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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嵘史学意识来源探寻

2022-03-16李培蓓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钟嵘诗品魏晋

李培蓓

《诗品》为中国诗歌批评专著之滥觞,其作者钟嵘也因此以文学批评家的身份在中国古代学术中占据重要地位,其每论及诗人必追溯其源流的批评方法在古代文论中独树一帜,带有明显的史学色彩。目前已有张伯伟等学者对《诗品》“推源溯流”的批评方法作出研究,但对于钟嵘缘何拥有史学意识,却并无系统论证。这與钟嵘本人除《诗品》外并无作品传世有关,我们无法从他的文字中探寻其思想来源,虽能感知他身上的历史意识却苦无证据。因此,想要探知钟嵘的史学意识之来源,还须从社会历史环境、家学渊源和钟嵘自身的学习经历、仕宦交游等方面综合考量,希望这些研究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接近钟嵘在创作《诗品》时的所思、所想。

一、“注重师承”的学术传统

中国古代学术有独特的“注重师承”的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这一时期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在内的所有权力都在发生转移,政治经济大权由周王室转移到了诸侯贵族的手上,文化上的权力由史官等官僚下移至诸子各家学者,而文化的传承责任也在这样的背景下由官学转向了私学。文化权力和文化传承责任的下移也自然影响到了中国古代学术的发展,官学逐渐没落而私学渐起。私学的兴盛使得老师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因为文化权威不再是官方的机构或团体而是老师,对文化的尊崇也一定程度上映射到了老师的身上。除了老师在文化上地位的提高,文化权力的下移也导致著述权、话语权的下移,诸子均可自由著述以阐发自己的思想,但为了增强内容的说服力,他们往往采取“托古”的著述方式,典籍的不朽使得著作的流传要比师承更加牢固,影响力也更强。因此,“注重师承”又从单纯的治学态度逐渐演变成为中国古代的学术传统。

到了魏晋时期,学者们渐渐不满汉代“述而不作”的学术风气和繁琐迷信的治学态度,斥纬书为诬妄,以为“六经皆史”,史学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除此之外,这些学者们还反对孔子的神圣化,批判汉代儒生赋予其的“素王”地位,认为孔子的定位仍然是值得尊崇的“老师”。在这一时期,虽然从显学的内容上是玄老取代了儒学,但从学术研究层面上却是在还原先秦“尊师重道”的传统。而钟嵘正是成长于这样的学术环境中,《粱书·钟嵘传》中有言:“嵘齐永明中为国子生,明《周易》。卫将军王俭领祭酒,颇赏接之……举本州秀才。”这一段有两个信息,一是钟嵘明《周易》。这是与魏晋南北朝的学术风貌直接相关并有必然联系的,汉末古文经学逐渐兴起,此时流行的典籍不再是经过汉儒改造的今文经,而是贴近典籍原貌的古文经,三大注疏中非常重要的一支即王弼的《周易注》。除此之外,钟嵘好《周易》也有深厚的家学渊源。钟嵘的十一氏祖钟繇“为《周易》《老子》训”,其少子钟会“十一诵《易》……雅好书籍,涉历众书,特好《易》《老子》”。《周易》从内容上来说并不与《诗品》直接相关,但钟嵘早年的学术训练带给他的是创作《诗品》的动力。经学家们摒弃了掺杂了阴阳五行和大量政治教化的内容,注重历史和训诂,在典籍的注疏中阐发自己的思想,进而形成学术论著。王充《论衡》有云:“夫通览者,世间比有;着文者,历世希然。”古文经学对著作的重视,对钟嵘等文学批评家来说,是撰著的直接驱动力,这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论发达的原因之一。

二是钟嵘在国子监读书时颇受当时的国子监祭酒王俭的赏识。钟嵘在学术上受到王俭的影响是直接的,王俭既是钟嵘的老师,同时也是他仕途上的领路人。钟嵘品评王俭时,以谥号文宪称之而不称名,这种避讳在《诗品》中是绝无仅有的,足见他对老师的尊崇。钟嵘对王俭的尊崇不仅体现在态度上,也体现在《诗品》的创作之中。他曾在《诗品序》中提到自己创作《诗品》的动机:“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其中“七略裁士”这一类似于史志目录著作体例的学术渊源即来自于王俭。章学诚认为《诗品》“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于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学,其法出于刘向父子”,但其实钟嵘并非直接借鉴《七略》《别录》,而是通过老师王俭的《七志》才注意到刘向父子的著述方式,因要“溯源”,才在《诗品序》中云“七略裁士”。王俭入仕后依《七略》之例作《七志》,《南齐书》中有“上表求校坟籍,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上表献之,表辞甚典”的记载。钟嵘幼时明《易》,自己的著述兴趣又在诗歌批评,并未有其他明确的史学渊源,而《诗品》的体例和方法却有深刻的史学烙印,唯一的来源就是他的老师王俭。胡大雷曾提出“其《诗品》或《诗评》,是否在王俭宅之学士馆完成?”的疑问,也可以从侧面印证《诗品》著述体例与王俭史志目录方面的研究有所连结。无论是当时的学术风气,还是钟嵘本人都十分注重师承,这就导致《诗品》非常注重溯源,每品评一位诗人必先追溯其诗风源头。虽然二者间不一定有严格的师承关系,但在钟嵘看来他们之间存在着一脉相承的诗风,后者有着摹拟师古的痕迹。钟嵘品评诗人时追溯源头的做法其实并不属于严格的文学批评,倒是类似于推源溯流的史学方法,钟嵘首开先例将史学批评方法运用于诗歌批评作品中,与“注重师承”的学术传统是分不开的。

二、“摹拟师古”的盛行风气

魏晋文坛“摹拟师古”的风气盛行,是钟嵘在《诗品》的诗歌批评中融入史学方法的直接原因。叶梦得《石林诗话》云:“魏晋间诗人,大抵专攻一体,如侍宴、从军之类,故后来相与祖习者,亦因其所长取之耳。谢灵运《拟邺中七子》与江淹《杂拟》是也。梁钟嵘作《诗品》,皆云某人诗出于某人,亦以此。”“摹拟师古”的风气来源于汉代赋体的创作,陆机曾在《遂志赋序》中提到:“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张衡《思玄》,蔡邕《玄表》,张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魏晋时期的政局不容文人大加议论,稍有不慎便会招来党锢之祸,于是名士们的清谈对象就由现实政治转向了更为“安全”的人物、文采等。加之玄学崇尚简约的语言风格,诗歌就成为了绝佳的文学体裁。不仅是有创作能力的名士大家,连平民百姓都竞相创作,甚至诗歌成为了家中幼童的必学科目。钟嵘即在《诗品序》中提及这一现象:“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纔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鹜焉。”一时间“摹拟师古”之风盛行,拟诗纷纷出现。

《文选》中有“杂拟诗”一类,共收录陆机、江淹等十位作家共计六十三首拟诗,这些诗歌都是典型的摹拟之作,即题目中包含“拟”“效”“学”“依”“代”等字样。除《文选》著录的拟诗之外,还有未注明但明显带有摹拟性质的拟诗以及补亡诗。就广义的拟诗而言,拟古乐府而作的诗也可算作拟诗。明人胡应麟认为魏晋时期的拟诗数量远远超过《文选》著录的数量:“建安以還,人好拟古,自三百、十九、乐府、铙歌,靡不嗣述,几于汗牛充栋。”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摹拟师古”的风气之盛。“摹拟师古”的盛行风气使得钟嵘在品评诗人的时候免不了要追溯、效仿摹拟的对象,也就形成了“其源出于某某”的批评体例。在这些拟诗中,最为重要的当属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和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这两组组诗摹拟的重点均为古诗的体例,力图用当世的语词再现古诗的节奏和韵律,进而展现五言诗的形式之美。钟嵘在《诗品》古诗条中评价“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在江淹条言其“文通诗体总杂,善于摹拟。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谢朓”,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除对拟诗的评价外,《诗品》中还有三处重点提及诗歌创作中的“摹拟师古”现象,并把摹拟好坏作为评价诗人诗作的重要衡量因素,并以此来判定诗人的诗风来源:应璩条言其“祖袭魏文”;沈约条言“详其文体,察其馀论,固知宪章鲍明远也”;鲍令晖条言“令晖歌诗,往往断绝清巧,拟古尤胜”。

摹拟诗作的诗人不仅能与古人一较高下,还能与同辈诗人共论短长,借此彰显自身的才华,从而提高社会声望。曹丕于《典论·论文》中赋予了文章崇高的地位:“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清人朱庭珍则认为不仅是文章,魏晋时期诗歌的地位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自建安作者,始有以诗传世之志”,建安以来的诗人创作诗歌不仅为抒发情志,更是自己才学的证明。而创作动机的改变其实来自诗歌的摹拟风气,在竞相摹拟创作的风潮之下,诗歌评论竞相出现,其中最盛者即为《诗品》。诗人们看到了诗歌创作的价值,于是反过来推动了诗歌创作对立言扬名的作用,而其中的评判标准即为“摹拟”得是否精妙,是否能在众多拟作中一骑绝尘。在具体操作上,钟嵘选用的即以“源出于某某”为标志的历史溯源法,根据诗人经历、文学偏好以及诗体流传历史等因素推究诗人摹拟之源头,虽然划分的结论存在争议和偏差,但这种能够统束时代脉络、原始察终的历史眼光尤为可贵。

三、“原始察终”的历史眼光

钟嵘虽然在《诗品序》中提及《诗品》区别于以往的文学史书写方法,将重心放在“谈论文学”“裁定品第”上,但实际上还是按照“以人为纲”的体例,将选录的一百二十二位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梳理了五言诗从三代到魏晋南北朝的发展流变,构建了一个简要的诗学批评史。钟嵘的《诗品》,乃至后来的诗话、本事诗,再到近代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都是以作家为中心,用每一时代、每一文体的代表人物及作品来代表当时的典型文学样貌,并且上溯文风来源,下追发展流派,再据此展开批评。这种以人为中心的批评体例是受到了史书中纪传体的影响,并进一步发展而来的。突出了“人”在历史中的中心地位正是司马迁纪传体体例为中国史学范式作出的贡献之一,不仅直接影响了中国史学的发展,对整个古代学术的发展也有深刻的影响。而中国古代学术中文、史两家难以割裂,加上作者在文学创作中的主体地位,以“人”为中心的历史观对文论和批评史的书写的影响就更为深刻。魏晋时期文学批评刚刚萌芽,但史学却已有深厚的学术传统,并逐渐走向自觉,史学的这一发展增强了整个社会的历史意识,而钟嵘作为社会的一员,尤其是文人集团的一员,势必受到影响。因而钟嵘在品评诗人的时候也就带上了历史的眼光。

除了时代的影响,家学渊源也不可忽视。颍川长社的钟氏一族本为书香门第,第十代钟皓即为东汉名士,他“避隐密山,以诗律教授门徒千余人”。后因第十二代的钟繇得曹操器重,屡立军功,官至相国,又封平阳侯,恰逢“九品中正制”推行,钟氏遂成颍川望族,子孙皆蒙荫入仕。钟繇少子钟会拜司徒,钟氏一族的声望达到了顶峰,但功高震主的钟会为司马昭所忌,后转投蜀将姜维,死于叛乱,连累亲族,钟氏便由此走向了衰落。后出于朝廷猜忌、门庭没落、主动避祸等多方原因,钟氏子孙多担任地方太守或记室、参军等散职,再难参与世族政治的核心。钟氏第二十一代钟蹈为钟嵘之父,任齐中军参军。钟嵘自己先于齐代官至司徒行参军,后入梁,历任中军临川王行参军、西中郎将晋安王记室。兄钟岏官至府参军,建康平,弟钟屿任永嘉郡丞。相较于其他的世家大族,钟氏在其中的边缘地位使得他们无法通过强大的政治影响力或经济实力在社会上立足,只能转而努力通过著书立说博得声名。因此,他们相比前代更加重视家学传承和自身文化修养的提高,力图遍览文史,博通古今,《南史》中即有“嵘与兄岏、弟屿并好学,有思理”的记载。钟嵘父兄都曾参与修史,兄长钟岏更是著有《良吏传》十卷,弟弟钟屿也曾参与编纂《华林遍略》,从这个角度看钟嵘颇有史家渊源。

《诗品》成书时,钟嵘担任记室,负责撰写章表文檄,记言记事。曾奉萧元简之命作《瑞室颂》表旌何胤:“元简乃命记室参军钟嵘作《瑞室颂》,刻石以旌之。”《瑞室颂》今之不存,但从这一记载中仍可窥见钟嵘担任记室时的职责。虽然钟嵘并未直接担任史官,但记室的工作需要他记录事情原委、追溯前因后果并加以评论,同时写成的文章也是重要的史料,从这个角度看钟嵘也可算作间接地通过任职拥有了历史眼光。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除了钟嵘这样的文学评论家,沈约、谢灵运等当时重要的文人也往往兼具“文学家”与“历史家”的双重身份,既有诗文作品传世,又参与史书编纂,他们寓诗文评论于史传,又用历史的眼光看待诗文,将其放入历史长河中加以评点。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说“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可见其对上溯源头、下追流变的重视,极其自然地将当世诗文放入历史之中。而萧子显的《南齐书·文学传论》在探讨文学变迁的时候,“原始察终”的历史眼光就更为明显,几乎建立了片段式的文学发展史。文人具有历史眼光,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经济、文学特权均落于世家大族之手所发展出的特殊现象,钟嵘作为文人集团的一员,拥有“原始察终”的历史眼光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是在中国古代学术传统和魏晋南北朝时期复杂的政治文化环境中,孕育了注重家学传承的钟氏一族,世家大族之间的交流与欣赏也为钟嵘的学术与政治开辟了道路,而玄学的发展和清谈运动的兴盛更是文学批评家们著书立说的直接推动力。可以说,钟嵘的史学意识之形成是时代潮流和个人经历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不仅是钟嵘,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学发展使得文人名士或多或少地具有了历史的眼光,形成了浓厚的史学风气,他们摹拟前代诗作,追慕古人风姿,同时又极为重视文风、技巧之渊源,形成了文学批评中带有史学因素的独特风貌,并对后世的文学批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诗品》研究发展至今,在文学内部的讨论已经十分充分,但关于《诗品》的史学批评方法研究仍然薄弱。正如张伯伟所说,我们应当“采用古今结合的方法,以现代新知引发古典智慧”,用跨学科的研究视角重新审视《诗品》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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