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苇人
2022-03-16周拥军
周拥军
隆冬时季的洞庭水波不兴,一艘艘挖沙船像一幢幢高楼一样耸立在湖面,这些因一纸禁采令赋闲的船,有巨大的力量无处发泄,只能无精打采地望着平静的湖面发愣。
湖滩上,最精神的是一滩的芦苇。芦苇是在和一湖的水搏斗中生长的。春天一到,一湖的水,舒展手脚,不急不慢地涨,水中的芦苇,放开了手脚,急如星火地长。浪涌来涌去,风吹来吹去,鱼游来游去,这些都不能遏制芦苇,芦苇知道,它唯一的希望就是超过水涨的速度,从水中露出头来。如果水的涨速超过了芦苇,芦苇就不叫芦苇了,叫腐草。幸运的腐草,成了鱼的食物,变成鱼的一部分,不幸的腐草,被浪卷进湖底的淤泥里,再也看不到阳光。现在湖水退尽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滩成了芦苇的广场。没有人干涉它的生长了,它们却停止了生长,现在,它们的任务是开花,一滩的芦苇一起开花的盛况,比得上一波不期而至的洪峰。它们趁着风,把一朵朵苇花抛向天空,一直抛到它们向往的高度,就像洪峰激起的浪花一样,让寂寞、空旷的湖滩,重现洪波涌起的壮观。
湖滩上,只有芦苇在完全按照自己的个性生长。湖滩外的世界里,我们已经习惯模式化的生活。在最小、最简陋的会议室里,我们都要摆上一张主席台,主席台下隔多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块牌子,都有严格的规定,芦苇不管这些,没有人给他们提要求,它们不需要主席台,也不需要桌子、椅子、席位牌,只用一株一株疏密相间的芦苇,就布置起一个气势磅礴的会场。会场里,有的地方密不通风,有的地方稀稀疏疏,有的地方又空出一大块,一根芦苇都找不到。会场里没有横幅,没有标语,只有漫天飞絮般的芦花在舞动,在天地相接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荡漾。
芦苇的会场没有预留一条条横的纵的路,到苇林深处的路需要用砍刀来开辟。记忆中,大汉叔的砍刀是专门为砍苇设计的。大汉叔的砍刀不是普通的砍刀,他的砍刀前端不是尖的,也不是方的、圆的,而是弯的。一把弯刀砍向哪里,哪里的芦苇就躲无处躲,藏无处藏了,它们只能俯首听命,由一根根立着的芦苇变成一捆捆躺着的芦苇。
大汉叔最喜欢芦苇,他是为湖滩而生的。性格和芦苇一样喜欢自由的大汉叔,每年总是第一个报名进湖滩砍芦苇,离开了黄茅港的大汉叔再不受门口高音喇叭的限制,也不再受队长那只铁哨的限制,挑着一袋米、一些油盐酱醋、一床破絮,操着一把弯刀的大汉叔在湖滩找到了他的位置,也找到了他的空间。他和伙伴们用弯刀砍出一条深入苇林的路,在苇林深处砍出硕大的庭院,再用砍下的芦苇搭建他们的住房。一间密实点,作卧室;一间马马虎虎能遮风挡雨,就作厨房。在卧室和厨房不远处,再搭建一间简陋的厕所,建好这三间房子,这片湖滩就属于他们了。在大汉叔的心中,世界上最好的房子无非就是这样的三间:一间吃、一间睡、一间排泄。拥有三间这样的房子,在湖滩上就是头等的阔人了。拥有这三间房子,村庄就离大汉叔远了,远得像淡淡的雾,风一吹就散得干干净净。
在湖滩上,吃,才真正考验人。手巧的砍苇人,随手一挖,就能从湖滩的淤泥里挖出一堆黄鳝、泥鳅;信手一甩,就能用一根钓线,钩上一条活蹦乱跳的湖鱼来。再不济,也能用一只苇蒌,诱来一大盆螺蛳。大汉叔的绝技不止这些,他的绝技是打甲鱼,一根吊着铅坠的钓丝甩出去,能不偏不斜地钩上一只脸盆底一般大的甲鱼来,这能耐,只有湖中最有经验的老渔民才能做到。
安顿下来的大汉叔,在湖滩上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他用弯刀排头排脑地砍过去,芦苇一片片倒下,倒成一片片的庭院,倒成他心中想要的任何形状。隐在苇丛中的大汉叔,逆着阳光的方向起伏,拥挤的湖滩,在他的起伏中变得空旷而敞亮。起伏中,一片片放倒的蘆苇被扎成捆,又被码成垛,再被装上船,装到湖滩上只剩下一片空地时,真正寒冷的天气来了,年关也来了,大汉叔的伙伴们在寒风中一哄而散,湖滩上只剩下大汉叔一个人。大汉叔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他还要为一个人完成一个冬天拉下的功夫。这个人就是大汉叔的爹。
大汉叔的爹也是标准的砍苇人。湖滩上没有标准,除了一湖水按日月经行的规律来了又去外,这片湖滩,再也找不到一种标准。像湖滩上的路,一头很宽阔也很坚实,但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滩沼泽里,越过沼泽后,它们分了家,分成一条条细细的岔,你再也分不清它们通向哪里,沿着这些路走,你就迷失在滩上的苇林里。大汉叔的爹的标准是砍苇人的标准。一天砍多少芦苇,一个人扛多重的芦垛,一顿吃多少碗米饭,照着大汉叔的爹做,你就是一个标准的砍苇人了。大汉叔的爹同样是一个标准的农民,但他出身不好,属于他的田地里有无尽的羁绊。大汉叔的爹每个冬天都选择到湖滩来,避开那些羁绊。他来了,湖滩就开阔起来,也热闹起来。一片片的芦苇倒下,一群群的鸟跟着他的脚印起落,太阳也扑闪着翅膀钻进苇丛里。湖滩不管谁高谁矮、谁重谁轻,谁是地主、谁是贫农,它只服能征服它的人。
大汉叔的爹的身影在苇丛中出没,他的身后,一头老牛不紧不慢地吃着刚露出头的湖草。大汉叔的爹做梦都想不到,他死于这头牛。首先是这头牛老死了,然后,大汉叔领头,鼓动砍苇人凑钱买下来,分吃了它。大汉叔的爹吃了一碗又一碗,把一个冬季的饥饿,把一年的委屈全补偿在那顿牛肉晚餐里了。吃完后睡,他就再也没有起来。
没了爹的大汉叔没了家,他只剩下湖滩和湖滩上的芦苇了。他的家就在这里,只有在湖滩上,只有守着爹的足迹,他才能踏实。这里,年的气息飘不过来,队长的铁哨声也飘不过来,来来往往的只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有一些比麻雀还机灵,有一些比燕子还漂亮,它们在大汉叔的房间里飞进飞出,在芦苇屋顶上唱歌,唱得芦苇荡里满是家的味道,也满是爱的味道。
寂静的湖滩,是大汉叔一年中最舒坦的时候。天下之大,再没有比这几天更自由自在的日子了,他砍了吃,吃了睡,睡了又砍。他跟站着躺着的芦苇说话,跟厨房里吱吱叫着跑来跑去的老鼠说话,和远处一只振翅巡视的雁说话,也和湖中偶尔经过的船说话,说一些只有砍苇人才听得懂的事,说一些只有真正属于湖滩的生物才听得懂的事。大年夜,他没有爆竹,就在湖滩上用芦苇点燃一把冲天的火,在火上烤湖鱼,把一个没有团聚的夜过得火气十足……大汉叔觉得,他就是湖滩上最幸福的人。他比李白幸福,李白写诗常找不到酒,而他有的是湖水,一湖的水既可当茶,也可当酒,渴得急了,一瓢湖水倒进喉咙,一天的累就全浇没了。他比杜甫幸福,杜甫的草堂绝对比不上他的芦苇屋。他的屋里不需要书,也不需要笔,他躺在苇垛上,用手写写画画,就能写出比杜甫的绝句更美的诗来。他也比队长幸福,队长要听大队长的,要听驻队干部的,听来听去就不知道到底听谁的了……在这片湖滩上,大汉叔只听自己的,他和一滩的芦苇一样,无拘无束地生活……
离开湖滩的日子是大汉叔最失意的日子。开春了,雨来了。雨是一滩芦苇的通讯员。雨一来,停止生长的芦苇就猛地醒过来了。一颗颗嫩芽从被镰刀砍断的根茎里冒出来,见风就猛地一蹿,一根新芦苇就成形了。芦林间的空地里布满新生的芦苇时,大汉叔知道,他该离开了。一年里,能有几个月无拘无束的湖滩生活,大汉叔知足了,他感谢这片长满芦苇的滩,让他可以活得像一个诗人。他还要感谢的是,这片长满了苇的滩,让他结束了单身生活。有一年,他正准备离开湖滩时,遇上了大风大雨,湖滩上的路都淹没了,他出不去。湖里的船也靠不了岸,只能就滩停靠。有一艘船冲滩时船底开了裂,船老大一家三口挤在他的芦苇棚里待了三天,风平浪静后才想办法离开,三天内,大汉叔倾尽所有招待他们,船老大的女儿就在那几天看上了大汉叔。
再踏上这片湖滩,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我是受大汉叔的委托特意来看一下洞庭大桥下这片湖滩的。不知哪一年起,大汉叔不再去这片湖滩砍苇了。也不知哪一年起,他高大挺拔的身子佝偻了。他如花似玉的老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自己也老了,再也挥不动弯刀了。他守在儿子的高楼里。高楼里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天亮就响的铁哨声,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思支配一天中任何一段时光,但他再也提不起劲去打理日子了,在一个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在高楼与高楼之间,他过得百无聊赖。他做梦都想回来,回到湖滩上。
在高高的洞庭大桥上看桥下的芦苇滩,看不出那里是漫山遍野的芦苇,更像是一层厚厚的毛毯覆盖在湖滩上。一滩待割的苇,在秋风中展示着强劲的生命力。在一路上若隐若现的塑料制品的引導下,我沿着砍苇人的足迹走入苇林,走近砍苇人的帐篷,他们正在开饭。吃永远是砍苇人的大事。新一代砍苇人吃的并非产自湖滩,锅中煮的鲢鱼、碗中盛的蔬菜、碟中装的腌菜全来自岸上,连他们喝的水,也不是湖水,而是桶装的纯净水,湖水早就不能饮用了。新一代砍苇人的帐篷,不用芦苇,大多用塑料、帆布搭建或干脆就用现成的专用帐篷。他们的交通工具,不再是双脚,而是一嘟一溜烟的摩托。休息时,他们躲在帐篷里,用手机收看岸上的节目,他们几乎把岸直接搬到了湖滩上。他们听命于岸上的人,按岸上的人的交代安排一天的工作。
湖滩上的芦苇也不再是过去的芦苇了,芦苇必须按收苇人的意图生长,哪个季节增肥,哪个季节防病,都有人来给他们定做方案。尿素、磷肥、钾肥、丰产露……不管它们喜欢不喜欢,一股脑儿喷洒下去,吃过现代肥料的芦苇就不再是过去原生态的芦苇了,它们的根茎里长满了现代的元素。在现代世界里,在这片湖滩生活了亿万斯年的芦苇,第一次失去了生长的自由。
新一代的砍苇人,生活在湖滩,过的却是岸上的日子,他们是无法体会大汉叔的心情的。一个不喝湖水的人,永远融入不了湖,也永远融入不了湖滩,融入不了苇。
我知道,大汉叔只能在自己的梦里坚守那滩苇,他再也回不去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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