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停在岩石上
2022-03-16李达伟
李达伟
你希望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应该是什么样子?你无数次问自己的同时,不断出现在众多的大街上,它们在你的认识里,都是第五十五条大街,那可以算是命名的投巧(你又希望不是这样,毕竟这样的统一命名,其实是另外一种的无名化)。当这些大街变得无比相似时,它们真成了同一条街,当你在上面的生活和思想状态相近时,它们真成了同一条大街。
寂静一直笼罩着某些大街,而其他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充斥着的是喧闹,你更多时候,成了喧闹的一部分。各种各样的喧哗声,一切有生命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一些无生命的声音出现,一些狗开始吠叫,一些猫开始在暗夜的幽暗里发出凄厉的叫声,一些废弃的家具被人丢到了街道的某处,那些木质的东西发出碎裂的声音,还有其他众多世俗日常的声音。有时,刺耳与喧闹消失,世界回归安静。一些时候,我就安静地坐在其中某条“第五十五條大街”上,坐在其中一条干净的椅子上,成了安静地坐着的人,当人们在黄昏或清晨走过大街,就有可能看到我,或者不会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我就在那样安静的状态中,貌似已经让过往与现实达成和解。有时,我会安静地望向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天空。我看到的是无尽的蓝天,水汪汪的蓝,纯粹洁净的蓝,有着层叠的厚度的蓝。我看到的是晦涩的天空,单一的晦涩。那时,我们这些安静地坐着的人中,还有叼着烟斗的人(不点燃,就是换着不同的姿势叼着,这样的形象,往往会让我们无端想到思想者,而事实往往不是,我总有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沮丧感),都可能是无所事事的人。有时,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看熙攘往来的行人,里面有着对未来的某种探寻。有时,与探寻无关。
有时,这些同名的第五十五条大街,确实就是同一条大街,只是它们往往代表了一个空间不同的时间。有时是平行的时间与空间,不同的人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第五十五条大街。这时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像极了大街上的某个墙体,不同的时间在上面留下痕迹,被时间的刷子一刷,过往了无痕迹,或者只是留下斑驳的暗影,然后又重新刷上其他的色泽,在上面重新覆上一些东西。
“第五十五条大街”,现实中真有这样命名的街吗?好像有,好像你在哪里见到过。其实你生活过的那些大街,都不叫“第五十五条大街”,这同样也是事实。你往往无法选择出现的空间。“第五十五条大街”这样的命名里,有时夹带着一点点无法选择的无奈与忧伤,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第五十五条大街”都充满无奈与忧伤。当然,与任何空间那种心理上的拉锯和抻拉,依然无处不在。就在那些空间里,有时也会在无声中,或者众生喧嚣中感受着枯萎的炙热。只能是一部分的无奈与忧伤,只能是一部分的怪诞与忧伤,你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人的生活都是无奈、怪诞与忧伤的。而且随着空间的不断切换,那可能是同一时间的不同空间,“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人,开始变得特别庞杂,你真只能顾及到一部分人。或者严格意义上讲,你只能顾及到自己,你只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那种真实。
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将出现很多人,那些在更多时候与你完成了某些对话的人。你将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与很多的人相遇,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背景,不同的来处,不同的思想,现实中的(就像已经发生的与一个你很尊敬的小说家的对话,他谈起了自己的几个小说。在这之前,你只是一直在看他的小说,但还未真正有机会听他谈论自己的小说,你尤其在意那些略带有南方的潮湿与诡异的气息,你尤其在意的是对每个人内心隐疾的关注,不断向内的小说与写作,人的命运感的挣扎,以及生活日常的某种荒诞,那些一直如影随形的有关命运的暗示,以及他的一篇小说中有鹰停在了岩石上成为了岩石等等。那时夜色浓厚,我们在繁华又相对安静的第五十五条大街,那样的安静更多应该源自我们的对话。那时候,有三个人,那可能还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对话,我们更多时候是沉默,应该是安静又兴奋地听着他的讲述。夜色渐深,谈论的话题,让你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有一种无端的忧伤,你感觉触及到了一些有关命运感的东西,你一直就在感受并努力承受。最终,你有点粗暴地从对话中抽身,那是你多少有点后悔的抽身,如果再听听的话,那多好。但那时有个朋友叫你,你只能略微遗憾地离开了那个对话的场所,你希望还能拥有这样的机会,只是你说不清楚会有多少这样的机会。这一晚,即便你是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某个宾馆里,但一夜做的梦都与这条街无关,而是稍显混乱的梦境,有关生存与友情,生活的重压下,那些你所自认为的不好的人,纷纷与你在梦中勾肩搭背,在梦境中,没有任何的裂痕,没有妒忌,没有阴郁,只是梦醒之后,你全身感到无力,你心里暂时一片空白),虚构的(那些更多是在阅读中与他们完成对话的作家、思想者,他们自始至终不会在现实中与你相遇,你可以大胆想象着与他们之间进行各种各样的对话,想象着各种各样对话的话题。那时你将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冲动,你不再沉默,那时你的说话无比顺畅,其实你最终发现,那只是错觉而已,你依然无法做到口若悬河,或者仅仅是能顺畅表达自己的想法),还有与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一直存在着,存在了很多年,但这样的对话将一直持续着,它们永无止境)。这些对话的重要不言而喻,如果没有这些对话,你将不知道如何真正面对着那些数量众多的第五十五条大街。
在那些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还可能与除了人之外的生命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对话,像与蛀虫之间完成的对话(它们很有可能会猛然出现在你面前,然后你们就开始对话,曾经你无数次想象过与蛀虫之间的对话,你想象过那是有关美的一次对话,最终你在对话中败下阵来。那一次,你充分暴露了自己在表达方面的弱点,当想象中的那只蛀虫继续处于它的对于美的认识中时,你堕入了自己的沉默之中),像与乌鸦之间的对话(乌鸦早已经出现,在《面孔》中乌鸦就已经无数次出现,那时乌鸦更多是以一种孤独的黑色出现,它一出现,就意味着孤独来临,或者是对于孤独的更为真切的感受。有时我需要那样有些重复的对话,有时我又希望当乌鸦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出现,就像某首歌曲中那样,它们在暗夜中出现在床脚,并冷冷与你相对,有时它可能已经不是一直给予我孤独感的生命,它还可能会给我另外的一些感觉),像与游隼的对话(这个也可能会发生,毕竟从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抽身之后,出现在那些自然之间时,可能就会与游隼相遇,即便你无法做到每天都去追寻着游隼的影子。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拥有那样的专一与坚持,只是为了每天见到游隼,看它们在天空中飞翔逡巡的样子,看它们追捕食物的样子,看它们出现在不同的田野里),还可能会与别的生命之间,进行着自己所希望的那种对话。而最终这样的对话是否真会出现,你不知道,毕竟你无法预知自己将出现在哪些“第五十五条大街”。你能想象的,或者是更多你将面对的是未知的生活,以及未知的“第五十五条大街”。
在第五十五条大街,种下声音的种子。我再次想确定,第五十五条大街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在脑海中曾经想象过太多这样大街的样子,像在布拉格的某条街,里面有着一些咖啡馆,一些人来到咖啡馆谈论着什么,或者独自一人来到其中一个咖啡馆,静静地写下些什么。你生活的那些第五十五条大街,并不是这样的大街,你往往生活在那些没有咖啡馆的大街,只能肯定的是有一些茶室。其中一条第五十五条大街上,都是茶室,准确说的话,应该是茶铺,你多次出现在了那里,你多次想过一个人在那样一条大街上的某个茶室里,写下自己的内心,写下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感觉。有那么一次,你出现在了其中一个茶铺的二楼,原来的那些感觉,在那一刻变得有些捉摸不定,那时你失去了那种感觉自己和感觉世界的能力。你无法进行有效的阅读与写作。当有了这样的遭際之后,你再次出现在那些茶铺时,你只是过来喝茶,或者是过来买点茶。当你多次出现在这条街上后,原以为会认识一些人,只是最终你认识的人并没有多几个,依然只是你们熟识的那几个,在那里漫无边际地谈论着文学,或者是人生。
你希望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你想用一些声音来填补什么,填补内心的空,填补世界的空。在无数偌大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朋友稀少。在现在基本固定下来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与王大哥的对话,要多一些,你们更多谈论文学,但同时你们更多在谈论一些人的命运,你们总是觉得要真正写下那种命运的悲凉感,无疑需要撕裂与面对真相的勇气。而与诗人之间的对话也频繁,诗人和你谈论了很多对于世界的真切感受,你们涌入现实之中,被现实裹挟。你们同样还谈到了好些人,像曾经的一个落魄的艺术家,一个由艺术家到人再到非人的让人痛心的过程;你们还谈论到了许多让你们唏嘘的人,英年早逝,苦闷,遵循内心却寻而不得;有时你们也会去谈论那些悲凉命运的对面,谈一些很容易就满足很容易就幸福的人。
你听到了一些声音。你什么也没有听到。你意识到自己还有另外一只耳朵,只是它还迟迟未被打开,它可能会被唤醒,只是它迟迟还没有被唤醒。你在那些庞杂的声音里找寻着自己想要的声音。你不断找寻着声音,一种不断生长着的声音,一些独立而自由的声音,而不是那些在乌合之众中失去了判断力的声音。各种声音汇聚,不同的第五十五条大街,有一个关于现实与欲望的主题。慢慢地这条大街开始变得多样起来,一条有着多样性的大街,那才是你理想中的“第五十五条大街”。
很多时候,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在一起真正闲聊的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你一直以为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生活的时间越长,就会认识更多的人(在其中的一些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是这样,但这样的现实特别少,往往是与很多人之间,经过了多年,依然不认识,经过了多年,自己原来认识的还变成了陌生人,你们因为相互妒忌,相互中伤,或者就是觉得没有共同的话语,而形同陌路)。
此刻,我正在脑海里想那些一直在一起闲聊,且有滔滔不绝的话题的人,有哪些,是有一些,但不多。我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谈论人生中所遇到的困窘(我们一如既往深陷于现实的平庸之中,同时还一再被现实的平庸所击中。其中一个突然间就病了,去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几次,他谈起了那种对于生老病死的感觉;其中一个,生了个儿子,他已经期盼多年,终于如愿;而我自己,一直感觉处于病怏怏的状态之中,一直莫名焦虑着。当我说到自己的焦虑时,他们中的一些人,频频点头,他们同样有类似的感觉,那时我们才发现自己不能小看了现实的平庸。我们也在努力与自己本身的平庸之恶对抗着。我们不断在进行着这样的对抗,只是有时收效甚微,只是有时我们又往平庸之恶的路上滑过去了几分,又在那个路口犹疑了一会。我们经常说起,我们算是第一代来到第五十五条大街的人,我们所面对的难题可想而知,我们要面对着高房价带来的种种艰难,我们还要面临着生活中其他种种的重压。当我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摸爬滚打,我们的下一代可能会相对轻松一些,我们的理想似乎变得很世俗,也真就希望下一辈会少感受到一点点那种随时被沉压着的重量)。
对话的地点在不同的地方。在酒馆(喝酒喝
得天昏地暗,我们开始有些膨胀了,我们开始进入了一种晕眩的状态之中;我们开始有些忧伤了,我们开始为命运而忧伤)。在小茶馆(时间变得缓慢些,我们可以好好看看自己,这样看自己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我们在那些平庸中忘记了自己,我们早已成为平庸的一部分。我们早已看不清自己)。在其他的世界(世界的不同,还真会让人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也真会让人变成不一样的人,也会让人看到不同的自己。不同的人之间的对话,有关不同话题的对话)。谈论我们自己(我们的现在,我的现在,我现在老是感觉被一种虚无的痛苦折磨,我们在这座城市里,依然要不断努力,不断与现实的重量对抗)。谈论他人(我们更多在谈论他人,那些有着悲剧意味的人,那些已经离开人世的人,那些暂时出现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的人,我们在用他们的命运感来消磨时间,我们在提到那些相对是悲剧的命运时,我们真说不清楚在谈论他们时,内心最真实的感觉)。谈论阅读(我们以自己的浅薄,不断谈论着阅读。我们谈论着《大河湾》,当我们在说《大河湾》时,我们在里面感觉到了世界的无序,人在那种无序中惶恐不安地生活着,随时有可能被撕裂,随时会陷于某种孤独之中。我们暂时谈论着《大河湾》,谈论着那些外来人,谈论着那些丛林中的人,谈论着城市是由人建起来的,谈论着丛林的自然生长与河流的自然流淌。出现在河湾的镇子上的人,出现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人们,他们以为世界应是心中所想,而现实往往并非如此)。谈论写作(我们谈论着自己的写作,我们更多在谈论那些让我们感到尊敬与钦佩的写作,我们同样也在谈论众多的写作者,这些写作者也可以算是我们在谈论他人时的一部分,我们会谈论的是他们那种关于写作的理想,那种成为艺术家的理想,同时理想有时只是理想。很多人在现实面前,最终并没有成为艺术家,有些人泯然于众人,有些人以让我们感到唏嘘的方式离开了人世。每每谈到这些人时,我们都会被唏嘘、悲伤与沉重所影响,他们的英年早逝,特别是他们的那些不可一世的才华,在他们面前,我们无疑很平庸,我们甚至没有任何才华可言)。
我们就这样不停地谈论着,但每一次我们的谈论的内容,还是有些狭隘。我们可能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谈论(一定有人在讨论着我们)。持续多年的谈话(有些对话,我们就希望它一直持续下去,我们在这样的对话中受益,或者我们早已不能缺少某些对话)。你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对于寂静的恐惧,同时也有着对于喧闹的恐惧。当你恐惧之时,你就会苦恼。当你苦恼之时,你就会觉得孤独。只是随时把孤独拿了出来,搁置着,你真有那么多的孤独吗?莫非真的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有着众多孤独的人。你不敢肯定,你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所感受到的就真是那种无尽的孤独。有时你觉得那些真诚的对话是呈现世界真实的最好的方式,可以呈现一部分现实,同时也是成为了一个世界里一些人的精神状态。你希望这个文本将是关于精神的,是关于精神的声音的。
对话(那时房子外下着一场大雨,大雨制造了许多雨帘,世界变得不再是那么清晰,那时你们知道了这样一场雨,也知道了这场雨将一直下,下到会让我们多少会感到有些沮丧。为了让对话与这场雨之间不会那么矛盾,我们的对话中多少夹杂了一些潮湿的迷雾。我们就在那个房子里对话,各种声音出现,音色、音调都在与屋外的雨水唱和着。我们有那么一会儿都走神了,朝窗外望去,世界被雨水淋湿):
你说:我正在写一个关于“声音”的文本(那时你忘了在没有真正完成,且完成得还算不错的情形下,不要轻易夸下海口,你多次说起自己的创作计划,但多少的创作计划就那样夭折了,换来自己失望的一声叹息),里面将充斥这各种对话,各种声音,那些还可能在一个喧嚣的由各种声音组成的世界里,分辨出一些清晰的声音,一种独立的个体性的声音。里面可能会出现我们之间的对话。当有了写这样一个文本的想法时,我竟然会感到有些怪异,毕竟与所有人的对话,都有了一种功利化的目的,我似乎一直想从那些对话中获取什么。我想把每一次的对话都记录下来,但事实早已说明一切,刻意在对话中寻找什么,往往是失败的,它注定会失败。当在这样的情形下,让自己再次成为失败者,也许自己一直就是失败者之一。当意识到这样之后,你不再有意去关注任何的对话,让对话回归对话,才可能是最为正常的。
答:“文本”这样的表述是否有些粗暴与苍白?对话往往涉及的是我们为数不多几个人,内心的那种真正敞开,我们一直谈论着对于世界的印象。我们在这个小世界之内,依然努力供养着那些字句,那些关于灵魂的字句,那些记录着真相,或者是被蒙蔽的真相的文字,供养着那些思想,我们总会觉得如果没有细心且虔诚地供养着它们,那些我们一直在寻找着的字句,就会彻底从这个小世界中逃离。在这个小世界之中,要保留着这样的字句,早已是一件倍感艰难的事情,我们也多次感受到了艰难地保留文字所带来的沮丧,我们的狭隘最终会把那些字句吞噬,那些字句最终就只会剩下枯干的躯干。
你说:重返逝去的时光之中,我已经近乎病态地对那些有着时光气息的记忆特别迷恋,特别是里面有着我的影子的时光。那时,我就像是一个暮年中的老人,紧紧攥着拐杖,那里有一种声音压制着自己不用拐杖敲击着坚硬而易碎的石墙,平静地聽着那些时光,其实我们又怎么能做到平静?有时,我还是忍不住敲击着地面,以此来表达内心的激动,或者表达其他的情绪。我想要好好认识那座城的同时,也想好好认识我自己。我一直无法真正认识这座城,即便我作为一个外地人,已经在这座城里生活了多年,并付出了那种内心青春期的躁动。这座城太大了。有时,我一直还是有着那种强烈的外地人的感觉,我知道这样的感觉将会伴随我一生,现在已经远远超过半生,这样的感觉,日渐强烈。
答:我同样与你一样,虽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但确实很强烈。我早已到了那个靠记忆活着的年纪,但我感觉自己还远未到这样的年纪,我依然要依靠有着一点点文学性的日常生活着。我们这次就谈谈生活的文学性,当你们活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时,你们才真正意识到有着文学性的日常的重要。声音中的那种文学性,你现在一定苦于无法轻易找寻到那些声音中的文学性吧。我现在暂时又剩下自己,我又感觉到了精神的无法集中,我一直不想肯定自己就是一个病人,但事实又不断提醒着自己就是一个病人,一个可能不会变好,也暂时不会变得更糟糕的病人。时光的蛀洞,时光的回音在蛀洞之内回响着。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去回望那些记忆。记忆的时光之中,响着孩子们的声音,还有鸟儿们的声音,这些声音显得竟是那般真实,又是那般不真实。当我回望着城市上空的蒙尘,我感觉至少鸟儿的声音没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觉出现了一些问题?
那时,我回到了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我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那个诗人,他曾以一样的姿态出现在了不同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很多时候,都是他在给我打电话,还往往是他酒醉之时。有人曾调侃说,我们要珍惜那些在酒醉之时想起你的人。有时,细细思量,又不只是调侃。想到他,他的矛盾,他在清醒与不清醒时的表现,我似乎都能一目了然,似乎他早已变得特别简单。但并不如此。我们已经有过太多次,通个电话,然后聚在第五十五条大街的某个小馆子里,闲聊一下,我们往往聊到的是那些我们身边最熟悉之人,他们令人有些唏嘘的命运,就像我们原来提到的那个老师,那个恰恰是被他的艺术特质所毁掉的人。我们在感到唏嘘的同时,也意识到那样的人不只是一个,还有一些。他们因一些原因而毁掉了自己。只是有些时候,其中一些人在精神上落魄时,却不知道该怪责生活还是怪责自己时,那些原因隐藏起来,而显露在外的就是自己生活中的无奈和慌乱。他们是我们闲聊的对象,当他们知道我们正在谈论他们,他们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回忆了一下,是有好长时间不见面了。在这些时间里,我们其实都不知道对方在生活中的各种遭遇,我们都只是各自顾着自己,我们最多只是在电话里唏嘘感叹几句,他也遇到了一些生活中的问题,他女儿的就业问题,还有一个老人孤独地在老家生活着。他只要有时间就会回老家,去看老人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一些慰藉。他每次都会提到那个不愿意离开故乡的老人。我们不只是提到了他的母亲,我们还提到了许多像他母亲一样的人。真不知道,老人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会有一些什么样的感受。我觉得他应该把老人带到第五十五条大街。当我把这样的想法跟他说了一下之后,他只是摇了摇头,劝说了多次,老人还是不想来。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好就去他办公室坐一会儿,我们知道在办公室之内,我们同样可以谈谈文学,这是我们在很多时候都会谈论的一个话题。我们真是这个小城中为数不多的文学青年,那天我们在谈到文学的同时,更多谈到了那些走失的文学青年。走失的人,其中好些就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人,当意识到这样的现实,我们内心复杂而感伤。我们谈论的是那些真正从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走失的人,是那些逝去的人,而相较于那些不再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而言,我们更多可能会是因为他们出众的才华消失而感叹,多少人没有那种才华,多少人又在挥霍着这些才华。我们在那些走失的人身上看到了强烈的命运感,命运的不可知,命运的荒诞,以及文学同样也会把一些人毁掉。我们看到了一些被文学毁掉的人。他们沉浸于文学世界的不可自拔,以及自己在生活面前的落魄。这次,我们谈到了谁,我们谈起了那些我们熟悉的人。其中一个,或两个,才华横溢,但同时嗜酒如命,太有个性,放荡不羁,与黑夜相伴,最后猝死。我们感到悲伤而难过。
有一次,喝醉酒后的诗人,有些激动地抬起酒杯,说:“我们的灵魂注定在流浪。”这确实像诗人说的话,诗人的声音沉郁悲伤。他说当发现如此时,我们只有悲伤,流浪一生会让我们疲惫。诗人说,下次我们把一个又一个酒馆,换成从一个咖啡馆到另外一个咖啡馆,或者换成一个又一个茶馆,但我们必须要保证的是,在不断变换着场的同时,不能有任意恶毒的相互中伤,也要少一些对那些突然逝去的生命的谈论,毕竟一谈论,我们的内心就会无比疼痛。
对话(回到那个小城,我总会想着和他聚一下,我们的话题会向四面不断扩散,如果我们再喝一点酒,话题就会像不小心打泼在桌子上的酒一样漫开。这一刻,酒没有被我们想起,只有在一些环境中,我们才会无端想喝一点酒,是为了找一种感觉,或者不是,但我们还是能确定酒对我们的闲聊有着一些作用。此刻,我们喝的是茶。就在他的办公室):
你说:好长时间不见,一切安好?
答:一切如旧。我们似乎到了每次见面都要问对方是否安好的年纪了。我们有那些感同身受的东西,我们某种程度上感受着同样的来自生活的重力,我们同样看到了太多的人在生活的未知面前的脆弱。我们每一次告别,都不会忘了要跟对方说保重身体,那早已不是碍于情面的话,那里面真有着我们面对命运的那种无力感。我们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量远离堕入平庸之境。即便我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生活有些苦,但我们多次跟自己说,我们要痛饮人生的一些苦水。
你说:当我出现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时,我在犹豫着是否要给你打个电话,好长时间不见,我真想了解一下你的现状,特别是你现在的状态——内心的状态。我们都面临着生活的一些重力,我们一直在解决问题,只是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
答:命运感的强烈与否,是我们内心感觉现实压力大小的一种标尺。现在依然强烈,在一些人身上感受着自己的压力,在自己身上继续感受着压力,命运感依旧挥之不去。在这座小城中,我所感受到的就是环境的狭隘,以及现实所带给我的孤独感,我总觉得自己想与之对话的人,很少。在这里没有人会跟你谈谈文学。
你说:其实即便在另外稍微喧闹些稍微大些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一起谈谈文学的人也少,那时我同样会有一些无端的孤独感,这样的感觉,已经成为现在很多人的一种状态。
你来到了第五十五条大街。没有人,暂时没有人。时间感的世界,制造的时间感,把时间的碎片聚拢在一起。各种马具,各种物,都在指向某种时间。无人。人暂时退去,一些人真正退去。敞开的。现实的。想象的。一个人走进去,有着一种强烈的堕入感,让你会情不自禁去想象一个模糊的时间与空间,也会让你无端想到一些命运感的东西。瓦楞里的杂草,竟是枯败状,与这个世界本身不一样,这是茶的世界,是草木在冬日依然不停止生长的世界,是各种鸟鸣把世界的寂静打破,让寂静更加浓厚的世界。太多的时间里,内心的寂静感被打碎一地,被现实裹挟得一塌糊涂,那些独立性在喧嚣中或是被淹没,或是真正消失于风中。坐在这个寂静的世界,再好好感受感受世界的静,希望内心的寂静感能慢慢回来。
有个人出现在了世界之内,出现在了时间深处,在幽暗的世界之内,当你的影子加重了幽暗的诡异感时,那个人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那时,你们的角色进行对换,你们所处位置进行对换,你一定也会有那样的感觉。那时,他一定认为你是幽灵无疑,如果你刻意在那个迷宫一样的世界里,迅疾地隐藏起自己,那样诡异的感觉将会更加强烈,但那时你无意制造这样的感觉(即便有那么一些感觉,是你一直想去制造的)。出现了另外的人,慢慢让世界回归常态。一定还有人感觉到了你的怪异,当你也有了这样的感觉时,第五十五条大街成了废墟,它早就是废墟了,你要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了,至少是离开如废墟般的第五十五条大街。
许多人必须要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了。他们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留下几声叹息。我们听到了自己叹息的声音。我们在为他们叹息的同时,其实也是在为我们自己叹息。我们看到了一群扼腕叹息的人,多少有些怪异,把他们的叹息状堆积摆放,供一些人观看,怪异感就会不断被强化。我们也会担心自己会成为别人的一声叹息。我们是那些写作爱好者中的两个。在那个小城里,我们谈论更多的是自己會陷入的那些褊狭之中。我们还谈论着现实的温情与悲凉,现实的那些荒诞感所对我们的刺痛,但我们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那些荒诞,就像我们同样不知道写我们的温情。
我们在一种其乐融融的现实中生活着,但有时同样不知道一些破碎的残酷可能正等着我们任何一个人,我们在谈论到这些的时候,刚好小城中一家四口人被现实的荒诞感扯得支离破碎。在我们的对话中,我们感觉到了纠缠着我们的是那些不安全感。我们依然会在一些时间里,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我们说自己是不是偏离了谈论的主题,如果我们选择每一次围绕着一个主题进行对话,把我们的狭隘与无知袒露无疑,并如实记录下来的话,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文本。那既然我们谈论到了不安全感,那我们就谈谈不安全感,就像我们很快就会去谈论孤独一样,就像我们同样很快就要谈论他的幸福,拥有一个女儿的幸福,在每个周末都回老家陪陪老人的幸福。
对话:(已经忘了是他还是我先开了口)我总觉得一些时间里,会陷入胡思乱想之中,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困扰着我。(是我,或者是他,说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或者是他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也是。那些不安全感,只有在一些时间里会远离我。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一直有种不安全感,这与现实无关,而是内心里面的某种东西在起着作用。我们一直需要与这种感觉,进行无休止的对抗,我们想让这种不安全感消失。
你要暂时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你无数次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又无数次回来,以一种疲惫抵达一种疲惫,以一种无证据的孤独回到另外一种无证据的孤独,有时也会夹杂着幸福与快乐。那时阳光慵懒,大街在白日里显得有些寥落,时间也变得缓慢下来。
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你提到最多的是孤独。你是应该谈论孤独,但你是否太随意谈论孤独了,你是否过于虚夸了自己对于孤独的认识与感觉。你要穿过那条大街,客车站在大街的尽头。那时,第五十五条大街上,那个你一直想跟他长谈一次的老人出现了,他一本正经地跟你说起了自己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所感觉到的那种孤立感,那种总是让他的脊背感到不适的眼光,甚至是话语。他总觉得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有时在面对着一些古老的建筑时,都能感觉到它们对他的轻视。当他这样说时,你觉得他确实是在夸大了那些感觉,他已经变得有些神经质了。
你想离开,他把你挡起来,那时你要赶着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但老人不让。老人正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但你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这有点类似曾经你想跟他谈谈,他却从来不给你机会一样),老人一如往常地磕绊,话语没能迅速滚落在地。你分明看到了他嗫嚅的嘴唇。他是一个在你看来一直是的失败者,但真实情形又果真如此吗?你匆匆赶往只是搬迁了上百米,且依然有些狭窄、有些凌乱的车站。
那时你的包里拿着一本《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作者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七个故事。你看了好几个故事。你要继续把书看完。你只是在看故事吗?你能专注地看那些故事吗?你无法做到专注,那个你自以为是失败者的老人一直在脑海里纠缠着你,你并没有真正认清老人,就像你可能没有真正看懂这些故事一样。老人与他们之间,开始有了这样的联系,许多物事人之间的联系,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发生着。你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你认真想了想后,他们之间又分明有着一些联系。
继续看故事,继续回忆那些故事,你会不断感觉故事与故事之间有着一些联系的强烈感觉,气息上的相互缠绕,那些人所出现的世界之间的相似。关于记忆的声音,似乎是在述说着记忆,是在拨弄着记忆。听到了夹杂在蓝色海潮中忧伤的蓝色调的声音。我们听到了“我”在不断地讲述,这些声音夹杂着海潮的喧嚣,或者是海潮的波动在撞击着“我”的记忆之门。《秋》:生活的艰难如遭受着来势汹汹的海风击打,一匹老马,浓厚的情感,生活中的那种来自马的慰藉,马被卖了,卖的过程同样充满艰难与惨烈,父亲的出现,那种两颗老年的心之间的博弈与妥协,如还未来到的秋一般必然有着忧伤与凄凉。“我”听到的不只是父亲内心的声音,那种无措与悲哀的声音。《黑暗茫茫》:看到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灵魂,似乎也看懂了另外一些人,懂得了另外一些灵魂,那些远远超乎我们判断的人生。《船》中的父亲,那个如被海浪偷袭的房间,那里面不一样的世界,打开了另外的世界,而女儿通过那个房间接连从他生活的世界里消失,他却习以为常,近乎悲壮地习以为常,而最终他被海水扯烂,而“我”成为了他,一种无法逃脱的命运可能会落于“我”身上,“我”继续听着海潮的声音,听着父亲的声音。《去乱岑角的路上》:悲情的奶奶,以及悲情的“我”,年老的奶奶想通过“我”来获救,而“我”在二十六岁本应该是人生另外一个阶段的开始的年龄里,被绝症攫住,“我”无法让奶奶得到哪怕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与拯救,奶奶演奏的音乐,“我”想寻找什么能依靠的东西,却发现眼前是让人眩晕的黑暗。这本书中的故事,基本都充满了忧伤与无奈感,一个偏远世界中众多灵魂的苦熬,他们面对着死与生,海潮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击打着他们的内心。(海潮的声音,内心里面海潮一般的声音,海潮不断撞击着内心的声音,那时第五十五条大街离海潮很近,离那些具有象征意义的海潮很近,你就在海边,或者海中的一个岛上,那个岛叫涠洲岛还是什么,那是你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海很近。而平时你在另外一座城市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那条街离一个海很近,只是那个海是一个湖泊,一个高原湖泊,它只是以“海”命名。一个湖泊和真正的海之间有着太多的区别,即便你对于二者的那种爱可能没有区别。无论在湖边还是在那个岛上,还是在离海很近的大街上,你们会谈点理想之类的,但好像在岛上,在海边,你因为是第一次见到,你们谈论的是红树林,那种生长在海中的植物,被水长时间浸泡着,海水滋养着它们,你们谈论的是海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击打着那些植物,以及如那些植物一样的人,而它们依然在不断生长,它们的生长还无法离开海浪。)
对话(这个对话是想象的,或者已经在梦境中无数次发生过,这是你与老人之间的对话,这是没有发生的话,会让你感到遗憾和不安的对话,毕竟那次你有些粗暴地打断了老人,并有点扬长而去的意思。你想象过老人会与你谈论什么,一定会谈论内心,这是你能肯定的。你会回到第五十五条大街,但你愿意回去吗?不知道,有时候不愿意回去,不愿意面对着那些想解决却一直无法解决的困境,那些现实的困境。他总是低着头,他总是在陷入一些想象中,你无意间看到了他写的一些文字,里面有着大段大段超现实的东西,那是想象的翅膀在他内心里飞翔的结果,那些文字给了你与现实中见到的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有那么一刻,你甚至觉得你们内心里,都住着同一种对于世界的感觉):
他说:你与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很多人一样,打内心里面就鄙视我,鄙视我的迂腐,鄙視我的寡言,鄙视我的落伍,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变成了现在的我,一个在一些时间里都让自己感到厌弃的人。我在现实面前感到胆战心惊,我在很多人面前表现得畏畏缩缩,我多次想让自己变得不再这样,也想让自己变得有点特别,但这种特别又不是像现在很多人那样的怪异,不是如一种小城畸人的感觉,只是自己在现实中所呈现的与自己想呈现的之间,总是有着一些距离。在现实中,在很多人面前,我总是感到不适,而只有把自己放入暗室,那是属于我的空间,我个人真实的一面才会真正袒露,那也是我感觉最自然最放松的时间。
你说:我应该是误解了你。你在很多人眼里确实是一个怪人,很多人眼里,怪人不只是你一个,在你的眼中我可能也是怪人。有时,我们以怪异的目光看着世界。我在小城中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看到了太多的怪人,同样也看到了内心的怪异,那种变异的因子,它们真是随时如水波般激荡着。我们在一些时间里,就是一样的人。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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