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短篇小说)
2022-03-16孟薇
孟薇
楔 子
我也记不清我是如何回忆到这里的,但我睁眼便看见我自己已经跨坐在高至我膝盖处的门栏上了,继祖父的小儿子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裤衩,提着那可以把我罩进去的红色澡盆从左边的房间出来了,他照例只施舍了一个眼神给我便跨了出去。
我仍旧坐在那儿,从他提着澡盆的正面到远去的背面,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我是想和他说话的,他应该也能从我的眼睛里感觉到,但我们都很默契,应该说是他单方面不愿意理会我,我们从来没有过对话。
一
奶奶带着我来到这个地方,我不知道这里是哪个村落,我的眼中没有世界,所认知的范围只有从继祖父的屋子大门到隔壁玩伴的家门再到门前的一片树林那般大小。
我所住的这间房子进去客厅后左右各有一间房,左边是继祖父和两个儿子们的,右边是奶奶和我的。屋子的地面发黑且被步子磨得发亮,坑洼之处在下雨时格外潮湿,滑脚是常有的事。我常常坐在到和我膝盖一样高的门栏上看向屋外那片黄色土地,屋门左边有个狗洞,这狗洞除了我以外没有狗来钻。
每天傍晚我唯一的企盼就是等挑了几担子稻草的奶奶将稻草堆在门前,我和伙伴就会一起窝在稻草堆里玩耍。那个拥有海螺玩具的小女孩是我在这儿唯一的玩伴,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每天傍晚依靠奶奶挑来预备过冬的稻草吸引她,她大概和我一样喜欢在干燥蓬松的稻草上打滚,或是躲在稻草后玩海螺在哪儿的捉迷藏游戏。
屋前的树林遮挡住了最后一片夕阳的余晖,奶奶在一捆一捆地扎稻草,我站在这群金黄的稻草间朝上坡处的屋子喊那个拥有海螺玩具的女孩下来一起玩,而后见她探出脑袋来,我连忙对她比划,嚷道:“海螺!海螺!”
不一会,我便看见她蹦出门栏,那系了红绳的海螺在她胸膛前高高跃起然后与她的小胸脯相撞,那根红绳必须得由她攥紧了才不会从脖子上滑下去。紧接着她开始跑下坡,那带着晚霞色彩的小海螺便开始晃荡,左右晃荡、上下跳跃,像早晨树林子间不安分的鸟儿那般既要人瞩目又不想愿意到人手里,幸而有那串红绳将它套牢了,要不然我的小伙伴定会找不着这神秘且不安分的海螺了。
她跑到我的面前来了,一头蓬松的乱发像地上没扎好的稻草般胡乱堆在她的脑袋上,她喘着气利索地将海螺从脖子上取下,然后对着我开始吹起了海螺尖尖,那处安装了一个红色的哨口,然后我便听见了傍晚日落时的第一声脆响。
这只海螺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她说这是在外打工的爸爸给她带回来的礼物,说只要对着海螺涡口吹气,再盖在耳朵上就可以听见大海的声音。
她站立在那儿,小小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因用力而皱起的眉头化作了长而沉的海螺声,在这一片空荡的傍晚时分吹开了燥热,似是真的带来了传说中海边的清凉。
“给我吹一吹好不好?”我看着她手中的海螺,模样小巧,由小转大的螺涡再由大转小的螺尖,外壳是我每天坐在门槛上看到的天空晚霞那般橙红的色彩,露出来的内壳似是打磨光滑的彩色石头,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五彩光华,是我未曾见过的光景,那由大转小的螺涡吸引着我,我想凑近了看看这能传达远方大海声音的东西,漆黑的内壳是否装着小小的海。
她将海螺高高地举起,我不及那般高,于是仰着头看着被她举起的海螺,它这会一下子成了将要高飞的鸟,在半蓝半白的天空下显得虚无且难以企求。
“这可不行,这是我爸爸给我的,我只能带它跟你一起玩。”她说罢,又将嘴巴对着海螺敞开的尖嘴使劲儿吹了一口气,然后连忙堵在耳朵边,像打电话一样认真地听着,末了,她神气地对我描述道:“我听到了!是海的声音!”
我没有见过海,但海跟孩发音相似,我瞪大眼看着她说:“是不是跟娃娃哭的声音一样?”
她哼了一声,摇摇头,头上跟着散落了几根碎稻草,然后又对着尖嘴那里使劲吹了口气,动作迅速地将螺涡紧紧贴住耳朵,我瞅着她的耳朵,当真一点缝隙都不留,一点海声都不漏出来给我听。
“海是海,娃是娃,虽然娃娃哭的时候眼睛会流泪水,海水和泪水都是咸的,但海很大很大,看不到头的,海很深很深,见不着底的,一个娃娃怎么能跟海比?”她说了很多我未曾听闻和见识过的话,于是我知道了这个海水和眼泪其实是一个味道,瞬间我便对海少了一分好奇,不过我仍然喜欢海螺,我踮起脚伸手碰了碰她手上的海螺,比石头要软的触感让我更加想将它握在手心里仔细瞧瞧。
“那么咸的海水里能长出这样好看的海螺吗?你爸爸是怎么拿到它的啊?”我看着海螺,忍不住嘀咕:“为什么眼泪里不能长出海螺呢。”
她噘着嘴将海螺捧近瞧了个明白,说:“我不知道,反正我爸爸就给我说了海很大很深,比蓝天还要蓝,海里面有很多大鱼还有很多海螺这样的玩具,你也可以打电话给你爸爸让他给你买。”
我收回了看那只海螺的眼光,抬眼看着她,心中突然有很多话想讲但怎么也表达不出,于是我再一次恳请道:“我把我的弹弓给你玩,你把海螺借给我玩一下好不好?”
她拿着海螺的手没有松,但她和我相对的眼神有些犹豫,我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扎稻草的奶奶出声了,她以年长者的姿态对女孩说道:“你就给她耍一下,就在这里耍又不会丢,你们不一直在一起玩吗,莫要这么小气。”
奶奶说了这番话,使我不想再要了,毕竟这是她的爸爸老远带回来给她的,她这么重视我能理解,能每次拿过来给我看看摸摸就很好了,但她最后还是将海螺递在我面前,语气低低的:“跟你的弹弓换着玩,你不要弄坏了,也不许吹它!”
我愣了一下,连忙接过这只小海螺,然后将裤头别着的弹弓给了她。说是弹弓不如说是个长到恰到好处的枝丫子,对于没有玩具的我来说,能捡到它算是幸运的事,所以我每天都会坐在门槛上用手打磨它,直到它完完全全像彈弓那个样子。
我小心捧着海螺,眼睛凑在螺涡处仔细看,发现怎么也望不到里面的光景,于是我使劲吸了一口气,待肚子瘪到前后相贴,才用力将这一股气尽数吹进了螺涡,我连忙学着她那样用耳朵堵住螺涡,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仿佛见到了广阔深邃的大海哗啦啦地狂奔而来,卷出来数百只数千只鱼,那群鱼里夹着许许多多的海螺,那些海螺有的和我手上的模样相似,还有的要比我手上的好看许多,大的小的,还有的螺涡钻进了小鱼的身体。
二
门口只有三个人,奶奶捆着稻草,她的手脚很利索,一担稻草很快就在另一头变成一个一个的小枕头堆积在一起了,我们将扎好的稻草垒起来,女孩站在垒起来的稻草堆里,将那海螺的挂绳穿过头顶绕到脖颈处,然后将左手臂从绳子里穿过,又把右手臂穿过红绳子,于是那海螺便跟着绳子顺着她瘦小的身子一路被两手搀扶着来到脚底,于是她高兴地喊:“漂亮的衣服脱下了!”如此这般她反着顺序将绳子和海螺又戴回了脖子处,最后她笑着拍手说:“衣服穿好了!”
我看着她的海螺,将手中的木弹弓攥紧了。那只海螺我只是听过一次海的声音就还给了她,因为我实在做不到凭借大人的权威从她的手中要来海螺,因为这是她一年难以见到一次的爸爸从外面带回来给她的。
手中的木弹弓小巧光滑,这个玩具是我自己发现并制作成如今模样的,它是我仅有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我睡觉也会抱着它,就像玩伴睡觉也要将海螺挂在脖子上一样。
我看着那只海螺在她的手中快乐地跳舞,我便忍不住装作我的弹弓也能高举起来和它一样好玩,然后她将海螺再一次当作衣服脱下,也许她是打算爬出稻草堆再捡起它,但当她转身要捡起那只系着红绳的海螺时,那只海螺却消失在垒起的稻草堆了。
她四处寻找那只海螺,嘴里嘀咕着,眼睛几乎要涌出泪水,可那只海螺像被稻草吞掉似的,怎么也找不着了,她脸上没了前一刻的笑容,呆坐在原地失了神,这时天色更暗了,刮起的晚风吹动她蓬乱的枯黄的头发,没多久她便哭了,然后跑回了家。
那只海螺真的不见了吗?被稻草吞掉了吗?不会的。她的哭声被傍晚的风吹散了,然后向四处擴散,奶奶偷偷地将那只海螺变了出来,强硬地塞到我的手上小声说道:“快拿着,别被发现了,自己躲着玩。”
这只海螺一下子变得有些扎手,它在我的手上不会像刚刚那样跳舞了,我的脑子嗡嗡地一阵响,待天色彻底要暗下来时我已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自行观摩着它,但它变成了一个哑巴,于是我试着对那深不见底的旋涡吹气,再连忙用耳涡堵上它的涡,那里面发出了深沉的声音,我闭上眼,开始臆想如之前所听到的那般声音——
海螺上的晚霞褪尽后,那比天空还要深蓝的海水在低沉地闷吼,从这小小的螺涡里奔涌而出,这海螺没想到承受不住这浩瀚大海,一下子撑破了身体,那冰凉咸湿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在这见不得光的黑暗里。
我冷不丁地睁开眼,第二天已经来临,我伸出舌头舔了嘴唇,发现我竟在睡梦里掉下了眼泪,是海螺代替那把弹弓和我共度了一晚,我明白我应该将它还回去,如此占有它是不对的,我的心开始冒冷汗,我再也无法和我的伙伴正常地说话,因为我无法挺直身站在她面前,无法与她充满忧伤的眼睛对望。
“你蠢!你不是一直想要吗,现在有了你干嘛还给她,小心她知道后再也不跟你玩了!”当我向奶奶表明打算将海螺偷偷还给她的时候,奶奶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教着我,似是见我面露难色,她又说:“这不叫偷,是她弄掉了后被我捡到了而已,我捡到了就是我的了,我送给你玩,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不知好歹?”
后来我拿着那只海螺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天边燃烧的晚霞从屋后慢慢地朝屋前那片树林子后撤退,给半边天空腾出了灰蓝的色彩,我握着海螺像是握住了战败撤退的半边天空,鬼使神差地,我擦了擦那红色的哨口,凑在嘴边正要吹下去时,门前的一声鸟叫将我唤醒。
我下意识地看向斜坡上那幢房子,快速地将海螺捂在两只小手中间。过了很久,直到最后我发现它黏在我的手掌心、再也无法找理由还回去的时候,我便更加小心翼翼地起身进门,把它藏在房间里。
那一刻我突然醒悟了,无论我曾经有多么喜欢它,纵使现在对它的喜欢带上了些隐秘,但我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既然做了心虚的事,就无法再光明正大地对它表现出自己的喜爱,无法再对昔日的伙伴展现出往日一般的热情了。
表现自己的情感本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对于那时意外拥有了海螺的我来说却成了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于是我也只能每日将它从抽屉里拿出来把玩一番,剩下的时间都由抽屉来掩埋这隐秘的奢侈。
三
我喜欢快要到傍晚的天空,因为那橙红的天是我想要到达的地方,出于这种想要据为己有的心态,我喜欢她的那只海螺,可她没了那只海螺,我也失去了光明正大爱它的机会,所以海螺如今不属于我们中任何一人。
我再也不好意思正视她的眼睛,这意味着我无法每天朝着她家的门如往常那样召唤她和我一起玩,于是我再次回到了每天跨坐在门槛上的日子,独自看着离我很近就在我眼前、离我很远抬眼无法收进眼底的天空。看着天空我总会随着枝干上飞走的鸟一起将思绪带到不知名的远方,思考我到底怎么来的,我又如何会存在于这里,我通常总是忘记我如何来到这里的,小孩子的记忆很薄很脆,只记得当下和幻想明天,有些事情总得埋到长大后才愿意去戳破那层脆弱的记忆薄膜。
直到有一天这个陌生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无法再跨坐在木门槛上,而是被锁在了大木门内,木门有的地方已经破损,阴暗潮湿的屋子内只站了我一个人,那凹凸不平的煤炭般黑的地面在午后迎来了最美的时刻——
地面上的小坑内盛了阳光,那金灿灿的阳光看起来一点都不灼人,它们舒适地倒进了小坑中,但不是每个坑都有,它们从门缝钻进来、从屋顶破瓦中滑下来,选择恰好的坑装满它,然后我和这些拥有阳光的坑相视,我看见与它们相连的有一道刺穿潮湿空气的光柱,我跑到光柱下面,断了它们滑向脏黑小坑的路,那光柱里有飞舞的小颗粒,我幻想我通过光柱升天了,我离开了这里。
第一个来看望我的是被奶奶偷了海螺的女孩,她敲响了我的门,说:“你奶奶又把你一个人锁在家了?”我透过缝隙睁大眼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可能不是奶奶锁的,也许是继祖父,也许是他的儿子们。
“你知不知道石桥那儿出事啦?听说有个外乡男人开车,结果车翻到桥下,人死了!我家里人都跑去了,现在我也要去看看了。”她说着,知道我无法出来后便走开了,小跑着朝那石桥而去,这个偏僻的村落终于有了一桩足够让人们茶余饭后谈论许久的事件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傍晚的晚霞下,村子的边界好似在一眼望去最末端的那条线上,我一直以为阳光消失的尽头就是那里,所以很多次当我想和她一起去到那里时,总有东西阻止了我的脚步,那声音说:你只能在这里,回去坐在门槛上吧。
我决定去一探究竟,不知是她嘴里说的外乡男人吸引了我还是那辆不听话的车吸引了我,但后来我才明白,是他的死成了一条无形的线引着我到他的近旁,那条线先是从狗洞穿出去,我的衣服常年是脏的,所以我趴在地上,先把我的玩具枪扔出去,然后整个人再慢慢地伸出下半身,狗洞距离地面有半个我高,所以我摸瞎落地也有点困难,但当我在黄土地上爬了几步捡起玩具枪后,我便开始跑起来,比她跑得还要快。
微热的风吹拂着我的脸,鞋底摩擦在陌生的土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向着远处的地平线跑去,耳朵里回响着我的喘息声,当我站在石桥边时,地平线同时消失了,我看见了一双巨大的脚板,然后又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男人躺在石桥上,占去了石桥的大部分面积,幸好组成石桥的石头够宽够长,要不然他死了都没有任何地方比这敞在太阳下的石桥接受日光浴更好的地儿了。
他睡得很安详,他的姿势是放开了躺着的,他像一个倒下的巨人那般占用了这石桥,桥下快速流动的水不断冲刷着他的面包车,那辆面包车被淹没了一半仍旧用残损的模样顶着企图阻断水流自上而下的冲刷。
周遭没有人,天边的金黄色光芒照在他的皮肤上,他裤腰处泛着微微的光,此处没有鸟叫,整个天地好似就我一个活人和他一个死人,不多不少的,我们都没有打破宁静。
我慢慢上前,他的身子厚度好似我常坐的门槛那般高,平静的面容应该是被阳光洗涤了,要不然凭额角流淌下来的血怎么也会将那面目涂抹得狰狞无比。我蹲在他的手臂边,那只大手手指微微弯曲,指腹上粘着暗淡的光,显得五指僵硬又柔软,但更吸引我的是他裤头那串钥匙,钥匙对于我来说也很大,钥匙散了,但头却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我想伸手去触碰它们,但还没有碰到便被拉扯回现实。
“你不怕吗!那可是死人,你这小孩胆子真是大,不怕沾晦气染病!”有人如是说着,周围好似多了许多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石桥的这头和那头,随着轻微的摇头动作,他们的嘴唇上下磕碰,漆黑的眼珠里除了躲闪之外再无其它。
我被拉着走,走向黑压压的人群,走回被高树林压黑了的土地里,我不甘心地回头看,那石桥成了中心,男人浑身泛着光芒,和天边我最爱的晚霞逐渐融合,他身下湍流的水声咕噜咕噜地把他送离了这里,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他从此只存在我蝉翼般薄的记忆里,如果我还有幸遇见这个下午的阳光和晚霞,那他躺倒的模样便不会从我这个活人的世界里消失。
四
他很快地在当时的日子里不见了。我如往日一般跨坐在门槛上,继祖父的儿子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提着那可以把我罩进去的红色澡盆从左边的房间出来了,他照例只施舍了一个眼神给我后便跨了出去。
我仍旧坐在那儿,从他提着澡盆的正面到远去的背面,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我是想和他说话的,他应该也能从我的眼睛里感觉到,但我们都很默契的、应该说是他单方面的不愿意理会我,我们从来没有过对话。
门槛有时候是我的,有时候我只能拥有屁股坐的那一截。印象中他们总是洗澡,所以那只红色的塑料澡盆像一只又大又重的气球,低矮矮地飘着,然后猛地吐出一肚子水,那些水看不清本来颜色,甚至还带着肥皂沫子。我会一直盯着那些被泼出去、带着白碎沫最后给黄土盖上被子的水看,那不干净的臭水会滋润这块土地还是会让它们永远潮湿得无法长出新的绿植?
我便从那里面瞧出了懵懂的幼芽因每日带着白肥皂沫子的脏水而永远破不了土,还未钻出来看看这片傍晚的天空便永遠死在了阴暗潮湿的土壤里。
我不知道我几岁了,大家都叫我小孩儿,我还是个小孩儿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父母长什么样,我是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这个村庄里的,这里除了奶奶和我有血缘关系之外,其他人都是素昧平生的存在,但我能感受到谁对我好谁对我怀有恶意,可我仅仅是个外来的小孩儿,知道了别人的态度又能如何呢,只要我不是如那外乡来的男人一般突然死去就好了,只要我还能每天跨坐在门槛上看晚霞就很好了,只要我能干干净净平平安安地长大能自由地跑向晚霞消失的地平线就非常好了。
那个阴天的傍晚,外面的天空灰黄一片,带着灰尘的凉风不断肆意地旋转跑进人的口鼻和头发里,我喘着气快速推开伙伴家后厨房的木门躲在了里面,奶奶呼喊我名字的声音拉长收缩着,那带着沙哑的声线化作了根根锋利的透明细丝线,在四面八方找我,先是穿透呛人的空气再是匍匐在地上如毒蛇一般嘶嘶威胁我。
我屏息着,小心翼翼地缩在木门后呼吸,一双手紧紧地攥住,将里面鲜红的东西保护着。最后我闭上眼,脑中开始烟雾缭绕。
青色的、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它们从那蹿橙红色的星子里游出,将阴沉的房间内变得迷幻了,这里的两个人迷失在了这阵烟雾里,唯有我想喊他们不要吸了。
木门被悄悄拉开了,我似是吞进了一口苦涩的空气那般盯着女孩看,而后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中,将另外一只手掌摊开,被我咸湿的汗水浸泡过的茅莓仍旧对她有吸引力,她关上了木门向我走来。
“你奶奶找你回去吃饭。”她拿走我手中的茅莓,悄声说。我只是点头应答她,昏暗的后厨房里只有茅莓成了一抹明亮的光,被我藏在抽屉底层的海螺又开始探出头来,她吃着我的茅莓天真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奶奶偷人?”
话音刚落,外头的人声便破开了这道脆弱的木门,“你孙女在这,赶紧带走吧。”主人家任由那风沙侵袭进屋,她的身后跟着一直在找寻我的奶奶,而那刚探头的海螺便又缩回了抽屉的底层。
奶奶笑着说话,可她带有皱纹的笑意里却夹杂着让我心生寒意的意味,她拉过我,那力道恨不得将指甲掐进我的皮肉,我看着主人家同样带着寒暄的笑,用力将女孩护在了身后并将我的茅莓从她手中夺过扔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在奔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奔跑可以一直喘息可以加速心跳,我可以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接下来我就会感到口渴,我会去找水喝,喝完水过一会儿我就会觉得饿,因为饥饿我便会回去要饭吃,要想吃饭就必须留在这,接下来的生活便会长此以往地简单平静下去。
但当我看着手中的红色茅莓时,我的眼眶红了,我无比珍惜地捏起一颗细数上面挤在一起的红色小水珠,那上面还长着细细的绒毛。看了许久我才将它放在舌头上,卷入我的齿间,酸甜的红色汁液,流进了我那又脆又薄的记忆里。
如果记忆太苦,小孩儿是会天天愁眉苦脸的,所以我很感谢那时候还能遇到茅莓,这长在山野林间的小东西鲜红欲滴,每一颗上集聚的小水珠似的果肉都像我未被允许掉落的眼泪,它们最后再次落到我的肚子里,所以我童年的眼泪是酸甜的。
五
我坐在那门槛上,当最后一层金色褪掉后,我将一片健胃消食片塞进嘴里咬得嘎嘣响。
消食片虽然是药,但我从来都当它是零食,这是继祖父偶尔会从外面带来送给我的,我从来没有吃过零食,又或许我曾经吃到过,但现在吃的苦太多了所以忘记了那番滋味。
侧边的房间里传来嬉笑声,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继祖父的小儿子将那盆水泼在尚未有绿植破芽的黄土上,他光着膀子朝门栏走来,在经过我身旁的时候他的手却不像他的眼神那样冷漠,正在这时另外一只手拦住了他,于是那红色的气球摔在地上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侧边门房里传来继祖父使唤我的叫喊,我看着面前的两个继哥哥,他们的面色比我要冷漠,未着上衣的年轻肉体一齐消失在另一边的门房里。
有一天,我停留在山崖边,下面便是奔腾翻滚的河水,水流撞击峭壁如同阴云中的闷雷,那声响总该是要将一切狭小的事物撕碎击退、生吞活剥,于是那野生生长的茅莓便在这险境中独留了一份生机。
我和女孩站在那,看着奶奶动作小心迟缓但又大胆贪婪地采摘悬挂在石头间的茅莓,那动作似是无数次在门前卷稻草那样熟练,一颗两颗三颗,茅莓终是落入他人之手,底下叫嚣发怒的河水也无能为力,只能一次更比一次猛烈地撞击奶奶所攀附的峭壁才算甘心。
奶奶爬了上来,她将茅莓分了两份,一份给女孩,一份给我,那女孩看着她,小小的眼中带有渴望,奶奶朝她用力挥手不耐道:“没有了,你们都是一样的。”等到女孩终于蹦跳着走远后她才又拿出几颗茅莓给我,说:“不要跟她说,自己留着吃。”
耳边轰隆作响的水声拉扯着我,奶奶用她那双混浊的眼睛看着我,终于对我说道:“快上来睡觉。”
尾 声
那个没了海螺的女孩过了很久才过来找我,说我变了,是不是上次被死在石桥上的男人给吓丢了魂魄,所以如今看起来才沉默中又带着阴晦?我什么也没说,看着她我就想起那抽屉里再没有被我拿出来喜爱过的海螺,海螺拥有永不褪去的晚霞,哨口也似红色的茅莓,但它们都“死”了,“死”在这一只小小的海螺身上。
我想告诉她我并没有被那個男人吓着,相反我觉得他无比的美,我也很想像他那样躺倒在石桥上,舒展开的身体因被日光和晚霞垂怜而显得温和柔软,我可以躺着看晚霞日落,那破旧坚硬的门槛总也让我仰着头酸脖子。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总将死亡看做是不好的晦气的事情,将新出的生命看做是一件大喜事,从而远离甚至鄙视与一切“死”有关的人和事,生与死难道不应该是平等的存在吗?死也可以是通往解脱的途径,而生也可能是尝遍人世百态之苦的开始。
这一切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有太多的事情不知如何开口,甚至是我对她开口了又能怎样呢?他们从大人那儿听来继祖父和奶奶的事情,大人也会从他们那儿听来我的事情。
我不喜欢和人说话了,即使是坐在门槛上时两个继哥哥提着红色澡盆在我面前泼水我也不会用带有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们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是从偷那个海螺没有第一时间还回去的时候吧,人第一次犯下错没有能力挽救的时候,那样的懊悔自责会慢慢转变成对生的不自信,那些存在于脆薄记忆里的画面开始如水怪一样时不时钻出来恐吓我、威胁我,令我尴尬、痛苦,这一切也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承受到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我这般经历的小孩儿了。
不是每一天都有晚霞的,当我的记忆断片于最后灰黄的天空时,我眼中闪过一条山下奔腾的河水,河水黄得似被搅拌脏了的晚霞,山崖壁上盛开着几株茅莓,那鲜艳的茅莓被含砂的冽风摆弄得不安稳,我看着它们,便尝到了酸甜的味道,它们的颜色不同于其它,那是立于天地间的纯净与快乐,而渺小的我被它们的模样吸引,当我走向它们,那也便走向了永恒的纯净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