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的火焰
2022-03-16牛利利
牛利利
你可能不信,但这和灵魂有关。一七年七月,我到阶州投奔大学室友。室友叫李志平,他看不起我,这我知道。但他脸皮薄,纵有不愿,只会闷心里。知识分子的软弱性。离开省城有各种原因,如果用常规叙事,即:我工作不顺,又离了婚,很惨,心境糟糕,想换个环境。事实也是这样,但我想换个说法:一团火在虚空中燃烧,照亮天地四野;火光中,世界凝固,为高楼、桌椅、女人、电视机……我离开火焰,寻找着新的黑暗。我结婚、离婚、逃离,皆因这个缘故。我这人风评不佳,都说我自私。好吧,我承认,这万无一失。
我的婚姻来自于一句玩笑。那是个雨夜,我被困在酒馆里。大家都在等待雨停,大雨永不停歇。我站在门口,望着积水反射的光。陌生人走来,递给我烟。我俩瞎聊起来,刚开始挺没意思的。你干什么的,一个人来喝酒?诸如此类。陌生人又问我,结婚没?我说,没有。他说,远古时代也下暴雨,比今夜雨大,终成洪水,神把成对的动物安置进大船里。我说,诺亚方舟嘛。为什么神把成对的动物放进诺亚方舟呢?他这般问道,又说,注意,考点是“成对”。我说,可能神喜欢偶数。他说,神不喜欢偶数,是因为单身不配得救!说完,他大笑起来,身体弯成弓,雨水落在他稀疏的头发上。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已花白。一辆桑塔纳开过,车灯照亮浑浊的水面,划出一道浪。红裙女人举着伞,蹚过积水,裙子的下摆飘在水上。
单身不配得救,这是玩笑话,抖机灵罢了。生活被无尽的玩笑包围。可我打算认真对待它。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我想该有个女人了,便有了女人。我和前妻间一切都平淡无奇。她不这么想,她说永远搞不清楚我在想什么,这让她感到将自己置于洪水之上。她这人古板、无趣,没什么意思。哒、哒、哒……她踱着正步走向生活的终点,像玩具士兵,只要上紧发条,就会一往无前。
我感到了危险:我在逐渐失去自己,灵魂如风化的岩画,正层层剥落。我做出决定。离婚后,我去了家小厂打工,几乎被钉在流水线上。工友一边打螺栓,一边自言自语:生死轮回三班倒,累死累活拼命搞;加班加点不加薪,工作辛苦工资低……我笑起来,感到精力恢复,如风过灰烬,亮起无数火星。我在流水线上干了半年,终于变得虚弱。重复的劳作让我陷入到幻觉中:巨大的花朵从流水线盛开,鹿群经过装配车间,焊枪下白云袅袅,其间电闪雷鸣,生锈的月亮挂在楼宇间。火出现在我的工位上。
一天下班后,我躺在宿舍里,给李志平打了电话。他那边十分吵闹,想必是在酒桌上。他在省建投阶州分公司当经理,混得还行。我打电话不是因为当他是朋友,而是将他当作陌生人。我向一个陌生人讲述自己的生活,打算用一种陌生的语调。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断打断我,强行给我灌鸡汤:过去不等于未来,向上是成功者最伟大的特质;要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向前冲;宁愿辛苦一阵子,不能辛苦一辈子……接着,李志平忽然回忆过去,说,我记得你爱看书,还看吗?我说,看啊。他又问,什么书?我说,文学、哲学、心理学都看。他呵呵一笑,说,不容易。我说,做点和灵魂相关的事情呗。他说,唯物主义信灵魂?我说,信,什么主义都信。他接着讲起自己的人生哲学。等他停顿,我又开始说起自己的工作。他厌烦起来,想掐断话题,说,不想干,可以辞职,别忘了,你是自由的。这也是句玩笑话,不太友善的玩笑。它的意思是,既然不能辭掉工作,那就不要抱怨。我再次听从玩笑的指令。
很快,我到了阶州,站在霓虹招牌下。夜风呼啸而过。招牌上是三个暗红的美术字:“你是人。”第二天晚上,李志平心情不好,大概是工作出了差错。他约我吃火锅,接着去酒吧喝酒。舞台上在表演二人转,穿红肚兜扎发髻的男人一边唱,一边转手绢。绿裙女人站在一旁,轻摇彩扇。烟在光中升腾。女人的红唇飘扬,宛如旗帜。我伸出手,指尖能触摸到一切陌生的嘈杂。我对自己说,感觉棒极了。李志平喊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大声说,我喜欢这种感觉。他冷冷说,有什么可喜欢的!我说,被陌生包围,像第一次见自己的照片,听自己的录音。他想了想,说,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听到自己录音,觉得讨厌极了。我说,是,但对于自身的陌生会让世界存在,如火的诞生。
那晚我和李志平聊了不少,一个原因是他喝了酒,另一个原因是我喝了酒。我和他躺在江边,蚂蚁爬上了我们的衣服。江上泊着采砂船,船头亮灯,如另一个世界。高楼的外墙上,灯光打造出巨大的橄榄树。我感慨地说,像庆祝一场胜利。他说,是的,庆祝胜利。我问,生活如此,你作何感想?他说,挺好。我说,你的人生里是不是永远没有虚无的时刻?他想了想,说,有。我说,讲讲。他说,毕业那会儿,见人海茫茫,世界广袤无极,便感到虚无。我有些意外,直视着他,问:你如何克服?他笑笑,侧头看江面,说,工作后就好了,在一个瞬间,你看清了世界是台机器,而你是其中的一个零件,这样就不再虚无。我的感觉正相反。
没过几天,李志平下了逐客令。他的耐心比我想象中差了一些,毕竟社会上打拼这么些年,没点进步也不可能。但我还是在他家赖了一个多月。很快,我找了个工作,在阶州开关厂当质检员,之后离开了李志平家。
质检员工资两千三,房租八百,剩下的钱仅能维持生存。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让生活更多彩一些,尽量和陌生人多接触。其中参加得比较多的活动是阶州书城的朗诵会。朗诵会半月一次,我每期参加。在一次朗诵会上,我朗诵了莱蒙托夫的《帆》和曼德尔施塔曼的《列宁格勒》。那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朗诵会。一想到我离开后,那里被某些庸俗的大众诗人的诗句占领,我便有些伤感,总觉得它应该更好,人们应该更好。
我总失眠。在夜里,我变得脆弱,在风声中哭泣。我想起隐秘的报复,被伤害的人,想起一去不复返的时间……
本地人总是指着远处,说,看到没,那是秦岭,我们在它南边,秦岭是中国南北分界线,课本上有的。在一个黎明,我向着远山出发。夜里,浓雾被风吹尽,金黄的月亮出现在黑色的树影间。我爬上山巅,远处有隐微的光,那是城市的光。风吹过林端,如巨兽干燥的呼吸。林中有熊、林麝、野猪等。它们都在暗处。无数飞虫围着我,如月下变幻着的薄纱。山下偶有罐车开过,它们向几百公里外的化工厂输送原料。罐车的远光灯穿透黑暗,如潜水艇下沉,直到海底遗迹。我感到了真正的宁静,想起首叫作《预感》的诗,开始背诵。
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
下面的一切还都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独自
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这样的诗配得上人类的沉默。我充实而欣慰,躺在平整的岩石上,让月光的尘埃沉重落下。半梦半醒间,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像来同我告别。我醒来时,夜色未褪去,大片云雾正经过杉林。我盘坐在山巅,浑身痒痛,不知多少毒虫在我身上饱餐了一顿。我望向远处,直至日之初升。
如此过了三天,我晕得厉害,似要倒地身亡。我拨打了求救电话。昏迷之际,我看到世上的一切都变得柔软,树木如橡皮泥,石头不断变形,无数的精灵在天上唱歌,又落在草叶上。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将我带回了城市之中。出院后,我的心灵也恢复平静。生活在继续,以虚弱的姿态。
我找了个女友,是开关厂的厂妹。她叫刘金花。她性格最出奇的地方在于对于任何事物都能保持冷漠。时间之于她,不是线性的,是旋即破灭的泡沫,瞬间开放又衰败的花。正因如此,她相对于我,保持了一种莫名的强势。
一个傍晚,我自斟自饮,喝了半斤白酒。我躺在床上,开始追忆前妻。离婚后的一个雨天,前妻身着红裙,张伞站在小楼前。小楼的外墙是水泥冰冷的颜色。她说,在遇到你之前,我的运气很好。我说,以后会好的。她又说,你没有良心吗?我想了想,说,很抱歉。她忽然笑了,说,做个人,好吗?火焰在她身后燃烧,地面的积水反射火光,如鬼魂的旗。我坐车来到了阶州。破败的广场上有无数的霓虹。“你是人”的招牌离我不远。空荡荡的裙子。此刻,厂妹刘金花躺在我的身边,木然望着天花板,蚊虫四处飞舞。我点了一根烟,又回味起在山上昏迷的瞬间。我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要让一切变这样?江面上的采砂船,高楼的外墙上生长的橄榄树。庆祝胜利吧。我看到了火焰,坐了起来。她也看到了,木然地望着。我明白了,她在与我相持,在看谁的冷漠更加彻底。火沿床沿攀爬,我能听见火猎猎的声音。现实的火同幻觉的火重叠。我跳下床,用脚踩,用手扑打,终于灭了火。昏黄的阳光照进,烟雾弥漫,房间变陈旧。前妻撑着伞,一身红裙站在雨中。再见,祝你一切安好。
冬天到了,我失业了。一个夜里,天上飘着碎雪,我看到了李志平。我无所事事,便跟在了他的身后。他喝醉了,一路叫骂,骂一个姓赵的,骂一个姓秦的,不知是谁。后来他又骂一个姓魏的,大概是我。他躺长椅上,蜷成一团,颤抖着,快要睡着。我大喊了声:别睡了!他起身,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我,摇晃着离开了。我目送他上了辆出租车,消失于街角。
该离开了。我离开了刘金花,没有打电话,没有发信息。她也没有询问。我才发现,不是我逃离,而是其他人消失了。我给李志平打了电话,想同他见面,道个别。他没有接电话。我发短信说,人命关天,急于星火。他问我怎么回事。我又不想见他了,便说借钱打胎。果然,他挂了电话。
我想要结束这种生活。或许不该沉湎于虚幻的悲痛,和幻影作斗争。梦中寻梦罢了。可我仍想起火焰,它催我逃离。我开始了远行的准备:食品、手电、急救包、衣服、睡袋,还有锡纸保温毯。有预谋的逃离,只是部分地将自己托付给偶然性。火焰在燃燒。
我乘大巴到笔架山,下车一路步行。山脉半是赤裸,冷硬、空寂。雪不算大,天色阴沉,有黑色鸟群飞过,如冬日的灰烬。你不是圣人,我这么想着,沮丧至极,眼泪流了下来。到了山顶上,我裹上保温毯,躺在构树下。大风呼啸,撕扯着一切。这与我无关,我只是默数心跳。此处是西秦岭,距主峰尚有五百公里。我起身,收拾好东西,继续前行。远处有人看着我。我想打个招呼,却转身离开。
傍晚时分,我从笔架山下来,在荒地上稍作休憩。手机震动了下,刘金花发过来信息:人呢?我回复:走了。她说,哦。过了会,她又说,我还以为你前妻病重,你赶去见面呢。恶意的玩笑。刘金花因冷酷而生出的魅力烟消云散了。这时,几辆车停在了远处。十来个人在草地上散步,聊天。他们在欢呼,虚幻至极,如海市蜃楼。我盯着一棵树,直到它熊熊燃烧。一个人向我走来。
来人是李志平。他看到了我,表情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笑了笑,指向北方,说,看到没,那是秦岭,我们在它南边,秦岭是中国南北分界线,中学课本上有的。他说,我知道的,山还远,望山跑死马。我说,我会背一篇小说的开头。他说,背吧。我一字一顿地背诵,如背负重物,一步一顿地行在冰上: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雪山,据说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被马萨依人叫作“恩加奇-恩加伊”,即上帝的殿堂。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
李志平手机响了。他不听我背诵,快步走到溪边,接听电话。他身后是一株柳树,枯叶落尽,枝条斜在风中。他假笑着,不断说,好的,赵哥,感谢赵哥照顾,如果中标,一定感谢……他不断笑着,不断地说。夜色在加深,他成了模糊的影子。白色尼桑亮起车灯。李志平离开了。
我在风中坐着,直到身体有些许僵硬。我在河滩上捡拾断枝。我用身体挡着风,点燃纸张,向微弱的火中投放细柴与枯叶,接着放粗枝。风太大,我接连失败了几次。火终于旺了起来,我用石头将火围起来。我在火边把玩一把蝴蝶刀。火被风拉扯,有东西在火的内部猎猎作响。我抽出一枝燃烧的橄榄枝,离开火堆。我一手持刀,一手举着燃烧的橄榄枝,等待跃向黑夜。
或许有一天,我并不会将铁嵌进黑夜,只是用火照耀白昼。但那只能是翻越过这座大山后的事情了。
通知你一声,我到了!电话那头,夜风呼啸,老魏在没心没肺地笑。我吓一跳,端正了坐姿。没开玩笑吧?我手机紧贴耳朵,问。我真到了,骗你是孙子,老魏气呼呼地说。赵总工用指节敲打桌面,嘟囔说,老年麻将啊,半天不出牌。我赶紧扔出张红中,接着问,你怎么来的?老魏说,火车转汽车,十七个小时!我又问,哪趟车?老魏说,人跟人之间能不能有点信任?我说,行,你等着,我开车来接你。赵总工又敲桌子,我打出张大饼。点炮!赵总工高兴地拍手。其他两人起哄,说,炮点得太明显了,没有演技。我双手合十致歉,说,赵哥,我有同学来,先走一步,实在不好意思。
出了茶楼,我见电话没断,问,喂,喂,喂,听着没?那边懒洋洋地说,听着呢,你给赵秘书说,你有个同学来,要去接,不好意思。他又说,混得不错,有秘书了,男秘女秘?我说,扯淡,什么秘书,设计院的总工。他说,哦,大晚上开高峰论坛,过年能扫个敬业福。我说,给个位置。他说,广场啊,此地四处霓虹,却没有店面,像空荡荡的裙子。我被他逗笑了,问,你在裙子哪里?他说,我看看,嗯,你是人。
阶州夜凉,不过十点钟,街上已少有人影。灯火沉默,不似南方。事实上,阶州地属西北,但本地人坚定地自称南方人。阶州人对着外地人,常常手指远方,说,看到没,那是秦岭,我们在它南边,秦岭是中国南北分界线,课本上有的。我摇下车窗,远处江水滔滔,风中飘着腐臭,有一丝南方的感觉。我忽然想,该给老魏说,我去外地出差,不在阶州。已经来不及说,或者过两天假装去出差,打发他走就行。谎言或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我打开车载音响。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响起,嗓音很沧桑,寂寞又闷骚:我来到你的城市……老魏,你怎么就来到我的城市呢?
老魏是我大学室友,名声不好,是个烂人。我俩上学时话不投机,毕业后自然断了联系。上礼拜的一个深夜,我在饭局上,多喝了几杯,轻飘飘的,看众人喧哗,有点遗世独立的寂寞。正好老魏来电话,我便聊了起来。老魏不解我的寂寞,只一味抱怨工作。我当了会儿人生导师,劝他忍耐,效果不大,于是烦躁,就说,不想干就辞呗。第二天,我刚开了安全施工会,老魏电话又来了。电话里,他高兴地说,我听了你的话,辞职了,过程很顺利,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来找你?
阶州广场不大,是山与江水间的一点平地。广场上许多霓虹闪耀,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出五彩光斑。我拨通电话,问人在哪儿。老魏说,没动,就在“你是人”下边。我沿广场转了圈,在角落见了他。老魏嘴唇结着血痂,一脸沧桑,坐在石阶上,屁股下垫着报纸,望着夜空发呆。他身后是个灯牌,上写着“你是人间四月天”。后面四个字的灯是灭的。我喊了声,老魏!他回过神,垃圾桶后起身,对着我笑。我说,上车吧。他拖出个包裹,是用旧床单打的包。晚饭吃了没?我问。他提着包,认真地摇了摇头,说,米水未进。我又问,住宿怎么安排?他“嘿嘿”一笑,说,带了铺盖。他掏出手机,说,我查了,阶州火锅好吃,这家排名第一。说着,他把手机递给我。
火锅店临江而建,里边金碧辉煌,算小地方的高端地界。我推开窗,有江风吹进。远处群山巍峨,如黑夜起立。云隙露出星辰和半个月亮。老魏吃撑了,脸上有了红光,神情仍痴呆,望着我。我说,今晚迟了,先找住的地吧。他说,不急,我又没啥事。我说,你累了。他问,你结婚没?我说,单着呢,你呢?他说,结了。我说,结婚不通知,没拿我当朋友。谁都没通知,他说,又离了。我说,没挽回下?不挽回,他点上烟,沉默一会儿,眯眼说,我能看到一团火。
离开火锅店,我俩站在白色尼桑前。夜风大起来,红灯笼撞墙上,砰砰作响。老魏拍着我的肩膀,表示十年未见,想同我长谈,如同时光没有流逝,仍在大学宿舍。事实上,我和他上学时,从未有过长谈,短谈也没有。我知道他想住我家,图个省钱。我说,你要早睡,我工程上忙,也要早起。他说,嘁,地球离谁都照转。我有些不痛快,不接话。他不耐烦地说,行,行,明天再约。他弯腰,背上了包。我问,住哪家宾馆,我送你。找个青旅就行,他背着包,走到车后,说,开后备厢啊,大哥。
第二天,我正审图纸,小陈敲门进来,说有事汇报,站在那儿又不说话。我说,没看我忙着呢,赶紧说。他咳了声,说,啊,那什么,二十个屈曲支撑昨晚到了,签字接收了。我说,这我知道。他说,那什么,刚又点了,是十七个。十七个?我愣了下,声音猛然提高:一共二十个,你数不清?你是缺手指,还是脚趾?小陈说,数了,昨晚二十根,今天就对不上数了。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那是被偷了?一个支撑三吨重,谁抬得动,团伙作案也得用吊车吧?小陈说,我确实数了,卸货时是二十根,现在十七根。我说,单子上写了多少个?小陈低头,说,二十个。我说,一个屈曲支撑得八万多。小陈不说话。我盯着他,说,我签了盈利协议的,现在还没盈利呢,就先损失了二十几万。小陈沉默了会儿,转身走了。这时,老魏打电话来。我问啥事,他说,哟,领导还真上班啊?隔着电话,我似乎都能看到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加重语气问,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问问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美食,我们一块去吃吧。我挂了电话。
我跑去仓库,几个技术员向我打招呼,我不理会。我清点数目,果然只有十七个屈曲支撑。我打电话给小陈,让他把接收单拿来。他说,在写辞职信。我说,行,有出息,好好写!我到工程部,看了接收单,接收人一栏写着我的名字。小陈昨夜给我打电话,那会我正在广场寻找老魏,想来不是大事,便让小陈代签。我坐在办公室,盯着那张接收单,气得想杀人。小陈进来,将辞职报告放我桌上。我瞪了他一眼,说,辞职报告上你也可以代签我的名字。他不说话。我冷笑一声,取过签字笔,签上了字。他说,谢谢经理。我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陈走后,我又问仓管,昨晚送货的是谁。仓管说是个钢结构的年轻人,姓秦。我问,留电话了没?仓管说,留了。我说,把电话发我。我打了过去,笑着说:喂,小秦你好,我是建投阶州分公司的李经理。对面说:你好,李经理。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像是路上。我说,昨晚是你送的屈曲支撑吧,怎么才十七个,还有三个呢?那边说,李经理,我送了二十个,你们的人当面清点,签了字。我说,别开玩笑,真差三个,方便时送过来吧。对面忽然发火:你们建投他妈的穷死了,快破产了,讹我们的钱!我们一共二十个支撑,这会儿到哪儿再给你变出三个!你们欠我们的材料款,还给我们奓刺!对面挂了电话。我捂着脑袋,琢磨会儿,想不清楚,干脆给老魏去了电话,不知说什么,便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说,火锅吧,中午吃的小面,难吃到爆炸。我说,等我电话。
老魏在青旅门口等我,问我怎么没开车。晚上喝兩杯,我说,你把包放在吧台。他说,没事,不重。晚饭后,我和老魏喝酒。我想找人吐苦水,见了人,又懒得说话,只顾闷头喝酒。老魏一个劲在说。酒吧喧闹,什么都听不见,只见他嘴巴张合。我假装在听。小舞台上立着一对男女,在表演二人转。男人扎着发髻,穿红肚兜,边唱边转手绢。女人穿绿裙,一旁摇彩扇,有一句没一句搭腔。老魏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推开他,说,有什么可喜欢的!他说,我被陌生包围,像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录音。我说,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听到自己录音时,只感到厌烦。他说,是,但对于自身的陌生,会让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存在。他又说,这很奇妙,像火诞生之初的样子。
我醉得快,连平日酒量的一半都不到。酒逢知己千杯少,老魏绝非知己。老魏拖着包,一手架着我,到了江边。江上泊着采砂船,船头皆亮昏灯,星星点点,延伸至远处,与黑暗混同。岸边高楼在表演灯光秀,无数橄榄枝在外墙生长。老魏说,这么多橄榄树,在发光,像庆祝胜利。我躺在地上,侧着脑袋,望向江面。此地盛产橄榄,号称橄榄之乡,灯光秀也是商业宣传。我没有点破,只说,是啊,胜利。老魏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副驾驶,我坐后排。老魏和司机聊了起来,身体快贴到司机身上,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我离婚了,当然苦啊,我自己问题也不小……司机生气地说,你莫挨老子,挡我换挡杆了。我晕得厉害,躺后排睡着了。
第二天,我去洗手间,见老魏躺在客厅地板上,睡成个大字,破洞的薄被蹬在一旁。我吓了一跳,才想起是他送我回来。他揉揉眼睛,问,不睡了?我说,不了,收拾下上班。他说,哦,那我早饭吃什么呀?我说,自己想办法,我很忙。他一脸委屈,嘟囔着,上班有什么可忙的呀?我没理会。刚到办公室,我就接到总公司副总老苏的电话。老苏中过风,嘴里边呜啦啦,呜啦啦,像是在唱《大长今》。挂了电话,我总结了下,意思大约是:这事暴露我领导能力的短板,幸好数额不大,我又是最年轻的分公司经理,尚有前途,不能一棒子敲死;期待我引以为戒,将功补过,加紧工期,节约成本,把损失补回来,不要影响本年度的盈利。我长舒一口气,感激不尽。
我说,我不过是个小小分公司的经理,还没到当慈善家的分上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客厅里,我盯着老魏,保持着微笑。他捻灭烟头,抬起头,推开烟灰缸,正视我,不疾不徐地说,是,没有不散的宴席,谁请客,我就多陪谁一会。他又说,都不容易,好人一生平安。我不知该说什么,我缺乏和无赖打交道的经验。顶多再让他住半个月,没有交情的同学,和路人无异,不值当。过了两天,他找了新工作,在开关厂做质检。他承诺,等发了工资,便去租房。我向他表示了祝贺。
一月后,他如约搬出,并请我吃饭。他一再向我道谢,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通,什么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什么劫波渡尽兄弟在,什么苟富贵勿相忘。那夜后,他再没联系过我。还未富贵,仅是温饱,他就已经忘了我。
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林曼曼,干柴烈火,蜜里调油,很快确立了关系。一天我和林曼曼正饭后压马路,见老魏领个妹子在广场晃悠,不远处正是“你是人”的牌子。我喊了声,老魏!老魏回头,一时有些惊讶,接着又装作不认识,搂住妹子的肩膀,绕道远行了。
我再见老魏是在阶州卫视上。老魏徒步进了原始森林,被困三天两夜。他吃了毒蘑菇,被救援队发现时,正处于迷幻中,在云雾间抓捕精灵,脑袋被毒虫叮成了猪头。后续报道中,他拉着救援队队员的手,一手还拿着个锦旗,不断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林曼曼看我在笑,说,你这人一点同情心没有,这人多可怜,差点死在森林里。我说,我学过周易,会看面相,此人负心薄幸,命里应有此劫。林曼曼脸凑过来,说,那你给我看看。我说,我不光会相面,还会摸骨。
阶州城小,但我再没见过老魏。我有时候想,他或许已经离开阶州了。像他这样的人,人生永无规划,或许一觉醒来,又去了别处消磨日月。一切都很难讲。
年底气温骤降至零下,工地停工在即。二十五万的缺口还未补上,我只得另想办法。我约了赵总工等人吃饭,想打听下设计院有什么项目,如果可能,我们公司可以分包一部分。分公司资质有限,承接不了大项目,有个千万左右的,也够将功赎罪了。赵总工带四人来赴约,一个是某领导的司机,还有个老板带着老婆和下属。领导司机姓关,年近四十,是条光棍。关司机席间高谈阔论,从本市历史讲到德国工业4.0计划,又谈到产业升级势在必行,反全球化不得人心。关司机睥睨之间,傲然自得,仿佛领导灵魂附体。老板姓王,五十来岁,做钢结构生意,跟我们分公司有些业务往来。王老板没什么话,只是笑着向别人点头。赵总工和王老板手下有说有笑。我听了会儿,才知那人姓秦,是赵的小舅子。
吃完饭,喝尽两瓶白酒,小秦提议去唱歌。小秦选定一家会所。到了地方,赵总工点了酒水、果盘、小吃,我起身去埋单。王老板表示这单他来请。赵总工挥手,说,让小李去!总共消费了五千多,我有些肉疼。服务生笑着说,先生,您充值三万的话,本次消费可打六折,非常划算呢。我说,划算你妹。赵总已是半醉,攥着话筒不放。我同小秦坐一起。赵总工每唱完一首歌,关司机就要拿起话筒,不唱,只是点评,模仿《中国好声音》里的评委,喊道: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赵总工大喊:干!我颇觉无聊。人有了幻想,就会变蠢,但人永远都有幻想,因此永远都蠢,这没有办法。小秦举杯,示意和我碰杯。我举起酒杯,说,幸会,秦总。小秦说,别叫秦总,就是个打工人。我问他,结婚了没?他说,单着呢,有认识的美女可以介绍过来。我加了他微信,问他叫什么名字,好改备注。他发了过来:秦珂。
秦珂说,我见过你的同学,姓魏,在开关厂。我说,阶州好小,你俩都能认识。秦珂说,阶州书城办朗诵会,你同学参加,朗诵个老毛子的诗,叫什么什么托夫,诗名叫《帆》。我说,秦总雅致,喜欢诗歌。雅个头,他说,女朋友要参加,我懂什么?我说,你不是说单身?他愣了愣,说,嗯,今天早上刚分手,现属于空窗期。我说,年轻人时间管理得真好。他接着说,你那同学下台坐我旁边,隔着我同我女友聊天。我说,他就那样,自来熟。他说,拿我当空气啊!我问,然后呢?他说,你同学要加我女友微信,说刚来阶州,认识个老同学,在省建投阶州分公司当一把手,没什么意思。我说,确实是没意思。秦珂接着讲,你同学又说,现在又认识了第二个人,是个美女,这很有意思。我心想,老魏这个烂人,处处不忘撩妹。秦珂说,我把你同学请到了洗手间,揍了一顿。我没说话。秦珂又添上酒,说,来,我们走一个。
王老板和老婆有事先走了。赵总工唱累了,坐了下来。我们摇骰子、划拳,又喝光一箱科罗娜。关司机谈起了北约东扩对于俄罗斯波罗的海舰队造成的压力。時不我待啊,各位,关司机高举酒杯,一张大脸在发光。我们都举起了酒杯。喝了两圈,我晕得厉害,躺在长沙发上。迷迷糊糊间,我想起件事,待去追寻,又渺无踪影。赵总工说,过会儿去洗澡,接着打个麻将。关司机说,喝这么多酒,牌都看不清。秦珂说,老关思路还清晰,讲话头头是道,到底是跟过领导的人。关司机得意起来,说,这算什么,让我上台讲话,我也能讲下来,听都听会了。赵总工说,这还是有慧根,我就学不来,上台发怯。我解开扣子,半躺在长沙发上,直喘粗气。我耳边像罩着空瓶,嗡嗡响,低沉的轰鸣。这不是瓶子发出的声音,是自身的噪音。我一时疑惑身在何处,为何会同这些人在一起?我渴望忽然的隐身。林曼曼发来微信,问我结束了没。我回复,还没有。她回了个“哦”。
迷糊间,我脑子里一激灵,想了起来,猛地起身,大声问:你叫秦珂?秦珂说,怎么了?我站起身来,推了一把秦珂,说,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赵总工放下话筒,按下暂停,站起来看着我们。秦珂变了脸,说,什么意思,耍横啊,你也不打听打听,你耍得起吗?我转身对着赵总工,说,那晚打麻将是你约我的吧?赵总工说,哪晚?我说,那晚我公司有事,你约我打麻将,后来我去接我同学了。赵总工说,你喝多了。关司机走来,说,哎呀,怎么吵起来了,你犯什么神经啊!我没理关司机,说,我懂了,你们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赵总工说,谁都有个酒后失态的时候,我不计较。
我长吁一口气,坐到脚凳上,说,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当别人是猪。赵总工不说话。关司机长叹声,说,中国人还是爱喝酒。我转身,说,关你屁事。秦珂手握住了酒瓶。我走到秦珂面前,抓住了酒瓶,说,来,试试。赵总工过来,推开我俩,说,给我个面子,别把事情搞大。我冷笑声,转身走了。
街边枯树如铁,立在昏黄的光中。雪花飞过。我点上烟,烦闷异常。我想起来了,那张接收单上,送货人一栏签着秦珂的名字。我摇摇晃晃走到江边,发起了酒寒,蜷在长椅上。我困极了,闭上眼,沉入黑暗。
忽然,一个低沉声音喊道:别睡了!我睁眼,四周没有人影。我头疼得厉害,起身,向主干道走去。我扫到一抹亮光,转过头。江边,枯木熊熊燃烧。火光盛大,映在一方江水上,远处是采砂船。雪在火光中飘荡,黑鸟飞来,即将降落在火焰之上。目之所及,一切都在搖晃,似在消失与重生之间。我立在那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夜风一往无前,快要穿透一切肉体。这时,手机响了,是林曼曼打来的:没喝多吧?我说,没事的,这就去找你。她说,等你。刚挂电话,我看到有赵总工的信息:你生气正常,能理解,理解万岁,但生活要继续,成熟点,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定以后有合作的机会。我把手机放在口袋里,抬头,火焰不见了。没有熊熊烈火在枯木之上,没有黑色巨鸟从夜空降临。老树风中摇曳,枯枝摩擦,发出干燥声响,黑影淡漠,似要消散。
我打车到林曼曼家。她开门,嗔怪道:喝成这样了,还说没醉。我抱紧了她。客厅没开灯,电视开着,正播偶像剧。她说,睡吧。我说,我看到了一团火,就在江边,巨大的橄榄树燃烧。她问,消防车来了吗?在水边的话,应该没事吧。我说,没事,不会有什么问题,火快灭了。我躺在床上,感到愤怒、孤独、厌烦、漂泊不定……各种情绪混在一起,浊浪滔天。我知道,太阳照常升起,情绪会消退,潜藏在日常之下。
工地停工了。我提议搞个团建,吃吃喝喝,打会儿扑克,算年终聚会。有人说,去笔架山,上边有烧烤园,能烤能涮能唱歌。我说,可以啊。我给林曼曼打电话,希望她也参加。她说,周末要加班。刚挂电话,老魏电话来了。老魏究其本质,和赵、秦一干人没有什么区别,自私自利,只顾搜刮别人,寄生虫一般。都是烂人。我挂了他的电话。过了不多久,他又打来。我没有接。他改发短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问,何事?他电话来了。
老魏说:李经理,好久不见。我说,有事说事。他说,我要离开了,想请你吃火锅。我说,不是说有急事吗?他嘿嘿笑了笑,说,一言难尽,明天慢慢说。我说,明天公司团建,去不了。他“哦”了一声,说,那我就直说了,我搞出了人命,需五千块钱抹平。我说,五千块钱你没有?他说,失业了,口袋比脸干净,就剩点钱请你吃火锅,感动不?我说,什么人命,五千就能抹平?他说,是啊,手术得三千,再买点营养品,还要跑路的路费。我说,割痔疮啊,手术这么便宜。他说,差不多,无痛的那种。我恍然大悟,“哦”了声。他说,江湖救急,大家都是男人,谁不犯错?我说,滚蛋。我挂了电话。他又发来信息,说,帮帮忙,好人一生平安。我没回复。他又说:我知道你住哪儿。我说,不好意思,搬家忘通知你。我把他微信删除,手机号拉黑。
我们开车去笔架山,我开自己的车,其他人分坐五辆车。车行至半路,半空又飘起雪。彤云密布,路边枯树摇曳。烧烤园号称网红打卡地点,到了却难免失望。烧烤园十分简陋,八个帐篷围成圈,中间是三个烧烤架,露天摆着音响。两条黑背躺在雪地中,眯着眼,打量我们。等到点菜,一问,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我问,菜单上什么都没有,要菜单干什么?服务员指指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供应”,下面小字写着七八样菜品名,最后一行写着“冬季不供应烧烤”,后边是三个红色的感叹号。大家坐车辛苦,不愿换地方,都说,来都来了,凑合着来吧,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愿意凑合。帐篷靠里摆着个小太阳,效果不大。大家筒着手,纷纷喊着喝热水。服务员提来保温壶,给大家一一倒上。
我怕冷,去了外边,见音箱上放着话筒,便拿过来,“喂喂”了两声。服务员喊道:话筒坏了,别动。我走出烧烤园,拐过弯,视野开阔起来。远山青黑,山间有水流声。寂静如铁锈,向四处蔓延生长。登上山巅,是否就能看到秦岭?山路陡峭,走了一会儿,我后背出了汗,冷风吹拂,反倒觉得清爽。同事打电话来,说,万事俱备,只等领导剪彩。我说,不用等,你们先吃。我继续向上爬,终于登顶。眼前是无数的山,如凝固的巨浪,万世不死。更远处是茫茫雪雾。
山路上,有人影移动。我坐在路边,看着那人。那人也望向了我,咳嗽了一声。我转身下了山。下山快了不少,很快到了烧烤园。大家都围坐着喝茶。我笑着问,这么快吃饱了?他们都笑笑,不说话。我坐下来,先取过个肉夹馍,馍是凉的,肉是酸的。我又夹了块鸡肉,嚼了半天,嚼不烂,又吐到纸巾上。我说,大家垫上两口,打一阵牌,下山去吃火锅吧。大家都说,阶州除了火锅,真没美食了。大家玩了会双扣,个个捏着牌发抖。有人说,经理,及时止损,下山吧。我笑笑,说,来都来了,进山去看看。
大家上车,开了空调,情绪又高涨起来,大骂烧烤园坑爹。车过了垭口,一路向下,到了背风处。雪小了不少。天空仍阴沉,压抑着一切。我们下了车,在荒地上散步,不远处是一道溪流。我向大家宣布,年终奖已报到财务,很快能到账。大家都欢呼起来,山间更显得岑寂。有人背包走来,向我们挥手。那人走到近处,笑了笑。夜色开始降临。一瞬间,我又见枯木燃烧。我走向了那团火,同时也走向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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