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分岔终将汇合（创作谈）

左屠

仔细一想，《一念之差》是大约一年前写出的作品了。构思情节时心中的诸种情感，现在几乎完全忘记了，不过好在比起故事情节，当时在小说本身的结构上花费了更多心思。因此顺着这条思路，许多想法倒也能渐渐清晰起来。

《一念之差》在结构上的特点，其实并无多少创新之处，甚至于说是每个人都多少有过的“庸俗”幻想：悲哀于自身为人处事能力的不足，因此渴望生活中能发生某些事，让自己能够大变样，仿佛这样，那些曾经缺失的东西就能悉数收入囊中。

所以，在另一条可能的岔路中，丁飞涛确实让这样的美梦如愿以偿了，他脱离出自己的肉体，如同一个游离的旁观者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着这个大变样的丁飞涛，看着他完美地处理人际关系，看着他一步步在公司里高升。到了最后，丁飞涛甚至在自己的眼中变得无比陌生。想获得世俗上的成功是每个人都无法完全摆脱的欲望，然而，当白日梦中的情形真正发生时，却又会让人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矛盾感之中。更何况丁飞涛在文中并没有对自己的转变付出任何努力，他只是一个纯粹的看客。直到意外发生，境况急转直下，丁飞涛被迫回到故乡，才再度恢复了活着的感觉。

当然，这所谓的另一条路径是魔幻的，更是相当刻意的，正常人在雨夜归家时，根本不可能为了满足好奇心去探究某个陌生人身上的奇异之处，再加上加班导致的身体疲惫，心里只会想着赶紧回家。因此，虽说在小说当中，两条路径的篇幅是大致相同的，但实际上，这两条路径在严格意义上并不存在一个“分岔”的关系——这分岔不是丁飞涛自身能决定的。所以，那条道路中出现的短暂飞黄腾达就应该是丁飞涛的幻想。那个被现实囚禁的丁飞涛，才是真正的丁飞涛。

当我们聚焦于代表现实的那条岔路时，便能发现，丁飞涛所遭遇的许多困境和难题是具有时代共性的。在写作《一念之差》时，正是“打工人”一词频繁出现的时期，许多看似光鲜的工作背后似乎浮现出越来越多的不公与心酸。而在工作之外，丁飞涛还面临着情感方面的难题。一方面固然体现在丁飞涛不擅长处理与异性的关系上，同时，这也是丁飞涛的幼稚之所在，他认为通过某种技巧的习得或是附加上世俗意义上的价值，那些遗留下来的问题（包括情感问题）就全都会迎刃而解。这种想法也是许多人所共有的，这也是为什么如丁飞涛一样的人会一直沉溺于颓废的精神状态，对自身的改变也因这种天真的想法而不断往后延置。

于是便像文末所写的那样，“我进房间睡觉，在床上辗转反侧，怀着忐忑的心情期盼明天能迟点到来，但我知道日子在不知不觉地蹒跚着，终点已经预先设置好了，我充其量只能选择自己过线时的姿势。”到了此处，两个丁飞涛合二为一，这里的思考是之前的两个丁飞涛共同发出的，既是疑问，也是真情流露的哀叹。更为吊诡的是，原本给丁飞涛不断施加压力的就是那个将他死死攥住的公司，可被迫丢掉工作，反而让丁飞涛彻底进入了人生的深渊之中无法自拔。小说中的公司是一体两面的，它还是让丁飞涛万般纠结乃至麻木的根源，渴望能跳出现实的樊笼，却不得不为了生计疲于奔命，这样的生活状态每天都在无数人的身上一再上演，进一步说，这样的生活状态每天也都出现在许多年轻人对未来的预想之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也开始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仿佛是对王小波那句话讽刺的回应——这就是那个终将砸向我们的锤，就像那个终将到来的结局。

至于该如何解决这一难题，平心而论，对我来说是一个太过深奥的问题。因此我无意也无法在小说中做出明显的回答。我想，对于丁飞涛本人来说，这也是一个无从解决的难题。在小说的最后，他是彷徨的，心中唯一的寄托只在于对父母的情感，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是无法好好地面对父母的。但在这里，丁飞涛依然万分笃定的，是那必然会从父母口中说出的安慰，于是他“为了回应必定会到来的安慰，我觉得我有必要伪装出一副从容的假面”。最终将无解的难题诉诸情感，可以说是丁飞涛仅剩的逃脱路径。

最后，谈到小说的主人公丁飞涛，他身上固然有許多大家共同的劣根性，但却不是一个易于让人感同身受的人物。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于我对外部世界看法的变迁，我对《一念之差》的看法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如今，我愈发意识到身为创作者，与其每日苦作于桌前绞尽脑汁，不如切实地把自己嵌入到世界当中去。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亦是丁飞涛的一条出路。虽然生活中会遇到许多如标题一样的情形，好像在有些时刻，你站在十字路口前，总感觉无论选择了哪一条岔路，最终都会来到同一个封闭的尽头。不过，在我看来，决定一个人是否能积极面对生活的，就是能否意识到自己的前程实际上一直是被悬搁着的。身为普通人的我们，唯有用冰镐勇敢地凿开内心的冰川，才能开辟出崭新的未来。既然不安于现状，那么就更应该以自身的努力去破开终点对自己的束缚。这些话，要是被过去的我听到，一定会被当作俗套鸡汤一笑置之，但随着年岁略微增长，我才模糊地领会到这才是世界唯一展露给我们的真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