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2022-03-16黄明
黄明
没有什么历史比一位清醒康健的老人更生动而具有说服力。
早些年看电视时闲聊,我问奶奶:“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她右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托住鬓角,头往后仰,闭上眼睛,认真想了想:“是三〇年的?还是三一年的?我不晓得。反正我是民国十九年的。”
电视正好在播放日本、美国等国家军事武器的新闻,奶奶望着电视说:“是哪个国家最坏了?是美国还是……”我说,您是想说日本吧,当年“抗日战争”就是中国跟日本打仗。奶奶没怎么读过书,很多知识不懂,她甚至不知道按新中国的历法算她是哪一年出生的,但是“抗日战争”四个字一出来,她就恍然大悟地精神起来。她清楚记得当年日本兵进他们村庄的所有细节。
“有一天刚吃了早饭,碗还冇洗,就听到有人讲‘日本鬼子进来哒’!我和我爸爸妈妈就跟着大家往对门山上躲。”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也紧张,当时的情形似乎还历历在目。
“您那时候多大?”
“十来岁吧,反正还在娘屋里。”她并不十分在意我的提问,马上又连贯起她的回忆,“冇好久真的看到好多日本人来了,到了我屋里,叫叫嚷嚷的,动静好大,隔条垄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就躲在对面的丛木里看着,不敢出声。”
我问那到底是有好多人?因为奶奶讲“有好多日本人”的时候,语气是夸张而急促的,双手也画着括弧似的往两边伸展,眼睛瞪得溜圆。我猜最少有几百,说不定队伍人数还上千。她认真一想:“好多,挤了一屋!每家屋里都挤满哒!”
奶奶说,她家里养了一对猪,已经长到了出栏大小,这些日本兵来到这里见人去屋空,只剩下这对猪是活物,就马上注意到了它们。“当时已经有人准备来买了,谈好了是那两天过来,听到风声讲日本兵要来就也不敢来了。猪栏边上有两根拳头粗的棍子,才砍了冇好久,用来拦猪的,有这么长——”她比画着,可能有一米多长。“那些人好狠呐!抡起棍子追着猪就打,也不开枪,也不用刺刀,就追着用棍子扑,猪四处窜,旁边的人就站在那里笑。我躲在对面山上都看得到,看着猪被打得唧唧地叫,我眼泪双流。”
奶奶讲着讲着就望着前方,眼里也没个目标,大概望进了回忆里。“那两只猪怕也真的有点猪气,跑着跑着又往屋里跑,被追到打得半死,趴在地上冇声了。那些日本兵拿出军刀,直接挑着腿子上的好肉就开割,猪又痛醒了嚎叫起来。他们又打,又割,割好了够一屋人吃的肉,猪也痛死了。”
他们又跑到磨坊里,把米倒进石磨里磨了米粉,就在厨房里架起火弄米粉蒸肉。吃饱喝足以后,家里没东西的就不动屋子,家里有东西条件好一点的,就放把火把屋子烧了。奶奶家当时是茅草房,家里没值钱东西,屋子便也留了下来。到晚上,听来听去没什么动静了,就赶紧奔回家做饭。吃完饭又带一些,抱上被子潜回山上去。
“那是春头上,隔壁带着岁把小孩的也在山上,被子铺在地上睡觉。小孩把被子尿湿了,就挪个地方睡。又屙了屎,就睡回到尿湿的地方。”
总共过了两天一晚。第二天傍晚,渐渐觉得村里头都没什么动静了,大家才稀稀拉拉回到家里。“也不知道日本兵什么时候走的,反正就是走了。回到屋里打扫一遍,把剩下来冇吃完的猪剃干净毛,收拾好。只看到他们是从长沙的方向过来的,不晓得从哪里走的。都冇看到,都不晓得。”
奶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完全平静下来,就这样给这个故事结了尾。
冬日的阳光恬淡、舒展、和蔼可亲,恰如我的奶奶,不带一丝暴戾和骄横。天晴的早晨,天地里都覆着一层清露白霜,包括阳光在内的所有事物都自带天然哑光,格外柔和。在这样的背景里,奶奶就会开始制作手工棉鞋。
确切来说,从夏天开始,奶奶就会着手准备。
老屋旁的围墙边每年都长一丛野生的麻。小时候,我上学放学经过围墙,奶奶就会特地嘱咐,那是一丛麻,得留着,有大用处。走过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阳光,才留意到铆足了劲生长的麻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大丛。在某个黄昏里,奶奶会把它们都收割回来,一根根清理、刮皮、抽麻、晾晒、搓揉,它们就变成了一根根匀称坚韧的麻线。这是纳鞋底的材料。
天晴的冬日,奶奶会在老屋前坪里摆上两张长条凳,架上一张房门板,做成一张简单大气实用的工作桌。我们的鞋底在硬纸板上描一遍,剪刀跟着线条走一圈,硬纸板的鞋底样子就是奶奶做鞋底的模子。
房门板上整齐摆放着鞋底模子、剪刀、针线盒、新白布舊碎布、一碗米粉糊糊和一些米饭。按着模子剪出两块鞋底样的布,一块旧布跟模子一般大,一块新白布大出边缘。将米粉糊糊在两块布之间铺一层,小的套在大的上,外围的白布边缘包上来,就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鞋底样子。等米粉糊糊一干,就硬邦邦的,成了奶奶叫的“壳子”。之后,按着模子一层层剪布,一层层往“壳子”上加,两层包一次边,用米饭当“胶水”,叠加到一两公分,就成了白净规整的鞋底。
纳鞋底是个技术活,也是力气活,最费时间。穿上麻线的粗针要穿越那一垛厚厚的鞋底布,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奶奶右手中指的第一个关节会戴一枚顶针。她先用锥针在鞋底上钻个小孔,锥针一抽,粗针的洞眼一头顶在顶针上,往前推,针头就拽着麻线按着锥针开的“路”挤过去。每走一针,都要使尽气力纳紧。每次收针后,奶奶都会将针尖在鬓角磨几下,实在很有画面感。从太阳下移到屋阴里,从屋檐下又移到夕阳里,往往一块鞋底还没纳完。
相比纳鞋底,做鞋帮就轻松多了。好看的绒布,暖和的棉花,柔软的绒毛,奶奶精心一组合,固定到鞋底上,就变成了一双舒适美观的棉鞋。我小时候,为避免鞋子穿不稳,奶奶还要在我鞋跟上端别一根漂亮的带子,绑在脚腕上,好看又实用。
小时候过年我都是穿着奶奶做的棉鞋。手工棉鞋的鞋底是布,踩不得水。小孩子又总不听调排,往往等到鞋底湿了,又被大人强拉到火边,把脚架在火盆边上炕鞋底。脚一伸,就能看到一阵阵水汽在跳跃的火光下扭动,噌噌上蹿,脚底看着看着就暖和了。很多年后,在火盆边烤棉鞋底成了我挥之不去的过年记忆。
随着科技发展,现代机器化大生产逐渐取代了传统手工业,包括奶奶在内的绝大部分老人,已悄然从“做棉鞋”这项事业中解放出来。突然有一天我们回过头看,才猛然发觉手工棉鞋商量好了似的集体隐没,几乎退出历史舞台。但是从人类历史中沉淀出来的文化传承或者说一种工匠精神,通过像奶奶这样的普通人,继续贯穿于现代化的工业制造中;也类似于遗传,通过血液,流入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审美谱系里。在万事万物都更有效率的今天,我们突然怀念一种沾满温情的具有坚韧、耐心、专注、精益求精品质的慢节奏手工制品。我们很容易从物品联想到制作者的专注与坚守,就像“奶奶牌”棉鞋,残留着她双手的痕迹,渗透着她一针一线的思虑,每一双都独一无二,展现着她精雕细琢的人性温暖。我们对手工制作满含怀念和对工业生产充满期待,就是这一脉文化传承没有断流。说来说去,我在奶奶身上读到的,是对待日子和生活琐碎永远的认真和虔诚。
我家屋后有棵酸枣树,具体多少年了我也不清楚,反正自我记事起它就挺拔在了山头。七八月起,酸枣就会随着一阵风或一场雨陆陆续续掉落下来,红枣大小,圆实酸香。奶奶清早便会去树下搜寻掉在草丛里的酸枣。少则几颗,可双手捧着回来;如果前夜风够紧雨够密,就得重新回家拿竹筐或塑料袋。集上好些天,才够一次制作的量。
人们很容易忘记一个人的脸,一种声音,一段故事,但很难忘记一种味道,尤其是让人愉悦过、享受过的味道。奶奶做的酸枣糕在我和姐姐的同事同学朋友圈里很有些名气。我读书时带到学校吃,上班了带到单位吃,我的同学和同事自然就成了她的铁杆“吃迷”。多少年后,我的大学室友还在感叹:“好想念奶奶做的酸枣糕!”我给她寄过去,她回信给我:“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决定开工晒酸枣糕时,奶奶先会把酸枣仔细挑拣一遍,反复清洗。洗净后加水放到大炉锅里熬,直熬到酸香味从厨房里跑出来,填满一间一间屋子,这时酸枣也就完全煮透了。炉锅置到地上,奶奶搬上一把红漆已被磨得斑驳的靠背木椅,手持一柄柴火大锅里的锅铲,把煮透的酸枣捣烂成泥。待冷却些,就洗净双手,将酸枣核挑拣出来。小时候,酸枣核是我珍贵的玩具。伙伴们在一起会根据核上的黑点来判断它是“公子”还是“婆子”,而将它们串成一串,又是我们“踢房子”的用具。我们挑剩不要的,晒干留至冬天,又成了奶奶烧火的燃料。
白砂糖是根据酸枣的重量按比例准备好的;紫苏是春夏里采摘紫得最鲜亮的叶片晒干后搓成的粉;南瓜是早上从地里摘回的,削了皮切了块煮熟了捣成了糊;红辣椒粉是第一波吃不赢的红辣椒洗净晒干、就着要晒酸枣糕才在竹筒里捣碎的,还呛出了几个喷嚏和一把眼泪。把这些佐料和酸枣泥调和均匀,在天晴的日子,在水泥坪里架上长条凳铺上房门板,将厚塑料洗净晾干铺摊在门板上,把调和好的酸枣泥规规整整在塑料上摥开,及至厚薄均匀。在夏天里,通常半个太阳后,奶奶就会戴上草帽,去把整片酸枣糕小心地翻边晒。晒上两三个太阳,她就会搬上一把椅子坐在门板边,在夕阳里把酸枣糕剪成大小匀称的长方形片,算是一次制作的基本完工。
她也有过其他尝试,比如在酸枣泥里加入甘草粉,或者摥好后在湿黏的酸枣糕上撒上白芝麻,又或者留上一些酸枣泥不把核拣净,用勺子挑着沾肉的核直接晒,让人联想到排骨或者炸肉丸子。这些尝试都获得了成功,只是大家依然更钟爱经典款的原汁原味。
我喜欢看奶奶在夕阳里心无旁骛地侍弄她的酸枣糕,她与带着金光的天空、飞鸟、大树、房屋互相和谐与包容。在我眼里,夕阳创造的一切美不过是为了成为她的背景,她给我精神的愉悦不亚于一个艺术家。
后辈来家,常先俏皮问候奶奶:“我看汉娭毑养的土鸡又长肥了,特地来看看什么时候会招呼我们喝鸡汤。”奶奶笑着“嗤”一声,扭头转身,芭蕉扇往腿上一拍:“想得美咯你,看你牙帮子硬不硬。”后生就追着打趣:“不答应没关系,我比您睡得晚,我晓得鸡埘在哪里。”
奶奶养的鸡永远是后辈调侃她的话题。总的来说,她养鸡养得更诗意而富有人情味,更接近古诗词的状态。以前她都是收集种蛋,自己张罗孵化鸡仔的事宜。后来年纪大了,她就在春暖花开时买回几只鸡仔,开启一个年度的喂鸡之旅。
为了养出比较纯正的土鸡,奶奶拒绝用鸡饲料,谷、米、玉米、饭就成了鸡们的日常主食。吃惯了这些食物的鸡开始“挑食”,竟然嫌弃菜园里摘下来的老菜叶子,这跟我记忆里鸡也爱吃菜的习惯有点出入。鸡们的“餐厅”设在桂花树下,环境舒适,吃飽喝足后它们就在草地里东啄啄西转转,惬意得很。
在奶奶的精心“伺候”下,这群鸡长得飞快,眼看着一个个都成了“大姑娘”。遗憾的是,它们虽有姑娘的“形”,却没有姑娘的“态”。闲得无聊时,它们一拍翅膀就飞到了不锈钢栏杆上,站成一排,晒着太阳吹着风,一副藐视众生的模样。要是中间又买回几只鸡,平静的格局就会被打破。鸡们“分帮结派”表现得很明显。吃饭时,鸡土著会严防死守,食物自然没新鸡的份。要睡觉时,新鸡连“家”都进不了,只能先在“家门外”缩几宿。
奶奶为这些事操碎了心,仿佛协调着一个家庭里的孩子,只差要它们平心静气坐下来,好好教育它们要团结友爱。奶奶像骂孩子似的骂那群鸡土著,但它们左耳进右耳出,也不当回事。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能每餐在喂食时搬上一把椅子,坐在中间守着。左边鸡土著吃着谷子,右边新鸡们就撒些米饭,各吃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守到它们吃完。
新鸡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有主人护着,它们挑食挑得更厉害。谷子这种“粗粮”它们都看不上眼,米和饭才会吃,到后来居然到猫的碗里去抢肉。奶奶在坪里散步,它们就跟在奶奶身后走。冬天的太阳很舒服,大把的地方它们不待,却要伏在大门口晒太阳。这常让我有“养了几条狗”的错觉。
在天朗的日子里,鸡们常常成群结队在下方的田里闲逛和觅食,奶奶会伏在不锈钢围栏上笑着遥望,不时说:“你看它们长得几多快,匀匀称称。”又会突然东张西望:“还有一只黄色鸡项子怎么冇一起来?”我望一眼:“它们不都长一个样吗?您还能认出它们谁是谁?”
在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对传统文化的记忆和感受正在淡化甚至消失。当我们还想亲近那座山、那片水、那块田,当我们还在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当我们还以为“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天下农民的写照,当我们风尘仆仆依然想回到乡村去寻找心灵的栖息地,我们会受到致命打击。因为乡村种稻田的也很少了,乡村的汽车并不比城市的少,微信也占领了乡民生活必要环节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户户,路灯让乡村的黑夜不再神秘和清高……还真只有坪前的一畦菜地和奶奶養的一群傲娇的土鸡成了我们释放情感和寻找归属的媒介,让我们在那一幅与千百年前相似的图景里,还能触摸到朴素的乡愁。
父亲走后,奶奶憔悴了许多。父亲走在立秋的前一天,是人们常说的没熬得过大节气。奶奶也常说节气,她有一肚子关于节气和民俗的谚语,常常令我惊叹不已。但在那个夏末秋初,她不再说谚语,甚至连话都很少说,而是缩在老屋最深处的竹椅上,一天一天地坐下去。到冬天,她还是坐在老屋里,只是守在火盆边。橘红色的火焰最符合她的心境,灿烂不刺眼,低调而温暖。
我陪着她,在不甚明亮的老屋里一盆一盆燃着火。很多柴都是多年前她亲自从山林里背回来的。在很多个有太阳的午后,她坐在屋角的树荫里,双腿间夹住一截形态古老的树桩,用柴刀将柴砍成齐整的长度,用稻草扎成一个一个柴把。成捆的树枝、劈齐的木片和扎好的柴把堆了整整一厢房。她预计了自己的“百年之后”,这些柴就是她为自己的最后一程备下的。但直到她送走了姑姑,送走了爷爷,送走了我的父亲,这些柴都没派上用场——液化气早把它们拍成了前浪。她干脆一捆捆又把它们取下来,让它们在一个一个冬天变成橘红色的火焰。
老屋是土砖房,屋顶是青灰色的瓦,一排排一行行,清楚陈列着许许多多年月;房子前边撑着几根实木柱子,已成酱褐色,细缝间或勾勒出条条筋脉,像雄健的大手,苍老而坚挺;外墙上白下蓝,早已泛黄,如同时间消磨后的女子的脸;绿漆窗棂的那份美丽也不再完整,似乎对木质的门窗生出了倦意;紧挨房子的地面是一道山沙坑,因房檐流下的雨注多年的洗刷早已露出石质,还能看到雨水的形状。
屋内贴着上个世纪的壁纸,图案是无限复制的几何图形,被每个冬天的柴火熏成了焦黄色,用来配合奶奶生命里的回忆,刚刚好。火钳总在她的手边,她拾掇火盆里柴火时肃穆从容的神情常让我将她想象成一位哲人。我们聊天,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柴火边,看火苗的身影在身上跳跃,看灰暗的树叶被火苗亲吻后就挣扎着幻化成光明。
老屋前年拆了,为此我哭了好几回。这房子小父亲一岁,伴着他成长。我舍不得这幢老屋,如同舍不得与父亲一同成长的伙伴,如同舍不得在这些房间里穿梭了几十年的他——它沾满了他的痕迹。
我没亲眼见到奶奶掉眼泪,只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凝望又凝望。
奶奶爱美。
九十岁的她常捏起手上的褶皱跟我比,说她的手不及我的手,她的显出灯尽油枯的老态,不光滑不好看。她会因为上排右侧牙槽掉了一颗牙而笑得有些克制,看着照片在意地感叹笑容里的那一小处黑影,虽然我反复解释九十岁的老人只掉一颗牙已经是小范围里的奇迹了。比起暗沉敷衍的棕褐色或墨青色,她更偏爱明亮讲究的颜色花饰,所以姐姐给她和母亲买家居服,把衣裤上洒满小花的一套留给了她。她数次嘱咐母亲和我们姐妹,说她“百年之后”不穿寿衣,因为寿衣又黑又丑、太大而没有款式。她说到时她只穿两件衣服,里衣洁净舒适即可,外面要穿绿色的棉袄——那是她最称心的一件衣服。
她爱美,爱自己,让我觉得肃然起敬,就像玫瑰极力将自己绽放到娇艳欲滴,那是使命,是本能,是她生命的需要,让她度过的三万多个日子更有仪式感,潜移默化表现出对生命和生活的认真态度,值得尊重。
苦难肯定也是有的。奶奶在战争年代里出生成长,生命的底色必然更厚重一层。当年她引以为傲的已订婚的美丽大女儿意外溺于水塘,让她伤痛了许久;十几年前,我的大姑姑病亡,她死死记着女儿病中抱着她说的一句“妈妈,我不想死”,崩溃了好些年;前两年,我的父亲又因病离世。
幸而我的孩子开始学会了咿呀和大笑,开始歪歪扭扭叫姥姥,开始奔跑和故意把椅子弄倒,姐姐的孩子又随后来到,她常被这两个孩子逗到捧腹大笑。奶奶的大火盆已经搬到了屋外的风雨棚里,姐夫为风雨棚装上了防风塑料帘,这里就成了乡邻走动的集结地。奶奶的柴火从清晨燃到夜幕,她有一套适合各个年龄层的语言体系,她的九十年是一本史册,她可以截取其中任意的章节与人交流。她的一天一天,又泛起橘红色。
我们生活在层层叠叠的美之中——朝阳月牙,星辰大海,爱,善良,勇敢,大地上可爱的一切。美是一种主观感受,是形式的和谐,是上帝的属性,是完善,是愉快,是关系,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是生活,是将这些词句串联起来的像奶奶一样生动的人。
奶奶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座小小矿藏,在她成长、成熟、衰老的生活空间里被采掘和雕刻,成为艺术品,成为惊叹,成为日常,成为宽恕,成为从容,成为亲近而珍贵的自然和普通,成为五千年走来的细碎脚步,成为人们想念而回不去的乡愁。也终将成为稍纵即逝,成为永恒。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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