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笔记
2022-03-16王剑冰
见到王剑冰,总想起初读《绝版的周庄》时候的惊艳。那时候我不到二十岁,那样的行文那样的造句,读来真熨帖。
二十几年过去,我如今人到中年,王剑冰先生依旧年轻,新作不断。经历过人生悲喜酸甜,岁月沉淀后的文字变得愈发沉谨。王剑冰的脚步从来不曾停歇,对山河大地的书写越走越远,字里不变的风神还在,是一如既往的文艺性,又生动又灵气。那些文章,不大谈哲理,谈一点家常琐事,有出脱心,偶尔极繁,如一卷山水花鸟,偶尔颇简,淡香疏影不过几笔。
见过几次王剑冰先生,人如其文,凡事平易而近人情,话极少,而文采敏捷。不多时就看见他的行旅随笔,拙诚中有妩媚,总让我想起老一派人的文字。
我偏爱老派人文章。
有个阶段我读了大量朱自清和叶圣陶先生的文章,他们的读者大概不多了,很多聪明的人不喜欢那样的写法。
——胡竹峰题记
纯粹的哀牢山深处,车子几多盘旋。
路上不停地有人紧急下车,可怜的胃囊都要交给野草山溪。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多的经受不住大山的人。或還是因为哀牢山。
多少次来哀牢山,却是每一次都让人有一种恍惚,总觉得不是。
那些花腰傣,那些哈尼歌舞,那些世界上最绝妙的梯田,那些至今仍然居住在山顶、睡在干草中、一辈子不愿下山的苦聪人,还有二十年前我曾经参与过的一夜狂欢的彝族火把节,都是在这片大山中吗?
那么我要醒一醒了,重新理清我的思绪,我先要辨别我的位置,我所要去的方向。
终于渐渐弄明白,我上边所说的,都是在这方圆百里的大山中。而我前前后后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不断地来,不断地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探寻,却还是没有真正摸清楚哀牢山的模样。
哀牢山,太深厚,太崇高,太神秘,太艰难。包括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有着多种崇尚的人们。
其中就有尚火的彝人,说到火就可以想见这个民族的古老,他们对火的崇拜、喜好,是直接与生活有关的。所以我们艰难地进入哀牢山腹地楚雄州双柏县,来寻找显示着原始元素的符号。
在这片土地上走,光深吸气就够了,不久就会感觉呼出来的气息已经带有了那种爽爽的湿润。
一大片的茶园,浓浓的,泛着绿色的光。大山深处的茶是云雾雨露滋润的茶,端起茶园主人的美意,还没入口,就有一种清新入心了。而后在茶园中转,抚摸着或者说是呵护着从林间打来的阳光,那阳光疏疏离离地散在翠叶上。有人采了一芽,直接就放在了嘴里,而后一声赞叹出嗓。
茶园是序曲,延展部在后边。那么就再次上车,再次盘旋在大山中。
上到一个高处,车子不再前行,终于到达了法脿镇小麦地冲村,下车一步步爬上一个高处,上面竟然是平坦的,新采的松针铺了一地,散出清新的味道。这是山寨举行祭祀节会的场地,我们在这里要看傩舞表演。
傩,那个汉字中最神秘的字,表示着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礼。走这么远,这么艰难,就是冲着这傩舞而来。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经历过原始社会阶段,有过信仰原始宗教的历史,并产生了本民族的宗教职业者巫师,巫师为驱鬼敬神、逐疫去邪所进行的宗教祭祀活动,便称为傩或傩祭、傩仪。傩师所跳的舞便是傩舞。
尚火的古村点起了熊熊篝火。有了火就有了一种热烈,一种神秘,一种期待。这是一个“倮倮”支系的彝人,我们要看的,是他们的“老虎笙”,一种围着篝火的关于虎的傩舞。
据记载,早在六千五百年前,也就是传说中的伏羲时代,居住于青藏高原和西北一带的氏羌人创造了一种文明,它的象征就是虎,之后,伏羲的后代逐步向西南迁徙,隐入云贵高原和四川南部,演化成今天的彝族等民族。云南少数民族的图腾崇拜中,崇拜虎的最多,白族、哈尼族、彝族、拉祜族以及滇西北永宁摩梭人等,都以虎为自己的图腾崇拜。其中彝族的虎文化历史悠久,彝族崇虎敬虎,以虎为其祖先,认为天地万物都是老虎创造,觉得自己是老虎的后代,自称“倮倮”,也就是“虎族”。虽然同样以十二生肖纪年纪日,但是为首的不是鼠而是虎。彝族尚黑虎,举行祭祖大典时,大门上悬挂一个葫芦瓢,凸面涂红色,上绘黑虎头,以示家人是虎的子孙。
双柏的小麦地冲村这个彝族支系称老虎为“倮马”,传说早年当地的彝族头人都要披虎皮,死后以虎皮裹尸进行火葬,表示生为虎子,死后化虎。每年农历正月初八至十五,是这个彝族“倮倮”支系一年一度的“虎节”,虎节要跳“老虎笙”。
鼓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一群汉子跳了出来,他们的脸上、手上、脚上分别用黑、红、紫、白等颜料画着虎纹,身上披着用灰黑色的毡子捆扎成的有虎耳、虎尾的虎皮。火势愈发猛烈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红色的火舌蹿向了天空。这群“老虎”开始围着火堆起舞。
老虎笙的舞者从全村成年男性中选出,由十八人组成。这十八个人扮演的角色各有不同,一个人扮演“老虎头”,八个人扮演“老虎”,两个人扮演“猫”(一只公猫和一只母猫),两个人扮演“山神”,还有四个鼓手一个敲锣人。老虎笙是彝族虎图腾的“活史料”,它既是祭祀性舞蹈,自娱性也很强。由于彝人常年生活在大山中,刀耕火种,也就保留了古老的传统和生活方式。所以傩舞既古朴又原始。
头人在解说着他们的傩舞,在他们的意识里,世间的万物都是虎死后化成,虎头化天头,虎尾化地尾,虎皮化地皮,虎血化奔腾的江河,左眼化太阳,右眼化月亮,硬毛化森林,软毛化青草,肌肉化肥沃的土地,骨头化连绵起伏的山梁。“虎节”的傩舞就是接虎祖的魂回来和彝人一起过年。
老虎笙由接虎神、跳虎舞、虎驱鬼扫邪和送虎四部分组成。其中有表现老虎生活习性的虎舞——“老虎开门”“老虎出山”“老虎招伴”“老虎捉食”“老虎搭桥”“老虎接亲”“老虎交尾(性交)”;还有老虎模仿人生产生活的舞蹈,含有“虎即是人”的文化意蕴,“老虎驯牛耕地”“老虎耙田”“老虎播种”“老虎栽秧”“老虎收割”。那些夸张的动作,显示着原始的野性,使人从中深刻感受到舞蹈的快乐。有些动作由慢到快,力度由弱到强,直至高潮。
他们不时还会发出阵阵吼叫。现场显得纷攘而凌乱,而这纷攘中有一种气势,凌乱中有一种俊美。硭锣和羊皮扁鼓紧凑地敲,使得那种野性更加张狂。
火与虎,成为走进哀牢山的人心中深切的记忆。
火,仍然是火。
犁铧正在火中渐渐烧红,有人用火钳取出,高高举起,猛然掼在地上,地上的绿草即刻冒出了青烟,接触松树的青针,立时燃烧起来。离得近的人感到了那种灼热。而巫者却光着两脚,用脚去亲密。人的脚踩上那滚烫的铁物,竟然没有听到皮肉的烧焦声。
怎么,还要用舌头去舔?眼见得巫者伸出了舌头!闭上眼睛吧。
过后问仔细,舌尖和脚上都没有涂抹任何物质,他们十分认真地保证,说完全是巫术。我还是搞不明白。
合个影吧,真正的大山深处的彝人。
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人,着黑衣,戴宽大的帽子,帽子上遍插鹰羽,两只山鹰的硬爪顺着耳朵垂下来,爪上尖甲凛凛如生。这是山村的头领。头上所戴,是老辈头人传下来,已经传了好几代人。可以想见,多少年前的那只雄鹰有多大。
我们围起头人,好好聊一聊,关于火,關于虎,关于鹰,还有彝人的生活以及哀牢山的广大。
山寨在满是松针的竹篷里摆起长街宴,都是山里的特产。
敬酒的歌儿唱起来,一波波地起高潮,热情张扬,气氛浓烈,不想喝也不行。
周围满是金黄的苞谷,一串串高高地挂着,挂成了景象。不远处还有灰灰的草垛,粉白相间的房屋在山坡上,彩纹雕饰,鲜花满墙,显现着彝人的新生活。
大大小小的水塘在周围亮闪,整个天空都映了进去。
这是哀牢山深处的世外桃源。
不能在这里久留,久留会舍不得离去。
很难想象海拔数千米的高原上会有一个极像江南水乡的地方,当后来我把照片一帧帧洗印出来,许多的景象与江南的周庄都惊人地相似。潺潺涌涌的流水,老旧的石桥,灰色的民居,古朴的人家。中国幅员广大,相隔万水千山,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生活习性,如何相约一般造就两个秀丽的水城?
无疑,都是利用了水。周庄利用了泱泱太湖水系,使湖水穿巷过廊,缠绕于小镇的生活里;丽江则利用汩汩山泉,长年喷涌的黑龙潭水依地势被人们框在了一条条沟渠中,顺着这些沟渠建构成一条条小街和廊坊。
初建者的构思是如此精到,实在是让人叹服。传说周庄的沈万三曾被朱元璋发配到云南丽江,他带去了江南的风俗和生活习惯,甚至昆曲的戏班,纳西古乐中就有昆曲的音声,那么丽江水城的完善是否也与他有关呢?我没有研究其中具体的时间,只是随便地想一想而已。
在我的感觉里,江南小镇展现出十足的秀意,丽江古城则带有更多的拙朴。小镇构屋多用砖,古城建房多用石;小镇的水柔而软,古城的水凉而硬;小镇人说话吴侬细语,古城人出口浑厚粗声;小镇人性情温和,古城人肝胆火热;小镇四面环水,古城八面围山;现在想起来,连风都是不一样的,连太阳都是不一样的。
因而我说,丽江古城是男性的,江南小镇是女性的。
相同的是,这两个地方都过多地来了旅游者,过多地来了外国人,让人想起一首叫《蝶恋花》的歌子,让人想起“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谚语。在丽江,我甚至看见“老外”开起了“茶吧”。“茶吧”都不大,十几平方米的一间小屋,邻水邻街,“老外”怀抱一把吉他,很客气地迎你光临。想象不出,在这个地方能挣多少钱财。也许这是“老外”的一种享乐方式,在传说中的香格里拉的地方,静静地品味东方的古朴与神秘,相对于西方一片纷扰繁杂,无异于脱胎换骨后的幸福。
丽江城内,这样悠闲自在的“老外”真是随处可见,或单个一人徜徉于街头小摊,或三两个人坐在小茶吧前品茗闲谈。他们在不慌不忙地利用时间,或者说在享受时间,比之国内的匆匆旅人来说。
国内游人大多走马观花,吃上一顿小吃,买上一点特产,照上几帧照片就满足而归了。而很多老外的手里却拿着有关古城的书籍在夕阳中细细翻读,印得精美的地图也已被揉烂。大概国内旅者游玩的是人文景观,“老外”们更注重了这里的文化内涵。
许是路途的缘故,不管是国人还是“老外”到江南水乡都十分方便,到丽江古城则艰难得多。不要想着空中走廊,更多的人是通过铁路或公路去的,有的老外则带了一辆山地车。正因为如此,同里和周庄的夜来得很早,很早就不见了什么人影,旅人们不是在当天打道回府或转到别处去,就是寻了旅店早早安歇了。
丽江古城则不然,由四方街辐射出去的小街,几乎整夜地亮着灯光。灯光都不很亮,幽幽恍恍的,像古城惺忪的目光。人们各取所需,相聚于各式各样的酒吧或茶吧,无需多要什么名贵菜肴,有的只要一壶茶,便可坐到夜的深处去,直听着吧前的流水淙淙流淌,流露些逝水流年的眷恋,流露些离人怀乡的愁绪,流露些世外桃源的感叹。
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尽情地占有今晚的时间,尽情地享受古城的神秘。
我细心地观察过,几乎每一间茶吧、酒吧都座无虚席,尤其在九点十点之后,一桌空了,立时就有人补上。不在吃喝,只在闲坐。一壶茶十元钱,加上一些小吃、烧烤也只是几十元钱,一桌人平均不到几元钱即可享有一个古城夜色,对于疲惫的旅人都是能够消受得起的。
主人们也不在乎挣钱多少,在于细水长流,有一个好收入,有一个好心情。这里的人从不宰客,价钱公道,也从不争客拉人,随你选择谁家,随你在入座后又离去,来了欢迎,走了欢送,用语很友好。
不少人还会外语,让“老外”也有个回家的感觉。没有大分贝的音响,各小吧里飘出的有纳西古乐,也有西洋音乐。小吧设计得都不相同,各占特色,土得朴拙,洋得大气,象形的古东巴文字和西洋文字交相辉映,让人猛然感觉是在哪个文明古国里。
在周庄,人们更多的是喜欢坐上小船,慢慢地在水中荡,听船娘亮起细声细气的水磨腔。有的小船上拉起了胡弦,甚至还有琵琶的音响。有的小船上就摆了一壶茶,边荡边慢慢地品。而这一切最好是在晚上,有的船就划出了双桥,越过了银子浜,直往更大的水面和田园中去,那味道就享得更足了。
这就是丽江古城与江南小镇的不同,江南小镇让人感觉还在民族的风味里泡着,大褂长衫一般,丽江古城可是现代得多了。周庄离上海和南京都是百十公里,通过水路也可四通八达。群山之中的丽江古城即使离省会昆明也有近千公里,距上海、南京这样的大都市更不用说了。是什么使这两个古老的水镇有此区别?我一时还难解出来。
与友人在茶吧里坐到夜半时分,顺着潺潺河水,踏着石板古道往回走。依着记忆穿巷过桥,沿坡而上,竟致走迷了路径。
拐回去重走,还是找不到记忆中的归路,水城的路,条条都相同,绕来绕去,绕出了这里那里的几声狗吠,绕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在半山坡的小巷口遇了一个老者,那般友好地将我们带到了要去的地方。这使我想到在周庄夜游时同样的遭遇。古地莫夜游啊。
又一个相同的是,在丽江也遇了一场雨,清新湿润的雨掠过灰色的屋顶,像谁在播撒音韵,屋檐下感觉是再美妙不过了,满街的石板都光光闪闪,阵阵笑声从那里飘出,带着水音。
一道道溪水更纯净了,细雨里能听出另一种水声。雨,对于两地倒是一样的韵致了。
大山中的荒田古村,是一个红军到过的苗寨,在云贵川三省交界的地方。
一九三五年大年初二,村里人都记得一个麻脸连长带着二十多个红军来到了苗寨,不进家门,在大屋外面搭起帐篷,寒雪冷风中度过漆黑的夜晚。其他的红军以及中央首长则住在大山附近的扎西城和其他山寨。
麻子连长他们在屋外的帐篷里住两晚又走了。走时带走了三个人,三个人跟着说去当红军,去了不久又回来了,回来就还种田,还吃烟喝酒跳弦子舞。
现在苗寨里光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出门了,我们来到的时候,寨子门口,村长领着一群娃迎接我们,娃们穿着苗家服装,尖着嗓子唱:红豆釆哟绿豆釆呦喂,荒田深处怀春光啰喂……
寨子门口一副对联:
几缕炊烟几声牧笛,
一泓秋水一寨风情。
掩映在绿色中的房屋,灰白相间,灰的是瓦,白的是墙,在高坡间矗立着。墙壁上画的是年轻人鼓舞的场面。屋子里供着苗家祖先,他们原来在中原。
漫山遍野都是绿,红黄紫白跳跃其中。看见一种树,高大蓬勃,问了,叫滇朴树。
寨子说是有四百多口人,一座座漂亮的房屋却不闻人声。典型的苗家大屋的门上满是祈福的文字和刻画。有的里面专门做了布置,可以做客房,留宿客人。进到一间屋子,里面洋溢着温馨的气氛。村长说,真有外地人来住上三天两天的,他们喜欢这里。
村长带着我们这里走,那里看,路边采下一片叶子,说是草药。又带我们去看树,树是红豆杉,上百年了,在高高的坡上。坡下是一片刚开垦的地,一个老妇正用锄头一下下地翻。
回来的小路上,一个小娃走走停停,看见我们,吓得哭起来。他可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村长说,他是去那片地里找奶奶。没事儿,去吧!
刚刚两岁的孩子,一晃一晃地又向前走去,走走,还回头看看。奶奶停下锄头,冲着孩子喊起来。
一座座大屋子又出现在眼前,屋内大都空了,看到的是留守的儿童。一座老屋的门上还贴着喜字,结了婚的新人也走出了大山。寨子里那些靓丽的姑娘们,大都在城市的机器旁了,她们不说,没有人知道她们是苗人。
猛然看见一个青年人,稀罕得很,趕紧过去。是个年轻的妈妈,孩子刚刚一岁,因为在家里带孩子,才没有出门,但是她说,她马上就出去了。孩子呢?孩子就丢给老人。
问去哪里,说是去福建。寨子里不少人都在福建,孩子的爸爸也在福建。
那些好看的房屋,难道是靠他们的收入得来?孩子天真地看着我们,而后看着妈妈,他不知道,妈妈很快就离开他,而后他要跟着奶奶一起长久地生活。
一些走不出去的老人,守着寨子孤独的时光。走过几个老屋,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首,长久地不动,也不说一句话。村长说,那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她见过红军。老人像一页阳光,打亮村子的暗处。
小路上又跑来刚才那群唱歌的女孩子,这些留守儿童就在附近的小学上学,今天她们放假。她们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二岁,再大点的在更远的中学住校,平常不回来。寨子里来了客人,让她们充满新鲜和好奇,她们疯跑着,打闹着,玩着山里孩子自己的游戏。偌大的房屋里,她们与隔代的老人相伴,没有爸爸妈妈的身影。问她们一个问题,群口齐声地回答。
你们去过更远的地方吗?
没有——
县城呢?
也没有——
会采猪草吗?
会——
会做饭吗?
会——
想爸爸妈妈吗?
想——
问起她们的父母,有的一年能见到一面,有的几年都没有见到了。她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显现着平静的表情。她们去的最远的地方,只到镇上。
你叫什么?菲菲。你爸妈在哪里?在新疆给人种地。多长时间没回来了?两年了。
你叫什么?韩瑜。你爸妈在哪里?在吉林打工。
村长过来了,指着这个孩子介绍,指着那个孩子介绍,又指着一个叫韩启鲜的女孩说,她爸爸打工时死在了外边,她妈也不回来了。听得让人心里一热。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好多。
咱们来唱歌吧,有人打破了寂静。这群孩子又疯了起来,叽叽喳喳像一群燕雀。
天渐渐暗起来。山寨终是要隐在沉静中。
我们要走了,孩子们跑来送行,送到寨子门口,送到山崖边,一直看着我们的车子离开。
车子一圈圈踅下去,在山腰上盘旋了好久,有人惊呼,孩子们还在悬崖边!
回头仰望,果然,从身影中感觉那群眼睛还在望着,那群充满稚气的眼睛,没有任何杂质的纯色的眼睛!
豆沙关,名字的好记或许因为那个豆沙包,像沙粒般的豆子做成的包子,成为一种可口的食品。而豆沙关呢?关上有豆沙包等你吗?还是说这个关隘细小,小得如一枚豆沙?听说,或许最早因一个守将,名字的谐音变成了这么生活的两个字。
MU5990航班的飞机在重庆机场起飞不久,便进入了一片大山的上空,那可真是层峦叠嶂,无始无终。飞机下降的时候,才能看清河流在山间穿过,蜿蜒如带。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赶忙问走过来的空姐,请问这是什么山?胸卡上看到她的名字——归旋,归旋很热情地听完我的问话,然后露出满脸疑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不就是一片大山吗?归旋微微一笑,说我们一直在这片大山上飞来飞去,还没有人问起过,还真说不好。我说你问问其他乘务员。
她微笑着离去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忘了,低头看报纸的时候,她弯腰站在我面前说话了,说先生,我都问了,确实都不知道是什么山,对不起了。这个归旋又笑着旋去了。
飞机在昭通机场降落,上了接站的车子,又在这山间绕。我还是想起了这个问题,因为对这片大山总有一个感觉。
乌蒙山,“乌蒙磅礴走泥丸”的乌蒙,就是这个山。云南的老作家张昆华说。
果然是那座横亘于云贵川之间的大山,我激动而又释然,终于见识了这座心中的大山!忽来忽去的云气,厚实的常绿的植被,将连绵的群山时常遮没得乌乌蒙蒙的,使它迷茫广厚、沉重阴沉,这或许就是它的名字的由来。这座大山太高太深,长期生活在此间的人们,也只是近些年才走出去见世面。
来豆沙关的路上,虽然是大山中盘旋,还是能够看到美好的景象,其中就有山间村寨和农田。布谷已经叫过,现在听到的是杜鹃。喜鹊刚成家,洞房搭在树上。路两旁有很多顶着鸟窝的树。近旁的树下还能看到木香花,瀑布样垂挂下来,闪着白亮的花珠。
这是一个喜庆的季节。
谁凭空一斧,劈就壁立天堑,中间一条水,叫关河,再下游叫白水,再往下就是金沙江。
从上往下看,或以为是关河冲开了重山,构成一道巨大石门,锁住古代滇川要道,故称“石门关”。或是水没处去,只有找到这道山隙通外。山险水不畅,挤挤涌涌,滩险浪急。上面一线天地,风钻进来,呜呜地哭,把人心都哭痛。
半崖挤着一个个棺材,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塞进了石缝,时光匆匆已过千年。
水急也得行船,船行到此,只得拉纤,一代代的拉纤人跟险关猛水摽上了劲儿,号子刺穿水浪,贴着石壁冲上天外。背上的绳子把崖石勒出道道苦痕,苦痕中热汗,瞬间凝固。一个当地的诗人形容拉纤人:穿不完的衣,是汗;走不完的路,是岸。
这是水路,再就是山路,说是路,比水路好不了多少的摩崖险途。远途而来,要翻越大山,绕不过这条路。路叫五尺道,秦时期修成,沿用多少年。
古人由蜀道入滇,此是第一道关,进入云南,再到缅甸、印度,是一条西南丝路的重要通道。
道在半崖峭壁间,攀在其中,可以清楚看到对面的棺,往下看水,水成了一条细线。五尺道走了多少年,到如今还是瘦骨嶙峋,道上凸起的石头如狼牙狰狞,无处下脚。即使马蹄,也磕磕绊绊,到处有打滑的印痕。那印痕告诉你,似乎必先滑一下,才能踩稳一蹄。一蹄一蹄的坚毅,就那么往上攀去。更多的是人的脚步,无法印在上边,只是把一块块石头磨光,磨光却不能磨平,那些石头龇牙咧嘴不屈于时间。
倒是崖上那些石刻耐不住,去寻雨雪风霜。
一声重重的喘息,我让在了一旁,一个背山人过来,背一篓空心砖,一个石窝一个石窝地踏着,手上一根藤棍,走幾步,就用藤棍支撑着砖篓歇上一歇。往上看去,竟有好几个背山人在攀登。
窄窄的五尺山道转到山那边去了,转过去还是陡峭的崖壁。无数个陡峭坚持上去,就有一道关口等着你。这个关口,就是豆沙关。放在以前,一张弓或一条枪支在那里,万夫胆寒!
不仅由川进滇,由滇入川也是一样,无以选择。我走的就是由滇入川这一段。所以这豆沙关历来让守者自恃其雄,让闯者望而生畏。你不见有一副对朕:
万象交融西南锁钥无双地,
泰山仰止滇蜀咽喉不二关。
一位老妇在我的身后艰难地爬上来,她苍白的脸上缀满细碎的汗珠。我拍照的工夫她过去了,等我转过崖角的时候,发现她坐在石阶上。
我扭头看这位浴在阳光里的婆婆,看到了她的苍老。她是怎么攀过这五尺峡道的?她要到哪里去?她轻声地回答了我的问话,说到庙里去。难怪,心中装着信仰,才会有此坚毅的力量。佛在高处,她还得慢慢上。
一只鸟惊叫着刺楞楞从千尺谷底的水面腾起,腾不好就会刮擦了羽翅。那只鸟斜着翅膀,像一道闪电冲出峡关,翻个身子淹在了云间。
再往上看见了新修的高速公路。在这里它只能高架于山巅。这种现代化的穿越,对于古代文明来说,是一种无奈的破坏。
豆沙古镇在上边等待着,还有茶、辣子和歌声。
真的闻到那种味道了,还有幺妹爽亮的嗓门。
那么,再回头望望吧,还会再来吗?
我是在一个早晨来到马洒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叫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充满了诗性色彩,让人发些无名由的联想。
早晨的阳光正洒在马洒的上方。转过那个山弯的时候,是一片起伏的梯田,黄色和绿色相间的色块闪亮了我的眼睛。我要求下车拍照,陪我来的熊廷韦说,你到马洒再看吧,有你照的。廷韦的话,加重了我的兴奋。
从山坡转过来的时候,马洒像一幅画展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幅油画,鳞次栉比的房子,房上的瓦是灰白相间的,中间蓝,四边白,远远看去,一个一个这样的房瓦构成了大面积的色块,这就是马洒的色块。
不,马洒的色块还有小村边上的稻田,一大片一大片地闪耀在晨阳里。还有田边的小河,弯弯的流水绕过村子,绕过稻田,一直流向远方。水上一架水车,悠悠地转动着时光。一两个农人,几头黧黑的水牛。这些都构成了马洒的色彩。
我为这色彩惊喜得就差欢呼了。我顺着一条阳光照耀的村边小道跑去,我的镜头里出现了白围脖样的炊烟,烟被微风撩拨着,时而浓,时而淡。时而歪向这边,时而歪向那边。村子是沿坡而建的,这炊烟或从高处覆下来,或从低处缭上去。
这么拍着的时候,就见白色的烟障里出现了一个肩背竹篓的妇人,篓子里是满满的衣裳,她完全被透视在了光线里。
我正惊奇着,那女子就在崎岖的石阶上消失了,消失在黄色的稻田里。只留了一个大大的竹篓一晃一晃。
稻田的那边,是暗蓝色调的弯弯的小溪。
正看着,又出现了一条小狗,小狗的后边跟着一个小人,蹦蹦跳跳地向上攀去。我也跟着向上攀去。
石阶高高低低凸凹不平,但都磨得光滑,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光。还有石阶两旁的老屋,都是石砌的,比起石阶更显出年月,有些老屋已经颓毁了,有些在哪里露出破败的光,但还住着人家。
人家必是经过几代的坚守。而这坚守中看出了自足自乐。我这时就闻出了饭菜的香甜。由于天远地偏,这里从没有遭受过外力的破坏。这就使得马洒带有了原始的味道。
哪里有了音声,是那种古旧的曲调。廷韦笑着不答,只是随着我走。这个马关的宣传部长,总是一次次带着人来马洒,这里似乎是马关的一张名片。不过,我着实从这张名片上读出了不同凡响。廷韦外表是一个秀柔的壮家女子,内里却是慧智多能。她总是想把马关的特色宣扬出去。
走着的时候,看到几个妇女从一个桶里舀黑黑的浆一般的东西。上前问了,说是靛,染布用的颜料。一个女子指着她房后生长着的一种绿色植物告诉我,就是用这些叶子蒸煮搗碎后做成的。我注意到女子身上黑白相间的彩色服装。马洒人还保持着古旧的织染方式。
人流汇聚处,是一处空场,像是多年间小村里聚会的地方。不大的台子上,已经聚起了一拨男女老幼,台下也是一拨男女老幼,台上的是村里的,台下的是外来的。
随着一位长者的一声唤,乐声猛起,浑然四合,将不大的一个小院灌得满满的,又从上方飞出去,扑啦啦一只鸟弹向了高处。
乐器是那种大胡丝竹,还有阮、琴和敲打器。曲子却是没有听过的老调。沉沉郁郁,沧沧桑桑,让人立时沉静下来,一直沉静到岁月的深处去,沉到内心的深处去。现场的静,越发衬出了乐曲的清,甚至一声弦子的拨动,一声马尾的断裂。那老者的胡须似也抖动出了音声。老者还在说着什么,我还是听不懂,我又似乎明白了这曲调的意思,这是马洒的意思,是马洒世代传播的意思。
那一声声敲打,一声声曲调,一声声唱和,感动了台下那么多外乡人。外乡人听出来了,这里边有生命,是丰收的快乐、妻儿绕床的快乐,是年关时的快乐,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自在呢?反正他们就这样唱着,吹着,打着,弹着,拉着。他们摇动着身子,摆弄着头颅,微闭着眼睛,享受着从瓦上滚落的阳光,和从田野里吹来的风。那个老汉述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懂,随着他的话音,一声月琴的柔从弹拨的女孩的指尖流出,我感觉那是从女孩的心内流出来的。那里边有爱的冀盼吗?
一群小人儿挤在人群中,这是马洒的孩子,他们眨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外边来的人。我发现这些孩子一个个长得是那么水灵,眼睛都是那么有神,这是马洒的又一代。我要给他们照相的时候,他们欢笑一声跑走了。随着他们出了院子,他们并没有跑远,在小路边张望着等我,我再拍的时候,就不再躲藏,一个个把小脑袋挤进镜头。他们的身后,就是那片层层叠叠的彩色田园。
又听一声唤,小人儿又跑走了。他们跑去的地方是两个树干子搭成的压压板。廷韦拉我过去,她说她小时候就这样玩过。压压板转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叫起来,而壮家女子却在那头狠狠地笑。
马洒,在这里我感到了安详,感到了清净,感到了快活。由此我也知道了马洒人为什么生活得那么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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