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碰撞下的历史追问与人性开掘
——论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的叙事策略与审美价值
2022-03-15毛金灿
毛金灿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自20世纪70年代登上文坛以来,王安忆一直保持着高产且高质的文学创作,其长篇小说《长恨歌》以对上海文明精深细腻的刻画著称,但她显然不耽于在单一的叙事空间游走,也不愿被特定的创作风格“标签化”,她进行了多样的小说实验,形成了灵活多变的艺术风格。21世纪以来,王安忆先后创作出城市异乡者题材的小说《富萍》《遍地枭雄》,去触摸时代变迁中城市移民的故事;又将视点跨界到海外,以《向西,向西,向南》观照海外移民的生活。此外,作者以“惜物”的叙事情结,为读者贡献了《天香》《考工记》等“人事与物事”交互更迭的日常生活传奇。2020年,她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在《收获》上刊载,并于2021年出版单行本。该小说一经问世,便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并荣登《当代》2021年度长篇五佳作品榜。王德威评价说:“在白描饮食男女的同时,作品回向历史,思索革命和生命的意义。”[1]王春林认为,作品呈现了“烟火人生中的尖锐历史诘问”[2],从而引导读者进行深刻的历史反思。不得不承认,虽已年过六十,但王安忆仍凭借精湛的叙事技巧,重新开辟了一方天地。《一把刀,千个字》明显可分为上下两部:上部接续呈现了海外移民的传奇人生,费尽心力安排了一次世界场域中东西文化碰撞后的交流与反思;下部笔锋陡转,展现背负历史枷锁的家族回忆。小说兼具文化意蕴和历史拷问的多重叙事图景,体现出作者洞察复杂人性的自觉意识,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独到的叙事策略及由此呈现的审美价值。
一、文化碰撞:移民厨师的前世今生
小说上部以淮扬名厨陈诚的移民经历为叙事脉络,故事发生在纽约著名的亚裔移民聚集地——法拉盛。法拉盛餐馆的酒桌上,陈诚作为陪客,谦卑有礼,经验老道,已是厨艺高超、承接私人订宴的大厨。作者聚焦陈诚的成长,以倒叙的方式敷演了一篇描写移民成长过程的小说。读者跟随主人公的旅途,不由地惊觉那个乳名叫“兔子”的小男孩历经沧桑后的蜕变,也体味了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
兔子年少时家生变故,跟随上海的嬢嬢生活。他听话乖顺,少言寡语,有着聪慧的头脑。他在老家扬州借住时遇到了走街办宴的师傅和小伙伴黑皮,开始了学厨之旅。“俗话说‘扬州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脚刀,这是头一把。”[3]83从此“一把刀”成为兔子的一技之长,也是他征战海外的武器。跟着师傅在高邮西北乡走街串巷上白案,兔子肯下苦功,也明白寄人篱下的分寸,逐渐成为师傅家重要的帮工伙计,得到师傅的信任与关怀。王安忆不仅要写主人公的成长故事,还意在呈现各地的民俗文化。在高邮乡村,呈现了一个“喜丧”场景,当晚辈亲属高呼“老祖宗躲钉”时,师傅语重心长地感叹:“这就是周公说的‘礼乐’!”[3]88多年后在法拉盛的餐桌上,宾客感叹当下社会“礼失求诸野,如今,连‘野’都沦落了”[3]6,可见文化秩序的易变与衰落。“易变”并非全然丧失文化的活力,变中亦有不变的坚守,也有变化的新质。
告别第一任师傅,嬢嬢亲自带兔子找名厨单先生拜师。单先生传授技艺以“品菜”为主,主张“菜式是吃出来的”“口味最忌刁钻促狭……淮扬菜,好就好在大路朝天,一派正气,肉是肉,鱼是鱼,不像广帮,听说有吃猴脑的!骇然变色,白了白:有灵性的活物万不可食,犯天条的!”[3]139单先生对菜式的守正之气颇为重视,言传身教皆回归食物本性,品菜时也不注重名品珍馐,而将眼光聚焦在家常菜,“越简单越见功底[3]140,可见其对菜品本质的独特见解。单先生不单固守一家菜式,还讲究菜式的融汇,一句“上海是个滩”[3]141,便教兔子参悟了做菜要广采博纳、融会贯通的深意。做菜必须固守本心,如被雕虫小技诱惑就会偏离菜式本质。单先生眼明心亮,无法正视那些凭微末伎俩赢得功名的庖厨。
跟从师傅学厨亦是兔子学做人的必经之路。王安忆笔法细腻,将沪上淮扬菜的品性质朴、灵活融汇赋予了出师后的陈诚。陈诚遵循着单先生对饮食文化广采博纳的教导,凭一技之长,在名人餐桌上游刃有余,唯独一道淮扬菜系不可缺少的“软兜”(鳝鱼),让他苦恼为难:美国湿地竟不生长这种鱼。听闻曼哈顿开了家上海本帮菜,有“清炒鳝糊”,陈诚与友人欣然前往。然而这家坐落在哈德逊河东岸的地价昂贵的餐馆,为了迎合属地商业化的审美品味,将象征着老上海的物件逐一镶嵌在墙壁上,极尽装修的现代化风格。菜式虽然舍得下料,但做法已有失方寸,“清炒鳝糊”的原材料亦是人工养殖的产物,失去了鲜嫩质感,成为消费主义文化影响下吸引城市小资的“符号化”商品。王安忆以上海本帮菜海纳百川的风格为喻,将中西文化碰撞下的变化与危机一一摆列,供读者分辨。如果只是像曼哈顿的上海菜馆一般,专求“形似”而不顾“神似”,那只会失去特色饮食文化的内在属性,沦为消费主义的手段,虽标榜走高端路线,但其本质已是“越不像中国餐馆越好”[3]12。中西文化的融汇需要不同的异质因素,取长补短,正如上海自开埠之后, “这新码头有度量,没成见,所以才开得风气之先。每一系菜式进上海滩, 都不变中有变”[3]12-13。作者借菜式与地域的关系,引出了对全球化时代东西方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反思,其中的哲理与思辨力透纸背。
小说的叙事空间随着故事的发展越加开阔,其中所涉菜式不仅遍布中西,还贯通南北,给主要人物的活动与出场提供了广阔的展示舞台。小说下部将叙事重心转移到未曾出场的母亲身上,但仍以南北的菜品文化为背景,一定程度上凸显了饮食文化的独立意义。南北菜系因地理环境气候的差异各有春秋,一“鲜”一“香”,都被陈诚容纳进自创的菜式谱系之中。
王安忆集中笔力,精细地勾勒出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其实这不是作者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描摹美食,如《向西,向西,向南》中饱含思乡之意的小吃“猫耳朵”“青田炒饭”;《乡关处处》中保姆月娥努力学习制作主人爱吃的“揪片”面食;《新加坡人》中在外多年的富商回沪,仍忘不了街头巷尾的沪上风味。美食与人事紧密相连,美食不仅是必不可少的日常风物,也是文化与文明的外在形式,其中蕴含的色泽、味道、记忆直接与人的感官挂钩。小说表情达意无需赘言,一道风味佳肴即是最好的安慰,无论是与父亲、姐姐的团圆饭,还是与师师在海外的蜗居里抱团取暖,总少不了陈诚精心烹饪的过程。王安忆对饮食文化的选取,独具慧眼。美食制作是主人公陈诚所傍身的生活技能,能调节叙事节奏,具有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更重要的是,与之前的小说相比,《一把刀,千个字》中的饮食文化具有特殊的叙事功能,它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为矛盾与冲突提供了绝佳的展现场域。
二、历史枷锁:餐桌上的家族战争
小说中引人瞩目的是一次次蕴藏着危机的家庭聚餐。每逢团圆,在餐桌前必有一番面红耳赤的争吵。激烈的家庭战争来源于陈诚一家人深藏的历史枷锁。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陈诚的母亲因敢于冒险、勇于说真话而被逮捕,受到迫害,后被枪毙,从此母亲的缺位成为一家人难以言说的伤痛。小说上部,母亲潜隐地存在于家庭争吵中。当父亲与友人高呼:“我这一生,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勉强可称道的唯两桩事——父亲说,革命和儿女。”[3]129姐姐却毫不领情,立即出言挑衅“妈妈呢?妈妈在哪里呢?”[3]130
小说下部详细讲述了陈诚母亲的革命故事。母亲聪慧机敏,在历次运动中敢于表明立场,在学校时便引人瞩目,“反右”运动中也存在着“左”的激进思想,和丈夫杨帆的结合,明显掌握着主动权。母亲无需洗衣做饭,照顾家庭,而是一心在事业上忙忙碌碌。直到又一场运动到来,母亲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化身为勇于革命的战士,主动张贴长篇大字报,之后被捕入狱,不知所踪。父女的激烈争吵既是个人精神创伤的情绪转移,也暗含了后革命时代家庭对亲人遭遇的无奈与愧疚。姐姐质问父亲:“伪君子!你和妈妈离婚,背叛革命,背叛儿女!”[3]131父亲也不甘示弱:“你呢?你为什么和妈妈划清界限!”[3]131其时,革命的迅猛激浪让人无法看清真相,亲人之间划清界限,“大义灭亲”的故事时有发生。因母亲曾经的举动,父亲的工作被调整,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姐姐再也不是意气风发的红小兵,被排挤在集体之外。弟弟小小年纪便被寄养在别处,承受家庭离散之苦。新时期后,母亲被树立为烈士,带着光辉形象强势回归,却难以弥补每个家人的伤痛。
细读文本,我们发现父女的争吵与互相指责皆有所本,每个家庭成员都因为那个疯狂的年代而患上了严重的革命后遗症。父亲引以为傲的两桩事——革命和儿女,无不是其庸碌无能、无力保护妻子儿女的明证。在运动的风口浪尖,父亲为了自保参加战斗队,在妻子想要有所作为时,以逃避的姿态拒绝谈论政治,事态升级后选择了离婚。时过境迁,父亲却一反常态,在美国与友人的读书会上大谈“革命”与“信仰”。恰如《叔叔的故事》中叔叔抚摸着伤痕,享受着后革命时代赠与的英雄光环,掩盖曾经软弱和逃避的心理,并借此提高自身的价值。王安忆借父亲的“伪善”,尖锐地批判了利用英雄立场自抬身价的行径,深刻展现了历史变动下人性的复杂与畸变。而对刚上小学就遭遇家庭变故的姐姐来说,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所遭受的打击更加强烈。姐姐一直以母亲为学习榜样,她积极参加红小兵运动,常常与母亲讨论问题。从父亲的指责和母亲的一位同事口中可知,当年姐姐必是以决绝的姿态与母亲划清了界限,乃至母亲沉冤昭雪后,家中也不再陈列和母亲有关的任何物品。姐姐变得暴躁易怒,充满战斗气息,对父亲的行为不依不饶,常常主动挑起争端。这种扭曲的、情绪化的指责,暴露了姐姐对自己过去行为的逃避、对母亲的愧疚和自责,她尝试以转嫁痛苦的方式控诉曾经的荒谬行为,殊不知更加剧了无奈与悲哀的家庭氛围。正如父亲后来认识到的,母亲的存在像真理一样的纪念碑,“他,他们,都是驮碑的龟”“在纪念碑巨石的压力下,躯壳缓慢地迸裂开来,长出狗尾巴草”[3]291。
“餐桌战争”如此高密度地爆发,其背后隐匿着无数情感的裂缝,也承载着家庭遗留的挥之不去的历史枷锁,这些场景的安排和作家采取的特殊叙事策略密切相关。王安忆认为,好的作品“就像一座大房子”的“一扇主要的门”,“这扇门一旦打开,我们就会非常顺利地走遍它所有的房间,并且发现所有的房间其实都是连成一体的”[4]268。在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中,“一把刀”象征着陈诚的学厨经历,也串联起移民背景中的多重文化碰撞。而如何敷演“千个字”,既需要与饮食文化相关,又能自然清晰地衔接进家族的历史中,引出后革命时代家庭变动的叙事情境。“餐桌战争”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它是连接故事情节不可缺少的叙事线索,既能为故事情节的发展预埋伏笔,也能自然流畅地展现家庭的内在矛盾,暗示其中夹杂着各方的情绪与隐忍,酝酿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这其中不仅是父女之间的战争常常被一点火星点燃,陈诚亦不能置身事外。
对陈诚来说,母亲的缺位给他造成了童年的伤痛。事件发生后,年仅2岁的他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女同学送到上海嬢嬢处。上海巷子间的流言总能提供新的信息,师师在和姐姐的争吵中尖锐地喊:“谁,谁啊?吃官司,坐班房!”[3]39早慧懂事的陈诚从此没有问过母亲的下落。然而越是要遗忘的,越是记忆深刻。每次父女的餐桌战争爆发,陈诚都是那个平衡结构的中间点,他先是想尽办法烹饪一桌美味佳肴,当激烈的战火燃起,又佯装醉酒来平息战争,这一招失效后便只能重回厨事寻找一丝安宁。母亲被树立为烈士,其高尚光辉的形象不仅被社会追认,还被强加给伤痕累累的家人。那时陈诚16岁,因抚恤遗属政策,他被推荐参加夏令营。当所有同行的伙伴表现出高度的热情,当社会惊呼他是“母亲的孩子”,当记者强烈发问“你难道不知道母亲在监狱遭受着什么!”[3]252有谁真正关心陈诚的遭遇,有谁能感同身受地为时代激荡下破碎的家庭予以救赎,那些赶着上门的宾客、围追截堵的记者们不正像《祝福》中为祥林嫂陪上眼泪顺带品头论足一番的乡邻们吗?
王安忆在创作谈中说,这部小说虽然以六十年代母亲参加革命的事件为核心,但是她更关注的仍是大历史中的个人命运,“历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局部中,哪里能看见全局”[5]。所以小说中对历史的追问,仍站在世俗生活的角度去观照每一个人物的立场和选择。面对历史的变动,王安忆所坚持的小说历史观在于,着意赋予每个人物鲜活的个人生命史,其中既有追求精神理想的母亲,有关注日常生活、追求平凡人生的女同学,也有背负沉重记忆的每个家庭成员。每一种选择都是构成历史的一部分,无需在叙事上删繁就简,按生活的本来面目铺陈其事,自然会有不同的风貌。随着故事的发展,家庭成员最终都移居国外,有研究者认识到,“出国看似顺势而为,却也是逃避之心的内在驱动与外部形势相应和的结果”[6]。在异域中重新开始精神的冒险,在记忆中深藏着对故乡人事的热爱,也许会得到心的救赎。
三、细节与闲笔:回归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
陈思和高度评价王安忆小说中的细节描写,认为她善于通过细节推动叙事,“读王安忆的短篇,是欣赏无数有趣味有意义的细节的美的享受,意义与趣味都是从日常生活细节直接提升出来,达到审美的境界”[7]。重视细节描写是王安忆长篇小说的特点。对长篇小说而言,虽然读者更加关注情节的发展变化,但细节描写不仅能增添小说涵盖的信息,有利于真实生动地呈现故事发展的背景,还能使读者有侧重点地阅读,通过小说的故事层面,“从细节出发向精神层面迈进”,从而达到“重返精神之塔”[8]的叙事目的。对《一把刀,千个字》而言,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依然保留着审美层面的意义,例如对不同地区饮食文化的比较与辨析,上海本帮菜、沪上淮扬菜、云南滇菜系、东北凉拌菜,甚至德克萨斯州的“芝士”、意大利的通心粉、《红楼梦》中的茄鲞、法国的“拿破仑”,作者一一着墨,或探讨其出处与特性,或分辨其烹饪过程与原理,可见作者对细节的提炼和描摹,笔力深厚。
重视细节描写是明清小说的重要特点,也是王安忆所欣赏的《红楼梦》的艺术特色之一。王安忆对写作技巧——纪实与虚构的熟稔操作,得益于其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继承与转换,特别是对《红楼梦》中写实与虚构的完美融合有着独特的理解和认识。“在《红楼梦》的前台,人物关系和情节关系均呈自然经营的状态。在‘太虚幻境’的幕后主宰之下,自然状态则显现选择的意义和作为。这个虚幻的后景,集合了前景孤立而琐碎的细节,终与日常生活有了区别。”[4]263她强调小说有必不可少的三部分:由日常生活的细节构成现实前景,再经由艺术家的想象、提炼上升至虚构的小说世界。丰富的细节起到催化作用,使得现实与虚构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难以分辨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区别。在《一把刀,千个字》中常常出现《红楼梦》的词句与情节。《红楼梦》是陈诚的启蒙书,小说恰在陈诚翻看他早年的《红楼梦》笔记后结束,不禁使人感叹人生的起落与浮沉如烟似梦,在岁月匆匆中滑向结局。在运动高潮中,母亲看着漫天纷扬的传单,无意中想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3]211,也预示了一切表面浮华、热闹喧嚣、丧失理性的运动终将随着时代车轮的前进而成为历史。小说明显地借鉴了《红楼梦》中“盛衰演变”的叙事框架,又继承了它对生活细节的细密描摹,大量自然随性、信手拈来的细节场景,使得整个故事得以完整地呈现。
除细节的描摹外,《一把刀,千个字》中闲笔的运用也是回归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有效尝试。闲笔是指逸出主要情节之外的枝节,与作品主题无紧密关联。金圣叹高度赞扬《水浒传》的“向闲处设色”(第55回总评),闲笔的合理使用,可以增强小说的趣味性,增强“闲情野趣”的美学效果。《一把刀,千个字》中,闲笔的形态主要表现为旁逸斜出的童谣和民间故事。儿童歌谣唱响,像舞台上的背景音效,增强了小说的音乐美感,也构成了主人公循环往复的上海记忆。再如,对《聊斋志异》中《促织》[3]144故事的借用。陈诚跟随单师傅学厨之余,做零工补贴家用,夏夜与小毛一行人去捉蟋蟀。回程路上,大家围着讲故事的上海爷叔,《促织》由此插入小说的主干中。人们关心那只小黑虫的传奇经历,虽然它“蠢若木鸡,瑟缩而伏”,迎战时却能所向披靡,最终得号“卓异”。这异禀其实从人而得,“卓异”即家中幼儿因失手捏死促织,投井身亡幻化而成。民间故事的引入是游离于小说主题之外的闲笔,意在通过相对独立的叙事情境,加强自由闲雅的审美效果。
作家张大春认为小说像“上不了台面的米谷”[9]1,具有“小一号,次一等,差一截”[9]1的特点。所谓“小说如稗”的本意,即小说有叙事的自由,“因为它很野,很自由,在湿泥和粗砾上都能生长”[9]2。张大春非常关注小说中的细节与闲笔,认为叙述的闲情与野性非常重要。闲笔使得叙述结构看似松散无序,却能自然地描写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直接延续了中国传统书场的叙事特质。这与王安忆的小说创作有异曲同工之处,丰富的细节与有意识的闲笔,构成了文本世界不可缺少的文化外壳,拓宽了小说自由延宕的意义空间。王安忆小说大量铺排日常生活细节,难以琢磨的闲笔可能会让读者有冗余芜杂的感受,但当读者调整期待视野,用心深入文本,就能品味到其中蕴藏的审美价值。
四、结语
《一把刀,千个字》以移民厨师陈诚的前尘往事为基本线索,叙写了承载历史记忆的移民家庭的悲欢离合,其中既包括个人成长与家族关系的情感纠葛,又直指特定年代的风云变幻,对那个人性沉沦、理性丧失、喧嚣疯狂的时代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同时,小说描写后革命时代社会文明的历史后遗症,体现了作家开掘人性深度的自觉意识,具有强烈的现实启发性。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以精湛的叙事技巧,将饮食文化和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展现出来,通过“餐桌战争”连缀起对家族革命故事的回忆。重视细节描写和插入闲笔的叙事策略,是作家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继承与转换。“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10]22王安忆在上海之外开辟了广阔的叙事空间,于饮食文化切入,进一步观照西方文化,在海外移民的漂泊命运中思考生命的价值,以细腻沉着的笔调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