暑期补习学校成立于1922年,最初在马神庙北京大学第二院,为了方便学员,1923年迁往译学馆第三院,但名称沿用马神庙暑期补习学校,或简称暑期学校。1923年6月25日,北京大学学生主办的第二届暑期补习学校正式开学,招收学生一百多人。北京大学教授蒋梦麟、谭熙鸿、顾孟余、杨栋林等前往演说,勉励学生立志学习。同年7月11日,北京大学三院的暑期补习学校开设英文补习班,自7月11日到9月10日,每日上午8时到11时,每周16小时,课程包括英语读本、文法、作文、会话、翻译等。
1924年,北大暑期补习学校在北京大学第三院译学馆招收学生150余人,设有中学二年级班、三年级班和毕业班、高小班等,课程以国文、英文为主,教材采用教员编写的讲义。1926年5月27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一九一八号刊登了《北大学生主办马神庙暑期补习学校简章》。从简章中可见,学生入学没有门槛,凡曾在中小学肄业或毕业或有同等学力的男女学生,皆可报名,学校按照学员学习基础分甲、乙、丙三个等次组班教学,课程分必修、选修各科。同年,北京大学教育系、中华教育改进社、京师学务局携手合作,推进平民教育,北京大学教授胡适、张伯苓、叶企荪、梁漱溟、李四光、马寅初、陶知行、高一涵、王世杰等前往讲演,著名诗人徐志摩一度担任暑期补习学校的指导教师。1927年6月8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二一二九号刊发《北大学生主办马神庙暑期补习学校简章》,拟招收甲、乙、丙三班,其中甲班招收旧制中学毕业生,补习的课程有国文、英文、代数、几何、物理等,为学员投考北京大学作预备。
北京大学的暑期补习学校,虽然不免除学费,但收费低廉,出发点是帮助更多的平民接受更多更好的教育,平民教育的社会性和普惠性并没有改变。和平民夜校比较,北京大学的暑期补习学校最能体现北京大学与京师学务局、中华教育社的多方联动,其中蒋梦麟扮演了重要角色,具有执行力,确保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落地,既能守正,又能创新。
四、教育平等和服务社会:蔡元培平民教育思想的形与质
从北京大学早期各类平民学校看,校役夜班开北京大学平民教育之先河,而其教育理念来自校长蔡元培的“顶层设计”。因受校长的感召,蔡元培的平民教育观念转化为北京大学师生共同行动。平民学校及其平民教育成为1918—1930年北京大学校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蒋梦麟、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王世杰、梁漱溟等无不热心平民教育,北京大学学生主动承担了平民学校的日常管理和教学工作。此外,北京大学还将平民学校开办到校外。如邓中夏等人发起成立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翌年,在长辛店筹办劳动补习学校。蔡元培正式辞职和离开北京大学是在1926年,蒋梦麟担任校长助理,协助蔡元培开展工作,因而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得以无差别地贯彻落实。1929年蒋梦麟正式就任北京大学校长,萧规曹随,北京大学学生会创办了民众夜校,自此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进入民众教育时期。
有人认为“蔡元培的教育平等思想蕴含了现代教育的精髓。”[15]但考察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不但要回溯北京大学早期各类平民学校,探究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与北京大学早期各类平民学校之间的联动关系,更要追其渊源,置于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体系中来考察。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溯其源,有如下数端:
第一,晚清以降的国情现实。蔡元培认为晚清以来乡村失学儿童比比皆是,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这些失学儿童成年后不再有求学机会,不得不工作以谋生。因此,蔡元培将社会教育纳入国家教育体系中,“学部旧设普通教育、专门教育两司。改教育部后,我为提倡成人教育、补习学校起见,主张增设社会教育司。”[16]748民国元年蔡元培担任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他把成人教育、补习学校纳入国家教育体系,自此社会教育成为国家教育行为,后来他充分肯定了平民学校及其平民教育的作用,认为“国家办教育,人才与财力均难,平民学校不费特别的人才与财力,而可大收教育之效,故是一件很好的事。”[17]147因此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立足国情,接地气。
第二,国际化的教育视野。1907年,蔡元培赴欧洲考察教育,其中欧洲国家对平民学校和平民教育的重视使他深有感触,他回国后屡屡提起,“欧洲此种学校,专为已入工厂或商店者而设,于夜间及星期日授课。”[18]1371917年4月,蔡元培赴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他介绍了德国、法国大学的平民教育,认为“法国则有所谓平民大学,为大学教员所组织,专在夜间讲演,无论何人均得入校听讲,不因贫富年龄之故稍有歧异。凡此皆所以济教育之不平,而期于普及。”[19]71蔡元培培筹办北京大学校役夜班,借鉴了德国、法国大学的成功经验,援西入中,推进了中国教育的现代化。
第三,“劳工神圣”的平等观念。1918年11月16日,蔡元培在北平中央公园作了热情洋溢的“劳工神圣”的演说,他认为“凡是用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是脑力,都是劳工。”[20]185蔡元培的“劳工神圣”观念是一种朴素的平等观念,强调劳工的价值,喊出了“劳工神圣”的口号,并迅速在北京大学和知识界传播。“劳工神圣”之所以广为社会接受,最初是因为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为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接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以协约国胜利的消息传到了北京。为了庆祝这一胜利,1918年11月14—16日,北平各校放假三天,29—30日北京大学又放假两天,并在中央公园举行讲演活动,蔡元培作了两次讲演,其中一次就是“劳工神圣”。从社会思潮看,蔡元培大声喊出“劳工神圣”的口号不是偶然的,他认识到“劳工”的社会作用,认识到教育可以消除阶层差异,实现教育机会人人平等。因此,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与他的“劳工神圣”的平等观念相关。
第四,教育服务社会的理念。蔡元培注重“发扬学生自动的精神,养成服务社会的能力。”[21]749他提倡平民教育和平民大学,身体力行,并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主张大学向社会开放。蔡元培认为“‘平民’的意思,是‘人人都是平等的’。从前只有大学生可受大学的教育,旁人都不能够,这便算不得平等。现在大学生分其权利,开办这个平民夜校,于是平民也能到大学去受教育了”。[22]1239北京大学依托学生会创办平民学校,教学管理工作主要由学生承担和完成。学界认为蔡元培“倾力扶持平民夜校,实乃既把它当作学生自治的重要组织,又当作教育和唤醒民众的重要途径”。[23]二是改革听课制度。蔡元培认为,北京大学的学术活动和教学活动都应该向社会开放,不但可以招收正式生,也可以招收旁听生,使更多的人接受高等教育。事实上,北京大学的旁听生成才者不在少数,比如沈从文、茅盾、杨晦、曹靖华、柔石、胡也频等。三是倡导勤工俭学。1920年1月15日,蔡元培前在北京大学的少年中国学会讲演,他寄语学生克服工学矛盾,工学并进,两不偏废,服务社会。把平民教育作为学生服务社会的一种形式,打开学校与社会联系的通道。
总之,蔡元培的平民教育思想,深深嵌入20世纪早期中国社会现实中,是五四创造新文化、改造国民性的呈现,也是现代国家、民族观念觉醒的产物。蔡元培从国民性的角度来体察中国教育问题,立足于国民性的改造来建设新社会,培育新国民,健全人格,尊重个性,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蔡元培平民教育的内核是教育平等,在他看来不分年龄、性别、城乡,人人应该享有受教育的权利;这种教育平等的思想,体现在北京大学早期平民学校实践中,就是追求教育的公益性、服务性、普惠性,因此,即使蔡元培一度离开了北京大学,但他的平民教育思想如春风化雨,成为北京大学各类平民学校办学的指南针。
晚清以降教育平等是时代的呼唤,也是民国以来蔡元培、陶行知、晏阳初等教育家的共识。蔡元培的教育平等思想,与晚清新式教育严复、梁启超等知识分子呼吁“开民智”不无关系。如果说晚清新式教育“开民智”还仅仅停留在口号上,那么到了五四时期,它成为蔡元培、晏阳初、陶行知等职业教育家的共同实践和努力。在追求教育救国、教育平等上,蔡元培和陶行知、晏阳初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他们是中国现代教育转型的有力的推动者。蔡元培是转型时代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经历丰富,思想深邃。他在担任民国政府第一任教育总长时,设置社会教育司,为平民教育提供制度保障;后来蔡元培执掌北大,他的平民教育虽然被他大刀阔斧式的高等教育改革遮蔽了光芒,但依然呈现动人的光彩,有学者指出蔡元培“在对北京大学的改革和整顿工作中,同样也贯彻了这种平民教育的思想。”[24]270尤其是蔡元培注重引领学生服务社会,锻炼才干,希望学生在研究学问和服务社会上两不偏废,彼此促进。因此,教育平等是蔡元培平民教育思想的内核,而发动学生服务社会是蔡元培平民教育思想的外在表现形式。
蔡元培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教育家之教育家”,居“原创型教育家之首”。[25]在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上,蔡元培率先发起中国教育的范式革命。就平民学校和平民教育而论,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陈鹤琴、邓中夏等教育家无不受蔡元培的影响,眼光向下,关注底层,关心平民,顺应时代潮流,探索教育与社会广泛联系的新领域、新路径,以教育改变底层民众的命运,唤醒民众,进而提升全民族的文化素质,推动中华民族的复兴。可以说,蔡元培推进了平民教育的发展,他发挥了导夫先路、启迪来者的作用。换言之,蔡元培推进了中国近代教育的转型,以个人之力,发时代先声,他是开风气之先的原创型的杰出教育家,他的平民教育思想是中华民族复兴的精神力量之一,对我们今天教育扶贫、教育助农具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