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核家庭:中西部农村青年家庭的转型实践
2022-03-16王旭清
王旭清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
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造成了家庭子女性别结构的巨大变化,广大中西部农村地区因此出现了大量的独子家庭(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1]区别于城市地区,中西部农村地区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有两大特点:一是严格执行的时间较晚,大多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二是适度宽松,允许一胎是女孩的家庭,在满足间隔年限条件后再生育二胎。这就产生了中西部农村地区的独子一代,既包括独生子,也包括多子家庭中的独子,且出现的时间比1979年开始的城市第一代独生子女晚,大量集中在“90后”群体中,其父辈以“60后”晚期与“70后”群体为主。随着时间的推移,中西部农村独子一代已到了而立之年。那么,在家庭少子化、家庭代际主体更替及家庭结构简单化的背景下,中西部农民家庭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如何概括和理解这种新的转型实践?
一、文献述评
家庭现代化理论是理解家庭转型的基本范式,这一理论包含了两对适应性判定,即“个人主义价值观念与夫妇式家庭制度间的适应性,以及核心家庭制度与工业化之间的适应性”[2]。因此,家庭现代化也可以被概括为一个以夫妻核心家庭为基本单元来适应工业社会的过程。其中,核心家庭从原生家庭及亲属关系中脱离出来,在经济、居住、发展及保障等各个方面都相对独立,形成以夫妻轴为核心的家庭权力结构,呈现出显著的个体化与平权化趋势。
已有大量研究表明:中国农民家庭并非沿着线性的现代化之路向核心家庭进化。在家庭形态与规模上,王跃升发现,改革开放以来并没有出现显著的家庭核心化趋势,1990年之后,农村标准核心家庭反而下降。[3]汪建华指出,我国家庭结构变迁总体属于小型化而非核心化,传统直系家庭、三代及以上户依然普遍。[4]沈奕斐则认为,区别于西方现代家庭,中国家庭本质上在向个体家庭转变。[5]在家庭权力结构上,尽管夫妻轴地位在抬升,[6]夫妻关系也趋于平等化,[7]但夫妻轴并没有取代父子轴,[8]代际的关联依旧非常紧密。在亲属关系变迁上,家庭“功能网络化”[9]与姻亲关系的强化趋势显著[10]。
然而,对农民家庭的非核心化判断,更多的还是在对话家庭现代化理论,能够展现家庭转型非线性进化的一面,却很难提炼其核心内涵,解释其内在机制,概括其实践模式。因此,有学者从实践经验与机制分析的角度进一步推进了研究。对于家庭性质,桂华认为,传统农民家庭是通过“礼”组织家庭生活,从而实现生命价值的“圣凡一体”之地。[11]也就是说,家庭本身内含着农民实现个体性价值、社会性价值和本体性价值的一套伦理秩序。面对剧烈的社会变迁,这一秩序被改造,家庭性质也发生了变化。李永萍认为,相比传统伦理本位的家庭,转型期的农民家庭是一种功能性家庭。[12]这一功能性主要体现在:家庭缺少了伦理性价值追求,社会性价值也逐渐被统合进功能层面的竞争,家庭越来越成为整合资源进行发展的工具。
在这一功能化概括下,对家庭转型的机制与实践研究主要集中在代际支持与区域差异化路径上。在城市化背景下,家庭目标越来越聚焦于以买房、教育进城为表现的发展性实践。在此过程中,通过代际合力完成弹性城市化与接力式进城成为一种普遍模式。[13]其中,由代际责任撬动的代际支持成为关键机制,不同的代际责任强度又导致了差异化的家庭发展能力,[14]并进一步影响着农民进城的区域实践样态[15]。从家庭实践的区域差异上看,东部地区形成了新联合家庭,[16]即由一对独生子女组成的夫妻核心小家庭,双向向上整合男方与女方家庭的资源来进行发展的“并家”婚姻模式[17]。而在中西部地区则形成了新三代家庭,[18]即在以单系为重的背景下,男方父辈被同时整合进多个子代小家庭,为其提供发展性支持的一种家庭结构[19]。尽管形态不同,但这两种家庭实践均表现出转型中家庭代际的整合性、家庭结构的联合复杂性和代际责任的有效性。
显然,上述研究填补了家庭转型研究在经验层面的空白,但仍有可以推进的空间。首先,随着中西部农村独子一代登上历史舞台,农民家庭结构又出现了新变化,既不同于东部双系整合的“新联合家庭”,又不同于单系整合多子分散的新三代家庭,而是单系单向整合,因而需要新的归纳概括。其次,已有对家庭转型机制的研究,侧重于如何解决家庭发展中的资源问题,因而父辈的代际责任便被不断强化。但在家庭中,责任和权力、义务和权利是一体两面。代际责任揭示了家庭资源的调动机制,却很难揭示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及其运作机制,因而无法说明在极度的家庭动员中,代际平衡何以可能。最后,在上述研究中,家庭主体大多是“70后”“80后”早期及其父辈这两代人,代际主体的乡土嵌入性使得家庭的城乡发展走向很难判定,家庭发展目标也不甚清晰。而独子一代多为“90后”,父辈大多为“60后”晚期及“70后”,他们的城市化走向与家庭目标更为清晰,因而需要进一步总结。
综上所述,本文基于中西部地区的调研经验提出双核家庭,用以概括中西部农村独子一代的家庭转型实践。区别于新联合家庭与新三代家庭,双核家庭特指单系父子之间的联合。与主干家庭大多由一对夫妻主导不同,双核家庭中形成了以两对夫妻为轴的双核心结构,同时存在两个权力中心。在双核驱动下,代际权力分散、责任共担,家庭分工形式灵活多样,代际合作更加密切,代际关系平等化倾向明显。事实上,双核家庭是中西部独子一代以家庭为单位进行阶层跃升的产物,其实践机制在于家计模式升级提供了物质基础,生活政治强化了代际协商,老人农业和女儿参与养老分摊了养老压力,婚姻与阶层竞争触发了社会性强化。
二、双核家庭的特征
双核家庭是中西部独子家庭的转型实践,与新三代家庭不同,双核家庭具有独子化特征,不涉及兄弟竞争问题;与新联合家庭不同,双核家庭仍然保持单系侧重,女方家庭并不参与家庭整合。总之,双核家庭意味着父辈资源单系向下集中化传递。在20世纪90年代中西部农村普遍少子化的大背景下,双核家庭很有可能成为未来农民家庭的发展趋势。
(一)以两对夫妻为轴的双核心结构
在传统的主干家庭中,虽然三代人共同组成家庭,但两对夫妻中只有一对掌握家庭权力,另一对处于依附性地位。一般而言,子代成家之后,父辈便会逐渐让渡家庭权力,由子代获得家庭财产支配权及社会关系建构权,担负家庭伦理责任,以此完成家庭继替。[20]
自打工兴起以来,农民家庭拆分成为常态,出现了“不分而分”[21]的新型分家实践,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变得非常模糊。尽管自然分裂成多个独立的会计单元,[22]但从实践经验上看,这一时期的父辈很难称得上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家庭权力单位。实际上,这一代父辈大多为“50后”和早期“60后”,他们经济能力和积累能力有限,只能以劳动和生活贴补的方式支持子代,再加上多子竞争的影响,这一代父辈对仅有的资源很难自主支配。因而,他们其实缺少自主的财务空间,并没有当家权,反而很容易成为家庭“公共资源”。
在双核家庭中,尽管同样不分家,但代际独立性更强,边界更清晰。从财务独立性上来看,这一代父辈大多为中后期“60后”和“70后”,经济能力和积累能力普遍较强,往往在子代结婚阶段支持子代买房、装修、买车,甚至负担债务,两代人其实形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财务单元;从人情上看,由于不分家,父辈大多负责维系村庄中的社会关系,子代则负责维持村庄之外的建构性社会关系。因而,父辈在社会身份上仍然保持独立,子代则由于建构性关系的扩展而有了超越村庄的相对独立社会身份。综合来看,在两代人各自财务自主、身份独立的情况下,家庭内部便形成了以两对夫妻为轴的双核心结构。
(二)家庭权力分散与发展责任共担
在传统家庭中,家庭权力往往集中在男性长辈身上。在一般的祖、父、孙三代结构中,祖辈拥有家庭权威,父辈掌握实际家庭权力,孙辈不掌握权力。其中,祖辈掌握家庭固定财产支配权和伦理上的话语权,是退居二线的老人;父辈掌握家庭流动性资源的支配权和家产使用权,是实际承担家庭责任的中坚力量。从功能角度来看,两代人会维持一种权责的相对平衡:祖辈权力的主要功能是保护弱势群体,维持传统家庭秩序;父辈权力的主要功能则是便于进行资源的组织与配置,维持家庭再生产。
新三代家庭的显著变化在于“老人不老”,[23]原本应该成为祖辈的父辈,仍然承担大量责任。在家庭发展压力下,两代人权责失衡,家庭权力下移而责任上移。从家庭发展的角度来看,恰恰是在这一权责失衡的基础上,家庭实现了对父辈的最大程度动员。
相比而言,双核家庭的权力并未向下集中,而是趋于在代际分散;家庭责任并不是向上转移,而是在各自独立的前提下由两代人分摊,表现为:两对夫妻在财务、工作安排、日常习惯甚至居住上都相对独立,互不干涉私人生活,“谁也不当谁的家”。而在涉及抚育孩子、买房等具有公共性的家庭发展事务上,两代人会进行协商,共同承担。也就是说,家庭内部虽然有公共事务,却并不形成公共的权力中心。因此,代际并不存在依附性关系,反而是通过形成两个权力边界相对清晰的夫妻核心单元,以合作承担公共事务的方式来完成家庭发展。正因如此,原本在新三代家庭中失衡的代际权责,反而通过权力的分散,在双核家庭中转变成相对均衡的代际权责。
(三)以孙辈成长周期为基础的灵活分工
自打工兴起以来,农民家庭普遍形成了半工半耕家计模式,代际分工和夫妻分工成为基本的分工形态。一般而言,影响家庭分工模式的主要因素是父辈劳动能力和子代劳动意愿。在父辈健康且子代普遍具有发展意愿的情况下,大多数家庭都会进行代际分工。这就使得家庭分工呈现出以父辈生命周期为基础的规律性变化,父辈有能力时代际分工,父辈没能力时夫妻分工。
实际上,上述分工模式的前提是家庭再生产围绕经济积累最大化展开。双核家庭的差异在于:随着“90后”一代普遍重视教育,家庭目标逐渐调整为以孩子教育为核心的资源配置最优化。这就使得家庭分工开始围绕孙辈成长周期展开:从幼儿园到高中阶段,当家庭教育需求强烈时进行夫妻分工,家庭教育需求较少时进行代际分工。由于影响孩子成长的因素复杂,个体性和阶段性差异也极大,所以,家庭教育需求的不确定性甚至主观判定性非常强,这就使得家庭分工的变动性和复杂性也随之增强。比如,在科学育儿观的影响下,青年妇女哺育期有延长趋势,婚后外出务工时间明显推后,而在学前教育、亲子陪伴等观念的影响下,社会整体上对母亲育儿的要求不断提高,代际分工也因此受阻。到了学龄阶段,不断上涨的教育开支与家庭管教需求,又会不断地影响家庭分工状态。也就是说,阶段性教育需求的变化与抬升,直接切断了原本可以连续的代际分工,使家庭不得不在青年一代婚后十年左右的时间中不断调整分工模式。
(四)代际合作密切化与代际关系平等化
在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模式中,代际长期分离,中老年人负责务农与抚育孙子,维持家庭基本再生产,年轻人负责外出务工,进行家庭资源的扩大化积累,因此,代际合作相对简单。受家庭发展压力及父辈权威衰落的影响,这一时期的代际关系往往会走向失衡,以至出现代际剥削。
双核家庭的区别在于:一方面,代际合作变得越来越密切。由于孩子将年轻人拉回家庭,科学育儿与家庭教育观念的深入又使得抚育事务扩大化和复杂化,两代人因此不得不长期在同一空间中围绕孩子进行互动,再加上农民家庭普遍追求城市优质教育资源,代际在买房、城市生活等事务上还要持续合作。这也就意味着,从孩子出生一直到进城上学,两代人在生活、资源、分工上都要齐心协作。另一方面,代际关系走向平等化,情感性特征越来越明显。实际上,由于两代人权力边界相对清晰,而家庭又有合力发展的必要,在父辈普遍具有较强经济能力的情况下,子代反而需要有意识地通过情感反馈来调动代际支持。与此同时,由于父辈对子代的养老预期不断下降而情感需求不断增加,代际支持也成为父辈与子代沟通感情的渠道。
三、双核家庭的发展目标
在已有研究中,城市化一直被作为农民家庭的发展目标,在东部地区,这一目标具体表现为完全城市化,[24]而在中西部地区,则表现为住房和教育的半城市化。[25]虽然从家庭经济的角度来看,半城市化并不合乎理性,但从社会效益的角度来看,半城市化是中西部农村青年家庭进行阶层跃升的表现。周娟、舒丽瑰提出,农民阶层上升的最终目标是完成从农村向城市的一跃。[26]追求这一目标其实意味着青年农民家庭将在资本积累方式、剩余资源配置及日常生活方式上发生彻底变化,典型体现在以教育、买房和消费为表现的人力资本积累、固定资产转化及生活方式的改造之上。也可以说,双核家庭是青年农民家庭为了完成阶层跃升而进行代际关系调整与代际资源整合的产物。
(一)教育投入:家庭人力资本的积累
与传统农民家庭在土地上形成人口过密的内卷化循环不同,现代家庭积累人力资本的基本方式是进行教育投入。虽然比起东部地区,中西部农民家庭的教育投入不算高,但相比于过去,中西部农民家庭的教育投入已经显著增加。
为了实现家庭人力资本积累,中西部农村青年家庭对教育的投入主要展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进城读书。近年来,教育城镇化已经成为中西部的普遍现象。结合调研经验来看,农民家庭将子女送入县城,主要集中在幼儿园升小学和小学升初中两个时间点。一般农民家庭送子女进城读书有三种选择:一是进城买房,二是进城租房,三是将子女送入县城寄宿制学校。第二,母亲陪读。在手机网络对儿童和青少年影响越来越大、学校对家庭教育配合的要求越来越高的情况下,青年女性返乡陪读成为一种潮流。由于时间被接送孩子切割,县域范围内就业机会又相当有限,返乡的陪读母亲大多只能做一些兼职工作,每月工资在1500~2000元左右。相比外出务工,收入减少了近2/3。一般来说,母亲陪读主要负责三项事务:陪伴、辅导和管教。在经济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大部分农村女性在孩子幼小阶段都会选择自己投入时间精力来进行辅导,如晚上监督写作业、辅导作业、批改作业等。第三,培优辅导。调研发现,培优辅导机构已经下沉到了乡镇一级。一般到小学阶段,家长便会考虑进行这方面投入,每个学生每年投入大概在2000~5000元不等。在低年级,一般会让孩子参加美术、音乐、舞蹈等兴趣班。等到中高年级后,便普遍改成参加课程补习,或者是每天晚上进行的作业辅导,或者是周末和假期单独开班的辅导。
可以看出,中西部农村青年家庭为子代教育作出了巨大努力,他们一方面要损失青年女性的劳动收入,另一方面还要持续增加对孩子的教育投入。而这一努力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下一代积累人力资本,实现阶层跃升。
(二)进城买房:家庭固定资产的转化
房子既具有居住生活的功能,也是一笔重要的家庭财产,同时还是家庭社会地位的象征。近年来,进城买房逐渐取代了在农村建房,成为家庭固定资产转化的主要方式。从调研经验上看,新生代农民家庭的买房比例已经逼近40%。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农民家庭将原本投入村庄的资源转移进城市,转化成城市固定资产。这意味着,农民家庭在未来生活取向、家庭财产积累及社会地位的展示等方面均发生了城镇化转向。
为了进城买房,农民家庭会对家庭资源进行极限动员与整合。具体来说,在中西部普通县城,农民一般会选择价格在3000~5000元/平方米不等的房子,算上装修费用,总花费至少50万元。除了少数中上层家庭能够全款买房,大部分普通家庭都需要贷款买房(一般首付10~15万元,每月还贷2000元左右)。一般而言,在子代未婚的家庭中,买房费用大多由父辈承担,贷款也由父辈来还。而在子代已婚的家庭中,这笔费用便主要依靠代际合力支出。比如,安徽淮南一对1995年的新婚夫妻,买房时由公婆支付了30万元首付,丈夫每月还贷3000元,为了缩短还贷时间,丈夫与公婆正在拼命攒钱,准备分三次提前偿还。
进一步分析可知,婚姻和教育是中西部农民买房的两大动力来源。其中,婚前买房是婚后家庭发展压力借代际责任而提前转嫁的结果。不论是婚姻还是教育,进城买房本质上都是小家庭对城市生活的追求,包括对城市公共服务资源的追求。这使得农民家庭的资产观发生了变化:城市的房产比农村的更有价值。于是,过去在农村建房就是一种体面,现在只有进城买房才有面子。价值尺度的变化在熟人社会中直接导致了村庄竞争,进而使得买房成为一种席卷各个阶层的潮流。
(三)消费升级:家庭生活方式的改造
在过去的代际分工半工半耕秩序下,外出务工形塑了一种两栖式的家庭生活,中老年人和孩子留守村庄,保留着以农业为基础的生产生活样态;年轻人在外务工,过着以高强度劳动为主的城市生活。两种生活方式以逢年过节和农忙季节为节点发生周期性交错,乡村本位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被彻底改造。近年来,随着三栖式生活[27]的出现,农民家庭的生活方式出现了城市化变革,典型表现为农民家庭开始以城市生活为样板,追求消费升级。
首先,追求基本消费品升级。比如,在衣食方面对质量有了进一步的追求,品牌意识有所增强。这在年轻女性及她对孩子的投入上体现得非常明显。河南漯河一名“90后”的年轻妈妈,婚后一直在县城的商场上班,每月工资2200元左右。从开支上看,她大部分都花在了化妆品和孩子身上。由于工作需要,她必须化妆。她一般选择200元左右的美容护肤产品。由于这方面开销比较大,她便缩减了服饰鞋包方面的开销。事实上,她大部分收入都用在了四岁的儿子身上,如给孩子买每瓶300元的营养品、去县城的品牌儿童服装店买衣服、网购各类早教书籍、在超市买大品牌的零食等。在她看来,虽然家庭收入不高,但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尤其是给孩子用的东西,质量一定要好。
其次,追求耐用消费品升级,典型表现为购车。从消费主体和生活需求来看,购车群体主要是“85后”的年轻人,主要目的是方便城乡往返,扩大生活半径。比如,从打工地回老家,从县城到农村,过年走亲戚,节假日外出游玩等。从价位和购买方式上看,一般农民家庭会选择8~15万元之间的车,大多依靠代际合力来提前消费。如前文中提到的1995年的年轻夫妻,买车总款11万元,首付6万元,公婆出了4万元,从年轻女性单独保管的彩礼支出了1万元,婚后小家庭的积蓄支出了1万元,贷款由丈夫还,每月1000多元。除了购车,各类家电、家具、室内装潢等也都走入了农民家庭生活,农民家庭的室内布局及装修已经和城市家庭并无二致。
总之,青年农民追求消费升级使得家庭生活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在消费观念、居住空间、出行方式、闲暇安排上,农民家庭都开始脱离乡土进入城镇。在这一趋势影响下,过去储蓄为本的家庭积累观已然有了向超前消费甚至透支消费变动的趋势。
四、双核家庭的实践机制
双核家庭是中西部农村地区少子化和城市化共同作用的产物。由于家庭阶层跃升的目标越来越清晰,家庭发展的压力和成本也在不断抬高。对此,农村青年家庭内部再次进行了调整,形成了两代人既相对独立又高度整合的双核家庭。双核家庭这一强整合状态之所以可能,与家计模式升级、生活政治复兴、养老责任分摊及婚姻阶层竞争所形成的家庭经济机制、代际沟通机制、压力分摊机制和社会强化机制有关。
(一)经济机制:以代际性别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家计模式
区别于过去农民家庭或者以代际分工为主,或者以夫妻分工为主,双核家庭的分工模式是在代际分工的基础上同时进行性别分工。其中,男主外女主内的秩序再次回归,差别在于由两对夫妻同时进行内外分工,两名男性主要负责外出务工,两名女性主要负责照顾家庭。从功能上看,这种分工模式既能满足家庭经济积累的需求,又能满足家庭进行发展性投入的需求,因而成为双核家庭实现发展的重要经济机制。
具体来看,在婚后生育及哺育期,年轻女性回到乡村。此时,中老年女性作为重要的支持者留在媳妇身边,将主要精力都放在照顾儿媳和孙辈上,顺便进行农业生产,有余力时兼业务工。两名男性仍继续外出务工,中老年男性农闲时外出,年轻男性常年外出。到了孙代学前期,至少需要一名女性全职照料,两名男性流动状态与上一阶段相似。从调研经验上看,这一阶段家庭会在几种方式中不断调整,如将孩子接到务工地照料,举家外出务工;将孩子留在乡村由奶奶照料,其他三人继续务工;年轻女性留守照料,两名女性就近兼业务工,两名男性外出务工。再到孙代学龄期,进城成为普遍选择,年轻女性和中老年女性时而轮换陪读,时而合作陪读,不断穿梭在县城和乡村之间。年轻女性大多会在县城周边兼职打工,中老年女性则就近半工半耕。
这种代际性别分工之所以可能,与近年来务工机会增多、中老年人劳动能力增强有关。一般而言,双核家庭中的中老年男性正值壮年,大部分人仍然有很强的扩大化生产意愿,他们或者在村里承包土地,变成“中坚农民”,或者将土地流转出去,自己凭借关系资源长期外出。中老年女性则可以就近兼职,如给种植大户打工,在县城做服务员、保洁员、家政员等。正因中老年人的土地依赖性持续减弱,务工收入有所增加,两代人之间的分工才能保持极强的弹性,两名女性都将中心放在家庭才有可能实现。
(二)沟通机制:以生活政治为导向的代际协商
以往的家庭政治通常涉及代际与兄弟之间的利益矛盾,主要目的是解决家庭权力问题,最大化地掌握家庭资源。新三代家庭形成以后,由于子代长期在外务工,分家意识逐渐淡化,家庭政治也归于平静。双核家庭的差别在于:由于青年女性长期在家、代际合作越来越密切,两代人不得不直接面对代沟、家庭角色等因素带来的生活矛盾。此时,生活政治便成为两代人进行协商、维系合作的重要沟通机制。
生活政治不同于权力政治,两代人之间不存在利益矛盾,也不存在权力争夺,只是因为在生活观念、生活方式、未来规划上存在差异而出现摩擦。之所以称之为政治,是因为双核家庭中的两代人本质上是相对独立的两个核心单位,是各自拥有相对独立权力的单元在家庭公共事务上的碰撞。实际上,生活政治主要解决的是如何在公共事务上达成代际合作问题。因而,生活政治很少表现为热战,相互妥协、私下沟通或者用时间化解的更多。
具体而言,由于年轻女性具备外人和小家庭经营者双重身份,她与公婆之间的问题往往会成为生活政治的集中爆发点。在小家庭成立之初,由于两代人观念不同,在生活习惯、卫生习惯上都有差异,而年轻女性进入男方家庭又需要一个适应过程,两代人之间难免会在各种小事上发生冲突。此时,年轻男性在妻子与母亲之间的周旋协调就成为缓和矛盾、维持代际合作的重要力量。而在涉及小家庭发展的问题上,尤其是涉及买房、买车等大项家庭开支的事务上,两代人之间也容易产生摩擦。尽管对发展性投入有共识,但两代人在具体的资源投入安排上依然会产生分歧。对小家庭而言,父辈的态度与支持非常重要;对父辈来说,子代的理解与发展诚意同样很重要。一般来说,基于长久的代际合作考虑,生活政治最终都会以协商沟通的方式在时间中慢慢化解,最终沉淀为两代人之间分工与合作的默契。换言之,在以家庭合力完成阶层跃升的基本共识下,生活政治实际上成为双核家庭内部独特的代际协商与沟通机 制。
(三)压力分摊机制:以老人农业与女儿参与为主的养老责任分担
尽管双核家庭要求中年人和青年人之间形成资源、分工上的高度整合,但从现实情况来看,四世同堂带来的养老问题往往不利于代际整合。换句话说,如果高龄老人出现问题,双核家庭的资源配置和分工秩序便会被打乱,很难形成最优分工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减轻家庭养老压力对形成代际合力非常重要。研究发现,老人农业保持和女儿参与养老成为分摊家庭养老压力的关键机制,为双核家庭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条件。
首先,中西部农村地区普遍形成了自养的模式。老人依然具备劳动能力的情况下都会坚持务农,在粮食、蔬菜、禽蛋等方面自给自足。在农业机械化水平提高、社会化服务非常便利的当下,75岁的老人依然可以耕种3亩左右的土地。实际上,晚年的劳动生活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更填补了老人的精神生活,使其能够始终保持自我价值感。另外,高龄老人普遍与儿女分开吃住,夫妻相互照顾,减少与小辈们的接触,反而使他们获得了较大的自由、自主空间,也便利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再加上国家养老保险与高龄补贴的发放,节省的老人每年还可以余留几千元,作为自己生产、生活及生病的开销。
其次,近年来女儿养老也越来越普遍。一般到高龄老人生病或者生活不能自理时,女儿便成为非常重要的支持力量。一方面,这一代中年妇女的家庭地位普遍比较高,有参与养老的意愿和能力;另一方面,双核家庭在发展压力下,也倾向于让女性参与进来分摊养老责任。因此,女儿便成为高龄老人晚年获得生活照料、资源支持及情感慰藉的重要力量。
总之,在老人自养和女儿参与养老的共同作用下,双核家庭的养老压力大大减轻,家庭资源向上反馈的时间短、金额少,因而可以集中精力投入下一代发展。
(四)社会强化机制:以婚姻市场与阶层竞争为主的双重社会压力
双核家庭是一种高度动员的家庭形态,父辈能够相对独立,但实际上担负着巨大的发展责任,需要源源不断地支持子代。这种无限代际责任能够维持,一方面与小家庭内生的发展动力有关,另一方面与客观的社会压力有关。实际上,中西部农村地区受性别比失衡影响极大,在婚姻市场上处于被挤压的地位,婚姻竞争异常激烈。另外,熟人社会中的分化也加剧了村庄中的阶层竞争。在双重社会压力下,农民家庭发展压力极大,高度整合的双核家庭也因此成为一种被普遍选择的发展模式,并且不断被强化。
首先,婚姻压力是强化双核家庭的主要推力。中西部农村地区普遍面临高额彩礼的问题,为了帮助子代结婚,父辈不得不进行物质支持。实际上,婚姻成本的社会功能主要有三:一是减轻小家庭婚后的发展压力,二是对女性形成保护,三是支持女方家庭。一般而言,越是经济条件差的区域和家庭,婚后要想达到中等生活水平的难度越高,小家庭压力和女性风险越大,婚姻成本也就越高。也正因如此,这类地区会倾向于提前将父辈卷入小家庭,通过提前转移财产的方式快速形成双核结构,以代际整合的方式来应对发展压力。
其次,阶层竞争会将家庭发展合理化为一种地方性共识,从而形塑一种竞争性氛围,强化双核家庭模式的合理性。从调研来看,婚前买房的家庭大概占适婚年龄群体的1/3左右,其他家庭大多计划在孩子上小学之前买房,若力不能及,便租房进城。可以看出,在阶层竞争的影响下,各个阶层都会被卷入进城的发展潮流中。一旦如此,发展压力便会无差别地席卷所有家庭,并在子代结婚之后依然延续,不断加强对家庭资源整合及家庭分工灵活性的要求,从而强化双核家庭这一发展模式。
五、家庭现代化适应的双核模式与中西部农民县域城镇化
在家庭现代化理论中,核心家庭是适应工业化社会的典型家庭模式。从我国中西部青年农民家庭的转型实践来看,这一现代化适应过程并非以核心家庭模式展开,而是日渐形成一种双核模式。对于核心家庭,学界大多参照帕森斯关于美国家庭的研究。由于历史发展、工业化方式、社会变革过程等不同,美国式的核心家庭有着很强的孤立性,典型表现为年轻夫妻与父母、亲属之间在生活和经济上的彼此独立。换句话说,核心家庭受大家庭伦理及亲属关系中权利、义务关系的限制非常少,因而个体性非常强,个性需求的表达更加强烈。在此基础上,以古德为代表的家庭现代化理论日渐发展出一种以西方家庭模式为标准的一元进化论倾向。凡是不符合这一标准尺度的因素和模式,要么被解释为阻碍了现代化,要么被作为一种过渡形态。[28]
实际上,美国式的核心家庭只是现代化的一种模式,不同国家家庭现代化未必会向同一方向演化,即使向同一方向演化,具体的演化过程也纷繁复杂,形式多样。将转型时期的家庭形态作为一种过渡形态来理解固然合理,但更为关键的是呈现这一过程中的具体实践。中国农民家庭转型实践的特殊性在于:第一,作为后发工业化国家,我国的工业化路径、速度及基本方式均不同于西方国家;第二,我国有着数千年的家庭伦理文化,家本位的观念并不会随着社会变迁而轻易消失。正因如此,巨大的发展压力和强烈的家庭牵绊,共同构成了家庭转型的前提。
已有研究表明,代际合力是我国家庭现代化转型的重要机制。在中西部农村地区,这一转型实践催生了新三代家庭。事实上,新三代家庭是与传统三代家庭相对照而提出的概念,其优势在于:能够很好地呈现出在相似的家庭结构下,家庭内部的关系、权力及运作机制所发生的重大变化。问题在于:新三代家庭形成的前提是多子化和家庭二元拆分,但近年来少子化和县域城镇化已经成为影响家庭结构的新变量,家庭现代化适应的情境也因此发生了新变化,这会对家庭产生什么影响?如何概括这一时期的家庭形态?其内部的关系、权力及其运作有何特点?又是如何可能的?
基于这些思考,本文提出双核家庭,认为当前中西部农民家庭的现代化适应既没有走向西方理论中的核心化,也没有停留在以往形成的新三代结构中,而是逐渐演化出一种双核模式。一方面,在双核家庭实践中,年轻夫妻与父母、亲属之间的关系被不断强化,家庭整体的阶层跃升需求反而超过了个体性需求,成为统合两代人的关键力量;另一方面,与以往家庭的单权力中心不同,双核家庭中同时存在两个相对独立的核心单元,形成了权力分散而责任共担的家庭运作模式。研究发现,中西部农民家庭的发展目标已聚焦到了阶层跃升上,而双核家庭正是独子一代农村青年通过代际整合追求这一目标的产物。分析可知,双核家庭也有其独特的实践机制,包括新家庭分工塑造的经济机制、生活政治主导下的代际沟通机制、老人农业和女儿参与养老后形成的压力分摊机制,以及婚姻与阶层压力下的社会强化机制。
从城市化的角度来看,双核家庭所实践的县域城镇化其实是一种半城市化。尽管不是完全城市化,但不可否认的是,小城镇已经成为当前农民家庭进行现代化适应的重要场所。这意味着农民家庭正在越来越深地参与和融入城市系统之中,同时也正在居住、生活、消费、资本积累等方面越来越显著地脱离于村庄。因而可以说,当前农村家庭现代化适应的重点既不是适应市场秩序,也不是适应在现代性冲击下的村庄竞争秩序,而是适应一种新的以城市文明为基础的生活秩序。从经验上看,中西部农村家庭的这一适应并非在大城市以完全城市化的方式来完成,而是在小城镇以县域城镇化的方式来实践。对家庭而言,县域城镇化的目标是借助小城镇相对优质的公共服务资源来提前完成家庭人力资本的积累、固定资产的转化及生活方式改造。但在家庭发展能力有限的情况下,这种县域城镇化很可能会成为一种超前于家庭经济能力的城市化,也属于一种过渡状态的城市化,会随着教育周期的变化而变化。这从侧面说明:中西部农民家庭城市化将是一个漫长而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需要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才可能最终完成。因而,保护农民家庭的结构弹性,进一步完善城乡公共服务均等化体系的建设,对转型期农民家庭的发展至关重要。
总之,双核家庭是中西部青年农民家庭在少子化和城市化背景下出现的一种新家庭类型,同时也是家庭对内部结构、关系及资源整合方式的一次再调整。可见,我国农民家庭的现代化是一个具有鲜明历史性、实践性及复杂性的过程。本文提出双核家庭,正是在这一复杂的家庭转型中,寻找一般化概括的一次大胆尝试。显然,双核家庭的经验意涵要远胜于其理论意涵,尽管展现了家庭结构及其内在权力运作的微妙变化,但在分析与阐释上仍存在许多不足,理论与结构上也还有模糊性,因而只能算作对当前中西部农村家庭转型的学理化初探。不过,借此概念仍可以进行下一步思考,即家庭是否会向核心家庭裂变?“双核”运作能否成为这一阶段中西部农村相对稳定的家庭模式?又会如何塑造县域社会?这些议题还需要继续探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