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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人间词话》中“气象”审美范畴的生成要素与内涵

2022-03-16赵妍楠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王国维范畴

赵妍楠

一、批评范畴:气象的含义生成

气象一词作为古典文学中的常用审美范畴,其内涵的发生与发展有着较长的流变过程。追溯源头,“气”与“象”最早是作为哲学概念存在,《周易》有“两仪生四象”的说法,此时的“象”并无实际指称,而是一种形而上的宏阔抽象状态;“气”在早期有万物本源之义,后逐渐具象化。晋韩康伯注《周易》时称“变化始于气象而后成形”,这里的气象是“气”之“象”的意思,是“气”的衍生概念,两个独立的概念产生了关联,并形成了后来常用的双音节词组合。

气象进入文学作品后,主要用以形容自然风光的整体表征,如阎宽《晓入宜都渚》的“回眺佳气象,远怀得山林”,孟浩然《早发渔浦潭》的“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高适《信安王幕府诗》的“四郊增气象,万里绝风烟”等;以及形容某种样子,如“中州气象”“天朝气象”等,虽有笼统概括性,但都暗含宏壮、阔大、明朗、高远的价值取向。这种景观用法与后来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等形容天气变化的用法,以及当代的天文大气现象之义应是一脉相承的。

随着文论发展,越来越多的词汇进入文学作品的评价标准中,逐渐形成批评体系,有着表示大致状况、风貌的气象一词,也被人发现、扩充内涵,运用到文学批评上。唐代已有相关表述,如韩愈的《荐士》中的“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是说诗歌风格至于晋宋之时,变得颓靡凋敝,气象具有理论范畴的概念。严羽《沧浪诗话》有:“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将气象提升到了论诗的必要条件。其后,他认为汉魏古诗之胜在于气象,唐诗与宋诗的区别并不在于工拙,只是气象不同。进而,作为审美范式,气象可表示某个时代或时段风格特征的概述,如盛唐气象、北宋气象等,有气局、气度之意,《沧浪诗话·考证十九》:“‘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值得注意的是,严羽在提到气象时,用了“气象混沌,难以句摘”“不可寻枝摘叶”“气象浑厚”等表述,可见其理解的气象范畴本意即带有雄厚浑融的相关特征。

二、人类命运的隽永之问:气象与时空维度

《人间词话》中共有五则提到了气象,可见其为王国维词话中的重要美学范畴。王国维并未对气象下定义或是作详细的阐释,前人的注解也只停留在抽象的概述上。但细读文本可以发现,作品有气象与否与时间、空间两个维度具有密不可分的潜在联系,王国维所认为的气象之作,几乎无一不兼具时间、空间两个层面的阔大,用这两层维度判断作品气象,更加具象,便于理解。

时间与空间在文学作品中常相伴相生、连类而及。绵延不绝的时光可以通往未来和过去,随着诗人的心理感触变得长久或短暂。在无限的时间之流中,人类生命也显得渺小、短暂,生死离别在时间面前似乎变得无意义。加之文学这一特殊的媒介有着穿越时间的特质,“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更添一层悲凉与无奈,风花雪月等自然意象亦是取之无禁、循环往复注视人间。作品具有时间之张弛,就具有了留白思索的余地,可以在千古时空中获得共情。空间要素则更多地提供张势,“张势,即由一个大空间伸张、亢进到更大的空间”。空间的无限延展会使人获得逍遥的大自在感,徜徉于诗性的想象,感受自然的神秘与本真,从而获得生命的净化与休憩。时空感的把握对作品的气象极其重要,这种时空感则需要诗人敏锐的心灵和深沉的生命体验。陈清俊在《盛唐诗时空意识研究》中谈道:“唯有在不断追寻、体悟、超越的历程中,重返生命的本根,方能真实体证时、空、与自我的圆融不二。”

第十则中,王国维首次提出作品的气象问题,认为李白词作胜于其气象,然后举出“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两句,认为其“遂关千古登临之口”。登高即望远,古今许多名作中皆有登临之感,人在高处眺望远方,会感受到空间之辽远,宇宙之无穷,体悟到个体生命的渺小和短暂,继而思忖今昔,在时间流动中获得永恒的感悟,无限的人生情结。《忆秦娥》中“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营造了一个旷远萧飒的境界,时间上,盛衰之感包蕴其中,昔日繁盛佳节、帝王游苑,如今音尘断绝,只剩古道西风、孤陵凄箫;空间上,箫声如泣如诉,回荡缭绕,荒野暮色四合,晚风呜咽,陵阙在残照下肃穆不语,又似要诉说四海往事,千万年地伫立着。短短八字,可谓是时空维度上的极致,时间不再是线性界限而是溯回流动,空间上博大开阔留白悠远,整体上充满历史过客之感与穿越古今的悲凉体悟,使人有身临其境的共情体验。其后,王国维又提到了范仲淹《渔家傲》与夏竦《喜迁莺》中的词句,认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渔家傲》描绘了寥廓萧瑟的边塞图景,也涉及了塞下秋色、长烟落日、孤城紧闭、千嶂边声等足以穿越时空、打破视听的意象群,但最后还是落在了将军征夫思归无计,醉酒难寐的个人之情上。《喜迁莺》一词则充满着绮丽缥缈的仙家意象,绮霞沉月、帘卷未央、星河夜流、玉阶瑶池、凤香袅袅、珠翠露光、水殿歌舞……虽是歌颂太平的应制之作,却用典流畅自然,时空想象阔大邈远,但较之《忆秦娥》,又有些流于精工婉丽。

李煜是王国维极为推崇的词人,评价其词作有神韵、感慨大、眼界深,不失赤子之心。在第十五则中,王国维认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句极具气象,非《金荃》《浣花》之流能与相较。李煜《相見欢》与《浪淘沙》中的这几句确是千古流传的名句,将人生感悟与自然景观相结合,别有妙处。文学家比常人更具有敏锐的观察感受能力、直觉体验能力、记忆联想能力等,能够运用敏锐的感官体验生活印象,在特定的情境和外部刺激之下产生心灵妙悟,可以从常见的事物中看出独特的含蕴。他们可以将自然意象与生命体验相结合,由水的流逝、草木荣枯联想到生命的过程,达到移情的效果。李后主这两句词,一句将人生长恨比作流水长东,一句将生命的体验注入流水落花、春去不回的自然轮回中,脱离了伶工之词非我化、类型化的弊病,用阔大之胸襟、诗人之眼、赤子之心去书写,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将万古宇宙历史长河中的人事变换概括殆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人类共同体对生命体悟的隽永感受,无奈而悲壮深沉,达到时空之绝顶,实为气象非凡之作。

三、多样形态与共同特质:气象的要素与内涵

王国维所定义的气象范畴并不只是一种单一的风格,而是可以有不同的形态,只是具有时空阔大、浑融厚重的一些共同点。第三十则中,王国维举出了多句来自不同时代与诗人的诗句,认为它们“气象皆相似”。这里举出的几句,“风雨如晦”营造了风雨不止、鸡鸣戚戚的凄寒迷蒙之景;“山峻高以蔽日兮”描绘了天气变幻、云雾浓重、雨雪霏霏的压抑场面;“树树皆秋色”摹状了萧瑟怡静的薄暮秋野,树林与山岭都披上了秋色与余晖;“可堪孤馆闭春寒”刻画了孤苦悲凉的情境,春寒料峭之时,词人独居客馆,日暮黄昏又有杜鹃哀啼,可谓惆怅至极。“夫文本同而末异”,第三十一则中,王国维将作家风格进行跨文类的比较,运用古人之言,对陶潜诗和薛收赋加以赞誉,并认为词中鲜少有这两种气象,若说略得一二者只有苏轼与姜夔。陶潜诗作超然脱俗、爽朗明快,而东坡词旷达流畅、浪漫怡然,亦有此神韵;薛收赋韵趣高奇、萧瑟旷远,而白石词冷韵幽香、清空骚雅,也确有此意味。第四十三则中,王国维评价辛弃疾之佳处有性情、有境界,若论气象也有“傍素波,干青云”的气概,令后世小生难以比拟。这里的“傍素波”句出自萧统《陶渊明集序》“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将畅快爽朗表现得淋漓尽致,上有青云之志,下有横波之勇敢,可谓气度非凡。

综上所述,王国维在这五则中描述的气象并不是一种风格,《忆秦娥》中的两句旷远萧飒,李后主之作自然而隽永,三十则中的几句偏向凄迷低沉的情境,而后面举出的词作者例子也是风格各不相同,有超然畅达、清空幽雅、气勇爽朗之别。王国维在第十与第十五则中将气象一词更多地用作定语,认为一些词句“有气象”;在第三十、三十一与四十三则中,则将气象看作一种范畴名词,语言用法上与风格相类似,但内涵不同。

气象的一大特质是雄浑。早在《沧浪诗话》中,严羽批驳谢灵运“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认为谢诗虽“无一篇不佳”,却不能称之有气象,因为“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谢灵运的诗歌虽是佳作,却没有浑融雄壮的特征,而是气象范畴所排斥的精致工巧类型。无论是气象之作的哪种形态,我们都可以得出一些结论:气象与时空两维度关系密切,它不推崇精工与雕饰,排斥粗鄙与婉靡,不追求朦胧与细密,不是流于华美的文字游戏,也与作品的寄托意义无关。作为一种审美范式,它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规模意味,包含浑融雄厚、自然拙朴、阔大博约、深邃高邈、余韵悠长等一个或几个特点,脱离了非我化、普泛化、类型化的抒情方式,是文学家之精神、真情实感透过意象的表达。

四、一脉相承的系统概念:气象与其他范畴的异同

《人间词话》作为一部文学批评著作,提出了多种文学审美的范畴与概念,其观点形成了系统的文艺体系,对许多思想影响深远。“气象说”作为其中一种审美范式,与王国维文论中的其他思想也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

“境界说”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核心理论,王国维所标举的境界是情与景的和谐统一,须有真感情、真景物,除了继承中国传统美学的意境之说外,王国维还化用了西方的美学观念,对境界作了造境与写境、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等划分。境界与气象两概念有着联系,又有不同之处。就共同点来说,二者都是王国维所推崇的审美范式,是他所提倡的重要词论标准,且都要求“真”与“不隔”。但两种概念又并非重叠:气象不分大小,气象一词本身即带有阔大的本意,“有气象”暗含旷远时空之义;境界则可以分大小,有一些精工华美、雍容微雅之作也可以称之为“有境界”,故一些作品有境界,但不一定有气象。

王国维认为,审美之主体,文学家须具有高尚的人格,一些词话中更是将“人品”与“词品”联系在一起,如认为李后主的作品之所以动人,因为其有“赤子之心”;认为周邦彦词品不高,“有淑女与倡伎之别”;认同周济评、史达祖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删稿》中更有“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的看法。而具有气象之作,作者也应当是拥有高尚的人品、阔大的胸襟与气度。只有拥有胸襟,气度不凡的作者,才能具有宏大的穿越时空的想象,能感受到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感,获得生命力的升华,由感叹自身命运的自怜自惜进而发掘探索整个人类的命运悲剧性,将胸中之气幻化为词中之象。

此外,气象观与王国维的“内外说”“神貌说”“无功利说”等也有着联系。王国维认为好的作品“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而气象之作需要词人仔细洞察事物规律,体悟命运变迁,才能形成整体的外在气象。有气象的作品必定不只是在外貌上形成气势,这种外在之象的荡气回肠必定是出自内在的“神”和“氣”。气象观也与王国维的无功利美学息息相关,气象提倡自然不雕琢,与王国维所推崇的无意识美学价值追求有着一脉相承的系统性。

气象是《人间词话》中的重要审美范畴,其内涵可以溯源到先秦时期的哲学概念,后来逐渐演变为文学批评的美学范式。王国维阐释下的气象这一范畴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时空的张弛之中,气象之作达到了对人类命运的永恒探索。《人间词话》中所提到的气象风格并不单一,具有多种多样的形态,但其本身也具有一定的固有特质,如雄浑、阔大、拙朴、自然等,是文学家之精神透过意象的表达。同时,气象观与王国维文论中的其他观念也有着一脉相承的系统性,是王国维新派词学观念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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