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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如风

2022-03-16胡晓江

湖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先祖木炭岳父

胡晓江

母亲老了,脸一松弛,额骨就显宽了,下巴就显垂了,眼睑就显浮肿了,属于老年的一切迹象都暴露无遗。精神尚好,但偶一感冒,就又咳又喘,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心一紧,蓦然想起外婆来。

母亲越来越像外婆了。

此话有些绕,难道女儿不像母亲,我的母亲不应该像外婆吗?我的意思不是这样的。当母亲的年龄达到外婆当年的那个年龄,我惊诧她们的外形怎么如此神似,还有姨妈,也与外婆何其神似。

外婆已经走了好些年了,穿斜襟黑袄的三寸金莲的外婆。外婆的父亲是地方上有名的道士,会吹拉弹唱,当然也会装神弄鬼,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角度观之,道士用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了许多的民间乐器演奏方法、许多的民间戏曲,还有那些唱腔唱调唱词。受他的影响,外婆不仅能张口唱上几句地方戏,还会剪纸、绣花、扎花圈,均为无师自通。某次,外婆剪了一条纸蜈蚣并上了色,贴在厨房墙壁,被性急的外公操起布鞋鞋底击打,闹出笑话。我曾称外婆为艺术的外婆,若是天时地利,能弄出一点什么名堂也说不定。但外婆命苦,生了十二个子女,却只成活了最小的两个——我姨妈和我母亲。我母亲生下来时,只有猫崽般大小,气若游丝。外婆的家婆见没有生下男娃,脸色难看,先是不肯为小孩洗去血水脏污,勉强洗过之后,又不肯用棉布包裹。那种棉布,当地人称之为“抱裙”,抱完老大抱老二,一直抱到母亲不再生娃。外婆哀求说,孩子还有一点点气,还是把她包起来吧。后来,就是这两个命贱的女儿,为外婆养了老、送了终。

外公走得更早。外公走时我才几岁,他给我的印象极其模糊。别人口中的外公,脾气暴躁,力大如牛。脾气暴躁是由于家里穷,力大如牛是天生的,穷且力气大,那就到地主家当长工吧。外公的青春岁月是在草纸作坊度过的。草纸就是用稻草造的纸,色如干稻草,厚若粗绒布,粗糙,厚实,用手一摸,有呛鼻的稻草尘埃腾起。就是这样的草纸,也是当年的奢侈品。把小花片、麻糖、饼干、炒熟的花生用草纸包裹成菱角的模样,上面搁一张两指宽、三寸长的红纸条,再用席草束紧,走亲访友时就送两个菱角包。亲戚一般不会全部收下,一番推搡礼让之后,往往是两个菱角包收下一个、退回一个,皆大欢喜。草纸还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做厕纸,有钱人家才拿来做这个用场。穷人不用厕纸,直接用篾片——把楠竹剖开,再劈成五寸长短的篾片,权当厕纸。外公在地主家的草纸作坊里干着重活,用微不足道的收入养活家人。

外公走得突然。那日,母亲泪流满面,把我们姊妹几个拽到怀里,生怕丢掉了似的,声音哽咽道,你外公走了,你们要听话啊。只有在那种语境下,我才深切体会到“走了”“去了”是多么沉重的字眼,而“听话”更是一种沉甸甸的重托。

我对外公的过世,害怕多于悲伤,我不敢踏进外公住的黑屋子,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到处乱跑。老式的泥土墙屋舍,本就漆黑,外公住的屋子,窗户狭小,愈加显得黑洞洞的。外公的架子床上,苎麻蚊帐已被卸了,显得空落落的。外公僵硬地躺在草席上,头发后翻,脸像白纸,身上盖着黑色寿被。草席太小,四周露出一圈干稻草。干稻草铺床,就地取材,乃当时习俗。母亲号啕大哭,抓住外公的手臂使劲摇晃,疯喊着:“爹呀,我的爹呀!”许是受了惊吓,许是悲伤的气氛使然,我们姊妹几个也哇哇大哭起来。那是我平生对“死”最直接、最痛彻心扉的感受,它就在眼前,它以巨大的恐惧、悲伤笼罩着我,直抵我的鼻息。

那时候的人,更接近动物意义上的动物。像动物一样生,像动物一样活,像动物一样死。女人成为了生育机器,一直生到怀不上了才罢休,粗暴放养,自生自灭。排行小的后辈结婚生子后,他们的小孩见到祖辈时,祖辈都垂垂老矣,有些甚至压根儿就见不着。

我就没有见过我的爷爷,连我的母亲也没有见过我的爷爷。爷爷成为了一个符号,模糊,遥远,空洞。我只能从外公或者从村庄里别人家的老爷爷身上,来窥见我爷爷的影子。

我的奶奶与外婆颇为相似。

瘦小的奶奶很能生,一共生了十六个,成活四男四女。一个老式女人,包办婚姻、三寸金莲、八个儿女、曾被丈夫毒打、斜襟黑罩衣、四十几岁守寡、跨县移民、白手起家,是她生命中的数个重要细节。乡野女子的苦难、乡野女子的美德、乡野女子的近乎传奇的坚忍和近乎挣扎的活法,她一样不缺,否则,她不会躲过日本鬼子的枪子儿活过来,不会逃过一次次疫病和饥饿的魔爪活过来,也无法依靠孱弱的身子骨拉扯大八个儿女。

我对奶奶最后的印象来自堂屋里的灵堂布置。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差不多一个村庄的人都来了吧,生产队长领头把堂屋里能搬动的东西都搬开,吃饭的方桌子、靠背椅子、堂屋大门上方横梁上搁的一排箩筐、屋角斜靠着的篾晒垫和锄头、烤火的泼釉火缸,都被搬到了地坪里。两扇宽大厚实的堂屋大门也被卸了下来,一端横在阶沿上,一端用土坯砖支起来,这是要干什么呢?被搬空的堂屋,宽绰了许多,这又是要干什么呢?

后来,有人将一具黑红色的棺木置于堂屋之中。灵堂布置有条不紊,搭起了棚子,鼓乐班子进了场,几人围成一圈,就在堂屋门板上架起锣鼓。唢呐响起,时而高亢,时而呜咽,像阴风吹过土地庙的声音,像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划过。屋外竖起了旗幡,猎猎招展。有人在忙着往我家搬桌子板凳,那是从邻居家借过来的。有几个粗壮的汉子把我家猪圈里的一头肥猪拖了出来,猪的叫声在山坳里回荡,形成叠声,又随着猪最后一声惨烈尖叫慢慢淡去。猪被放血,被剖开,被用开水洗净,然后刮毛,完成了從生猪到猪肉的过程。最热闹的还是厨房,蒸汽袅袅中看到有人在往通红的灶门里扔着焦枯的松木劈柴。

奶奶是在几点几分入殓的、以什么仪式入殓的,我全然不知。直到我成年后,母亲才告诉我,奶奶去的时候时辰不好,犯“重丧”,怕我撞了煞气,就把我藏在搁米桶的旮旯里了。

奶奶一生只留下了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寸大小,随着时间的流逝,照片受潮掉色,黑少而白多。后来,我请人将奶奶的黑白照片临摹下来,放大到一尺高、八寸宽,并用玻璃镜框装裱,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如果以是否祭拜先祖作为唯一标准,我不折不扣就是一个不肖子孙。

这一切,源自我祖上的移民身份。古时的移民就是流民,远祖在江西,父辈则于一九六○年代从一个县被迁徙到了另外一个县,起因是国家修建大型水库。

祖坟在祖山那儿,祖山在很远很远的一座水库旁的崇山峻岭中间。终于成行去祖山看一看、拜一拜,都已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祖山巍峨,植被繁茂。山下是一片山坞,山坞之间,是一片开阔的泱泱碧水。那墨绿色的水,满满盈盈,波光潋滟。杜鹃花还未盛开,楠竹笋还未破土,群山逶迤,薄雾弥漫,大面积的苍青中映衬着星星点点的翠绿,雨后泥土的气息、腐叶的气息、青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随山风徐徐拂来。泉响在耳,却难窥流泉的真容。那片祖山,曾是本族的义山,从半山往上,坟茔累累。那些依稀可辨的坟茔,依山就势,不彰显,不规则,相伴相叠,以致有些拥挤,如同一片杂乱而又烟火旺盛的村庄。更多的坟茔干瘪、荒芜了,失却坟茔的肃穆,成了一个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堆,小土堆上满是杂草、灌木,甚至还有高大的酸枣树、马尾松和楠竹。我站定,默默注视,恍若隔世,陷入莫可名状的心悸和沉思。那些长眠地下的先民,那些同族同宗的先民,是我的血脉先祖。

愧疚,忏悔,还有淡淡的感伤。如果不是那座水库,如果不是几十年前的移民,如果不是人生的无常和变故,这渺渺烟水下的家园,注定是我的襁褓,是我脐带交割结痂的地方。但人生没有假设。父辈像断线的风筝,飘向远方,而将祖辈以及祖辈的祖辈,留在了那一片山冈,再回望那片山冈时,父辈已成祖辈。

或许,在父辈的迁徙之前,先祖们曾带着不改的姓氏和揳入骨髓的方言,又经过了无数次的迁徙。他们的身后是战火、屠杀和铁蹄的蹂躏,是乞讨时的满脸菜色和东躲西藏时的惊恐不安,而他们的身后是已成废墟的老房子和坟茔累累的祖山。

无边无际的绿植削弱了祖山的阳刚苍劲,在高过头顶的荆棘丛中,我们艰难地找到了祖辈以及祖祖辈的两处坟茔。跪拜,祈祷,喃喃自语。茫然四顾,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土堆,父亲的记忆所及,竟再难找到辈分更高的至亲了。而我相信,那些更苍老、更苦难的先祖,他们就隐没在那一片寂寥的山冈,仿若盘根错节的根系,就湮灭在足下的三尺黄土。他们可能是姥姥、伯爷爷、叔爷爷和没有留下姓氏的先母。

岳父将不久人世几乎是肯定的,枯瘦,衰竭,没有病,却又一身的病。

后辈们都清楚,那是老病。最显著的标志是岳父的上气不接下气。重度喘息,痰少,干咳,咳不出声,咳得喉咙嘶哑。咳时,岳父总以右手抵住前胸,轻轻揉着。咳是很多病的表象,比如哮喘、支气管炎、肺炎、肺结核、心衰……但岳父好像这些病都有。到镇上的医院,他舍不得打针,只拿些药,糊糊涂涂、断断续续地吃。床头床尾、椅子上、桌子上,都是药丸子、药盒子、药瓶子。镇上医院看不出所以然,后辈们连哄带骗送他到县医院,县医院说是心衰。七十五六的老人,心衰,便是身体的发动机出了大问题。要大修,但大修也不见得能修好。医院里多的是这种老年病号,身上插着管子,尿道插着管子,每隔半天吸一次氧。逼仄的病床之间的过道里,歪歪斜斜地坐着病号的家属,病床的抽屉桌上放着塑料袋子装着的苹果、香蕉、橘子。但这些水果基本上都被病号的陪护亲属吃掉了。能对苹果、香蕉、橘子保持足够的兴趣,重病号们也不至于喘一口气、睁一下眼都难。

岳父身体出现状况,最初是咳血。初步诊断为肺结核。岳母以及周边的邻居得出的结论惊人地一致——那是烧木炭熏的。岳母恨恨地说,要他不要去烧木炭,他偏要去烧木炭,烧木炭吃多了木炭灰,闻多了木炭烟,所以就肺结核了。岳母边说边抹泪珠子,仿佛她就是主治医师。岳父反驳,烧木炭怎么了,烧木炭怎么了,我烧了几十年了,孩子的学费、孩子的衣服还有房子,都是烧木炭烧来的。岳父边说边揉着胸脯。

岳父很单瘦,大一点的风就可以将他吹走,但他撑起了一个家,生养了两儿两女。岳父还是一个抽了几十年烟的烟民。抽自己放烟丝卷的喇叭筒,抽吧嗒吧嗒响的水烟筒,后来抽卷烟厂机械化生产的一支一支的卷烟。卷烟,乡里男人称之为纸烟,是他们的奢侈品。岳父拣最便宜的纸烟买,抽烟时很享受的样子,直抽得烟蒂子烧手指头、烫嘴巴了还舍不得丢掉。到岳父家相亲的时候,我带去了几十元一包的好烟,试图打动未来的岳父。岳父笑呵呵地收下了好烟,舍不得抽,又要在邻居面前炫耀炫耀。这一炫耀,一包好烟就被瓜分了。后来,岳父学乖了,把好烟偷偷拿到村头的小卖部去,换上几包差一点的烟。

我当然知道抽烟的害处,知道戒烟的好处,但我更知道要岳父戒烟的难度。因此,得知岳父得了肺结核时,我心里很不好受。

病榻上的岳父还是戒烟了,或者说,他对吸烟失去了原先的冲动。他的病时好时坏,药物成了他主食之外的第二食品,也没有再去烧木炭了,但还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们想在岳父母的晚年请他们游一次北京。岳父母都很高兴,逢人便说女儿女婿好孝顺。但稍一拖延,再提游北京时,岳父摇着头、喘着粗气,说,不去了,走不动了,让你岳母去吧。

岳父走的时候,不是因为肺结核,而是心衰。呼吸困难只是其标,心脏这个发电机出了大问题才是其本。他走得从容、慈祥,就像睡着了。没有了血色,没有了粗重的呼吸,没有了干咳,没有了喃喃自语,没有了喉咙里那一口吐不出、咽不下的痰的颤响。有人说,生命就像一缕烟,就像一张纸,而我以为,“油尽灯枯”是对一个寿终正寝的老人的最具尊严的描述。

岳父对自己的离去是坦然的,交代了后事,连做道场的道士请谁、厨子请谁,做饭的柴火、填充棺木的石灰……都一一做了交代。仿佛就是去赴一次未知的远足、一场必然的轮回。

但岳父的离去还是有些突然。以为他没事了,肯定没事了,能够喝一点点芝麻糊了,能够勉强坐起来靠在床头了,嘴角竟还有一丝笑意了。后辈们甚至用否定之否定,否定了他可能的回光返照——那生命最后的流连。晚辈用温水为岳父擦拭身子时,岳父的手臂突然失重一般垂下来,像卸去了螺丝的木偶。晚辈们慌了,哭喊着围拢上来。岳父嘴角的笑意僵硬了,如一尊惨白的石雕。

岳父,就这样走了。

操持白喜事的班底不请自来,哀乐和冬雨笼罩着岳父的村庄。道士们含混不清、拿腔拿调的唱词经劣质扩音机的放大,充盈着夜空,在屋场里缭绕。将三眼火铳注满黑硝,用细细的引线点燃,三声巨响震耳欲聋,翻过好几座大山都能听到——那种悲怆的仪式感似曾相识,年代久远。

一场冬日里并不多见的豪雨,等在岳父出殡的时刻。岳父埋葬在后山的半山腰,与其逝去的母亲同地不同穴。那是我见过的最悲壮的丧葬。几近垂直的山峦,湿滑、泥泞的山路,斜打下来的冬雨,笨重的装满了石灰、木炭的棺木……都使那条出殡之路充满着艰险。一些人用粗大的棕绳在棺木的前方拖拽,一些人从下方将棺木往山上托顶,还有几人则为“金刚”——那些粗壮的乡里汉子用肉肩抬着棺木,共八人。龙杠上的枕木压在汉子们的肩上,也深深咬进他们的肉里。一面是亲戚朋友哀号震天、泪如雨下,一面是寒风凛冽、冬雨潇潇。八大金刚手脚并用,几乎是匍匐、攀爬着,咬着牙、抠着脚趾,轻喊着“一二、一二”的节奏,在众人的拖拽托顶下,终于将笨重的、硕大的棺木抬到了半山腰。

棺木放下时,八大金刚已成泥人。

空墓穴用砖头垒砌,乍一看,与岳父生前燒木炭的窑洞颇有几分相似,像一个疼痛的隐喻。

岳父,与他的先祖聚在了一起。

何处青山不埋骨。山,先祖的宿命。葬于山冈,曰归山;归山后的第七日上山祭奠,曰还山;清明时节上山祭扫,曰挂山。

先祖的山,亦是晚辈的山。向山而居,开门见山,靠山吃山……山林慷慨地回馈着大山的子民。

先祖如风,拂过山岭,拂过万千的草木、沟壑、泉流、飞禽、走兽。

一阵风过,或许是先人的叮咛。

他们还可能是水中的一个波纹,树上的一片叶子,大地的一粒尘埃,苍穹的一声鹤唳,暗夜的一颗星子……

远望苍山,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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