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语料库的苏轼节令诗词民俗事象及文化研究
2022-03-15曾庆雅
曾庆雅
(西南民族大学 a.中国语言文学学院;b.民族语言文字信息处理实验室,四川 成都 610041)
“民俗,即民间风俗,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1]事实上,民俗在产生之时就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认同,无形之中成为文化传承的特殊工具,而文化与文学二者关系密切,文学作品的产生离不开文化的土壤与根基,文化也将通过文学作品进行延续与传播。当民俗与文学作品相遇时,还常常能够产生意想不到的表达效果,这是因为民俗作为文学研究的对象之一,在被当作文学作品的取材对象时,就不再是单一的生活属性,而是作者的审美眼光、行为习惯以及个人对于人生哲理的思考的体现,挟带着作者体验过的民俗文化与情感。正因如此,文学作品和民俗文化之间存在着紧密联系,文学作品中有关民俗文化的详细记录和生动描摹不仅能丰富作品的思想内容,还有利于民俗文化的传承和发展。[2]
苏轼作为北宋文学的集大成者,在中国文艺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创作了大量文化内涵深厚的节令诗词,以文学的形式,通过大量民俗事象的描写,绘制出一幅幅精彩纷呈的宋代民俗画卷,展现出文学与民俗学相碰撞时擦出的绚丽火花以及民俗文化的独特魅力,将整个节令诗词融文学和民俗学的研究价值为一体。纵观国内外对中国古代诗词的研究,苏轼诗词一直都是学界所关注的热点与焦点,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但研究方法总体上仍延续定性描写的传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缺乏分析性数据的支撑。随着信息技术与相关学科的发展,基于语料库的研究已从语言学拓展到文学和民俗学等范畴,为苏轼及诗词研究带来了新的视野。研究基于自建的苏轼节令诗词语料库,对民俗事象在诗词作品中的具体表现进行数据统计与分析,将现代技术运用到传统诗歌中,阐释苏轼节令诗词中描写的民俗事象并探寻其背后蕴含的文化内涵。
一、研究设计
(一)语料来源
语料的选取与确定是自建语料库最重要最基础的步骤,由于古人在诗词中叙事及表达感情时比较含蓄,在特定的节令时也常用意象以及意境来隐晦地叙述,所以在筛选确定语料时存在一定的困难,因此首先需对语料进行界定。关于苏轼节令诗词的选择确定,遵循标准是:(1)标题中明确写有某节令的名称,并明确交代为某节令所作的苏轼诗词作品;(2)标题中未出现节令名称且未交代为节令日所作,但在正文中出现了某节令的名称,或描绘了与某节令有关的风物、民俗、典故等的苏轼诗词作品;(3)并非写于某节令的当日,而是写于某节令的前后几日,所写内容和总体意境与该节令有关的苏轼诗词作品。
根据上述标准,以2010年6月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由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校注的《苏轼全集校注》为底本,人工筛选并甄别统计出苏轼节令诗词139首,共涉及元日、人日节、上元节、立春节、上己节、春分、寒食节、清明节、端午节、七夕节、立秋、中秋节、重阳节、冬至、腊日、腊八节、祭灶节、除夕等18个节令。
(二)研究工具
AntConc是由Laurence Anthony开发的一个用于进行语料库研究和数据驱动学习的语料库检索工具,其界面简洁且操作方便,具有索引、抽样、分析、统计等功能,便于对语料进行自建管理,不仅适用于语言分析研究,还可以为统计分析文学文本提供工具支持。
(三)研究方法
采用定性和定量相结合的方法,使用语料库软件分别对苏轼节令诗词中不同节令所包含的民俗事象数量、不同类别民俗事象的类型数量及具体民俗事象的词频进行量化统计,并参考语料库数据结果对部分高频典型的民俗事象进行定性分析,结合文本内容进行描写阐释。
二、研究结果与讨论
(一)苏轼节令诗词中的民俗事象
民俗事象既可以指各种民俗活动和现象的总称,也可以指单一的民俗活动,是民俗文化的表现与载体。以钟敬文、常建华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及前人的经验积累为基础建立包括仪式、娱乐、饮食、衣饰四种类别的具体节令民俗事象专有名词知识库,以其中具体名词为检索词,通过AntConc检索,统计发现苏轼节令诗词中包含的民俗事象丰富,涉及元日(7)、人日(4)、立春(7)、元宵(10)、上巳(1)、寒食(1)、清明(3)、端午(16)、立秋(1)、七夕(2)、中秋(8)、重阳(12)、伏腊①(1)、祭灶(1)、除夕(13)等共15个节令,共计96个。苏轼节令诗词所涉及的民俗事象分布广泛,既有沿袭至今的“中秋”“端午”等节令,又有“伏腊”“上巳”等古代传统节令。同时又具有较为明显的倾向性,主要集中于“端午”“重阳”“除夕”,这些节令包含的民俗事象数量均在10次以上;而“立秋”“伏腊”“祭灶”“上巳”等节令仅出现1次。由于所涉及的民俗事象数量多、涉及节令分布广泛,因此需对其进行分类再讨论。
(二)苏轼节令诗词民俗事象的分类
关于民俗事象的分类,学者们见解不一,不过相关研究基本上沿用钟敬文先生在《民俗学概论》中所提到的分类方法,将民俗事象分为物质民俗、社会民俗和精神民俗三类。而所要探讨的节令民俗,均属于该分类中社会民俗中“岁时节令”一类,因此根据苏轼节令诗词民俗事象的不同特征将“岁时节令”一类再做细分,对应所建立的民俗事象专有名词知识库,将其分为仪式、游乐、饮食、衣饰四类。对不同类别进行统计,结果是:仪式民俗16例,占比32%;游乐13例,占比26%;饮食民俗12例,占比24%;衣饰民俗9例,占比18%。
可见,四个类别的民俗事象分布比例较为均衡。从调查来看,苏轼节令诗词中描写的民俗事象的类型众多,96个民俗事象共包含50种类型,每种民俗事象的平均词频数量小于2。鉴于类型数量繁多的情况,有必要对每类民俗事象及词频再做统计,并针对部分较为高频且典型的民俗事象做具体分析。
1.仪式民俗
我国传统节令,积淀着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内涵,包括信仰、祭祀、天文等内容。而民俗节令来自于先民社会生活活动,与最早的民俗活动和原始崇拜、祭祀文化有关,表现为一定的仪式活动,如对灵魂的崇拜,对鬼神的信奉,包括原始、祖先、巫术信仰等仪式。苏轼节令诗词中仪式类民俗事象占比最大,共有祭祀③(词频6、占比20.0%)、新火(词频4、占比13.3%)、上香④(词频3、占比10.0%)、守岁(词频2、占比6.7%)、乞巧(词频2、占比6.7%)、争牛(词频2、占比6.7%)、烧纸钱(词频2、占比6.7%)、修禊(词频1、占比3.3%)、乞丰年(词频1、占比3.3%)、兰条荐浴(词频1、占比3.3%)、馈岁(词频1、占比3.3%)、禁火(词频1、占比3.3%)、别岁(词频1、占比3.3%)、驱傩(词频1、占比3.3%)、点爆竹(词频1、占比3.3%)、糁盆(词频1、占比3.3%)等共16种类型,总词频总数为30。
(1)寒食、清明墓祭
古人看重宗族血缘,有浓厚的宗法观念,因此常会举行盛大的祭祖活动。我国古代的祭祖主要分为两种,分别是宗庙祭祀和墓祭。墓祭是指生者在墓前以肉食、饭菜、纸钱等祭祀祖先,来表达对已故者的思念与敬畏之情,俗称“扫墓”。
“墓祭”这一民俗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孟子》中就有齐人到国都以外的墓祭地讨酒肉的故事,从中便可以看出那时就已有用酒肉拜祭的民俗;秦汉时,墓祭被称作“上冢”,多在岁时节日进行;到唐代,墓祭正式编入五礼,并给予寒食墓祭一定的节假日,至此这一仪式才逐渐于寒食日开展,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也反映出唐代寒食清明墓祭之俗;传至宋代,从寒食到清明几日,人们都出城外上冢。在苏轼寒食、清明诗词中,墓祭是重要的民俗事象,《寒食日答李公择三绝次韵(其二)》《韵作小诗十四首送之(其八)》两首诗中均提到了祭祀的民俗事象,反映出在寒食日进行墓祭的情形。
(2)除夕守岁
除夕指岁末除旧布新的日子,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人们通常在岁末击鼓以驱逐“疫鬼”的活动,而“除夕”一词最早见于西晋周处所作的地方风物志《风土记》,其中记载了“馈岁”“分岁”“守岁”三个民俗事象,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守岁。
守岁是因为古时腊月驱除疫鬼之仪式转移到晦日而产生的风习,指从除夕夜到大年初一早彻夜不眠。古时人们认为鬼神会在人们睡着后自由出入身体,为了不被疫鬼入侵身体而“守岁”。而彻夜不眠同时也意味着灯火通宵不灭,与“照虚耗”民俗也有一定联系。据《辇下岁时记》记载,唐代在年夜于灶里点灯叫做“照虚耗”,而“虚耗”是鬼名,与钟馗信仰密切相关,这也反应了除夕驱逐疫鬼的一大主题。
苏轼针对《风土记》所记载的除夕民俗作了三首诗以寄子由,其中一首就是《守岁》,此诗诗题直接点明了“守岁”这一民俗事象,而“儿童强不睡,相守夜讙哗”“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两句描绘出除夕夜大人儿童“强不睡”、守岁中热闹的家庭氛围,待到清晨鸡鸣,燃了一晚的灯也已熄灭,表现了“燃灯照岁”这一情景。
2.游乐民俗
在节令初起源时,宗教意味较为浓厚,往往涉及对鬼神的敬畏和崇拜。但发展到后来,随着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膨胀和重享乐世风的兴起,使得从统治者到平民百姓都享受着社会的稳定繁荣,节日里更是充分地发挥想象力,尽情休闲娱乐。节令的现世娱乐意义增强,相关的游乐节日民俗事象也丰富起来。
而一向好游乐、重视风俗教化的苏轼,积极活跃于各类娱乐民俗活动中,在节令中尽情感受。并以诗人特有的敏锐洞察力,将有趣、鲜活的民俗生活转化为民俗事象入诗。苏轼节令诗词中游乐民俗事象共有赏菊(词频5、占比16.7%)、赏灯(词频5、占比16.7%)、观潮(词频5、占比16.7%)、登高(词频3、占比10.0%)、赏月(词频3、占比10.0%)、传柑(词频2、占比6.7%)、蚕市(词频1、占比3.3%)、踏青(词频1、占比3.3%)、龙舟竞渡(词频1、占比3.3%)、斗草(词频1、占比3.3%)、探春(词频1、占比3.3%)、曲水(词频1、占比3.3%)、挑菜(词频1、占比3.3%)共13种,词频总和为30,其中重阳“登高”“赏菊”“元宵”“赏灯”和中秋“赏月”在苏轼节令诗词中多次涉及,占比均不低于10%。
(1)重阳登高、赏菊
重阳名称的来源可见曹丕的《与钟繇九日送菊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3],这是由于易经中把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所以就有了“重阳”之名。由于古时人们以阳数重叠的日子为佳时,因此重阳格外受重视,也为历代文人所青睐,东晋陶渊明《九日闲居》诗序:“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苏轼更是创作了大量的重阳诗词,在所有节令诗词中所占比例最大,如《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九日黄楼作》等。此外,将陶渊明作为典范,多有仰慕效之的苏轼,也有和陶诗的重阳诗词,如《和陶九日闲居》《和陶贫士七首(其三)》。
关于重阳节的习俗,《齐人月令》载:“重阳之日,必以糕酒登高眺远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酒必採茱萸以泛之,既醉而还。”[4]而苏轼关于游乐类的民俗事象主要涉及了“登高”和“赏菊”。登高是重阳最重要的习俗之一,《东京梦华录》记录了开封重阳节人们去郊外登高的情景,苏轼诗词中多有描写,“登山作重九,蛮菊秋未花”、“登高望云海,醉觉三山倾”、“酩酊但酬佳节了,云峤,登临不用怨斜晖”均提到了这一民俗事象。此外,节日里赏菊也十分流行,《四民月令》说九月采菊,菊花就成为了九月、重阳的象征,苏轼“菊花开时即重阳”也证实了这一点。又如《九日次韵王巩》[5]1809:“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这首诗是苏轼在九九重阳日与诗友王巩等在一起赏菊、饮酒时的即兴和答,本诗借“明日黄花”暗示自己就如同明日的菊花一样,表迟暮不遇和怀才不遇之意。苏轼如此偏爱菊,不仅仅是赞叹于菊的芳资本身,更看重的是菊所承载的文化内涵。“菊,花之君子者也”,人们于重阳日赏菊,赏的正是那淡然于世的君子风范。中国大多数学者文人,都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思想为指导原则,强调的是积极入世。同时,在心灵深处这些人又在追求以一片内心的桃花源,向往做个不理尘俗的隐士,表现为菊所代表的出世情怀。入世与出世并存,共同构成了中国人完整而又富有魅力的文化人格。
(2)元宵赏灯
元宵节一直以来被称作灯节,关于灯节的起源,“有一个从元旦设庭燎到设灯,从元旦张灯到望日张灯,又受佛教影响将张灯普及的过程”[6],此与汉武帝时期祭祀太一神的信仰有关。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程度加深,元宵节娱乐的性质增强,祭祀性减弱。自唐朝开始把元宵节作为“燃灯”节日,到每年正月十四、十五、十六燃灯,而宋代基本上将其制沿用了下来,且赏灯活动娱乐性质明显,范成大在《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记载了灯的种类之繁多。苏轼也多次提到了“赏灯”这一民俗事象,例如:
纱笼擎烛迎门入,银叶烧香见客邀。波翻焰里元相激,鱼舞汤中不畏焦。明日酒醒空想像,清吟半逐梦魂销。(《祥符寺九曲观灯》[5]842)
华灯閟艰岁,冷月挂空府。三吴重时节,九陌自歌舞。云从月几望,遂至一百五。嘉辰可屈指,乐事相继武。今宵扫云阵,极目净天宇。嬉游各忘归,阗咽顷未睹。老去反儿童,归来尚铙鼓。新年消暗雪,旧岁添丝缕。何时九江城,相对两渔父。(《次韵刘景文路分上元》[5]3644)
上面两首诗都是于杭州所作,记录了上元夜灯火之盛,描绘出“金鼎转丹光吐夜,宝珠穿蚁闹连朝”“飞球互明灭,激水相吞吐”星火灿烂、目不暇接的热闹景象,反映出在元宵节这一天突破日常生活秩序而进行的自上而下的狂欢。同时也展现了中国人过节令的心态,那就是“节日里尽欢愉”,想法设法让节日热闹起来。平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世俗生活正是因为有了热闹欢愉的节日来调节和舒缓人们的疲惫和紧张,才构成中国人完整的人生时间,使人生充满着期待与愉悦。
(3)中秋赏月
中华民族一直都是一个富有想象力和浪漫情怀的民族,赏月之俗源于月亮神话传说,主要是嫦娥奔月的故事。在唐代,赏中秋月还只是一种民俗活动,还不是官方规定的节日;至宋,中秋节赏月则慢慢进入市民阶层;从南朝开始中秋基本固定在八月十五日。苏轼的绝大部分中秋诗词都涉及了赏月的民俗事象,如“定知来岁中秋月,又照先生枕曲眠”“南都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有几首更是诗题就点明了中秋月,如《中秋月寄子由三首》《中秋见月和子由》。
3.饮食民俗
民以食为天,饮食作为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与人类生活关系极为密切,反映出一个民族在不同时代的经济发展和人们的饮食面貌,构成了中华民族丰富多彩的饮食文化,其中包括人类伴随饮食行为而来的民俗文化活动,表现出不同种类丰富的饮食民俗。此外苏轼本人对美食极为钟情,诗词作品中专门写饮食的就有150多首,因此苏轼在创作节令诗词中也涉及了丰富的饮食民俗事象,共有春盘(词频4、占比20.0%)、屠苏酒(词频3、占比15.0%)、寒食(词频2、占比10.0%)、粥饧(词频2、占比10.0%)、菖蒲酒(词频2、占比10.0%)、菰黍(词频1、占比5.0%)、黄柑酒(词频1、占比5.0%)、菊酒(词频1、占比5.0%)、椒柏酒(词频1、占比5.0%)、翠筒(词频1、占比5.0%)、雕盘(词频1、占比5.0%)、昌歜(词频1、占比5.0%)共12种,总词频数为20,其中最具有典型代表的是“春盘”和“屠苏酒”。
(1)立春食春盘
东晋时已有用来馈赠的“菜盘”之说,至唐又有“春盘”“五辛盘”之称,在当时指的是民间在人日之后,若天气晴和,仕女出而郊游,采撷野菜用以卷春饼或拼春盘。到宋代则多指在立春之日以蔬菜、水果、点心、饼饵等盛放于盘中来馈赠亲友。之所以又称五辛盘是因为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载,所谓的“五辛”即是五种辛味蔬菜—葱、蒜、韭菜、油菜和香菜。这除了与古人从健康角度考虑辛辣食物能祛除冬天的湿气外,还可发现五辛盘大多是在迎春礼仪中具有春天的象征意义的青色食物,又表示了对春天到来的美好祈愿。白居易《会昌六年立春日人日作》“盘蔬饼饵逐诗新”,杜甫《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苏轼《次韵曾仲锡元日见寄》“愁闻塞曲吹芦管,喜见春盘得蓼芽”都涉及这一民俗事象。
(2)元日饮屠苏酒
在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历史长河中,酒早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代表着一种礼仪、气氛、心境,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具有重要作用。虽自周朝开始,宫廷中就有专门的酒人职官和一系列饮酒礼仪,但纵观中华民族历史,不论什么朝代,每逢节日,酒文化色彩都极为浓厚,已沿承下来成为一种风俗。
关于屠苏酒的来历,《岁华纪丽·进屠苏》记载:“昔有人居草蓭之中,每岁除夜遗闾里一药贴,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于酒樽,合家饮之,不病瘟疫。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但曰屠苏而已。”[7]至于屠苏酒中放的什么药贴,据《屠苏饮论》记载说是用八味药材合成为一剂,而古人认为这种药酒对身体健康有益,元日合家共饮能够祛疾,反映了人们对身体健康的向往和追求。
古时极讲究长幼有序,一般饮酒的次序也是如此,但唯独饮屠苏酒的时候例外,是幼者先,长者后,如:《荆楚岁时记》“进屠苏酒……反饮酒次第,从小起”[8]7;苏辙的《除日》“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人”。针对这一现象,魏董勋解释道,先小者饮是因为小者又长大了一岁,值得庆贺;后老者饮是因为老者又老了一岁,所以理应受罚。苏轼在《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二)》说不怕轮到我最后一个把屠苏酒饮,要屠苏酒来迎新年,也体现出了屠苏酒饮用顺序,展现出不同于其他节日的酒文化礼仪。
4.衣饰民俗
衣饰是传统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中的产物。衣饰民俗指人们有关穿戴、佩戴、装饰的风俗习惯,是民俗事象中最活跃、最具时期特点荐艾的民俗事象之一。苏轼节令诗词中关于衣饰民俗的描写共涉及幡胜(词频3、占比33.3%)、茱萸(词频3、占比33.3%)、彩缕(词频2、占比22.2%)、赤灵符(词频2、占比22.2%)、桃符(词频2、占比22.2%)、插篘(词频1、占比11.1%)、桃印(词频1、占比11.1%)、荐艾(词频1、占比11.1%)、苇索(词频1、占比11.1%)9种民俗事象,词频数为18。值得注意的是,在11种民俗事象中除“幡胜”“茱萸”占比33.3%以外,其余的7项中有4项与端午相关,分别是“彩缕”“赤灵符”“桃印”“荐艾”。
(1)端午衣饰
端午衣饰类民俗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门户装饰。早在战国时期人们就已经意识到艾草的治病作用,将艾叶制成艾绒灸病;《后汉书·礼仪志》提到将桃印为门户装饰来遏止恶气;到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8]47则记载了悬人形艾草禳除毒气的行为,因此到了端午节家家户户都插桃艾。苏轼《端午帖子词·皇帝阁四首》《端午帖子词·皇太妃阁五首》《端午帖子词·夫人阁六首》都提到了端午和艾草、桃印有关的民俗事象,具有浓厚的民俗色彩。其次,人们在端午这天还会在身上佩戴一些饰物,如五彩丝、赤灵符。古时人们认为新织的帛能祛除凶恶,五色丝的五色代表五行,五色代表了五方位,彼此相生相克,具有神秘的驱邪迎吉作用,因此东汉永建年间京师大疫,人们为了驱疫,就用新织的五彩丝辟邪。赤灵符也是端午节佩戴之物,后来受到道教影响,带符成为端午重要的民俗事象。苏轼诗词中关于这两个民俗事象均有记载,如《端午帖子词·皇太妃阁五首(其三)》:“辟兵已佩灵符小,续命仍萦彩缕长。不为祈禳得天助,要令风俗乐时康。”既提到了这两个民俗事象的祈福辟邪的作用,又体现出对苏轼来说风俗教化的重要意义。
(2)戴幡胜
唐宋时,逢立春日,用金银箔、纸、绢等物,剪成旌旗、燕蝶、金钱等状,作戴在头上或系在花下之饰物,并相互馈赠,用以欢庆春之来临,叫幡胜或春胜。春幡最早的形态应是自然界的花朵,后来人口增长、都市社会发展起来才以布帛、彩纸充任。幡胜最开始是作为避邪之物,具有禳凶邪、求吉利的寓意,后来宋朝还兴朝廷赐大臣幡胜之俗,见《东京梦华录》卷六《立春》:“春日,宰执、亲王、百官,皆赐金银幡胜。入贺讫,戴头私第。”[9]苏轼“见萧索东风两鬢华,年年幡胜翦宫花”、“分无纤手裁春胜,况有新诗点蜀酥”、“白发攲簪羞彩胜,黄耆煮粥荐春盘”、“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等虽未能完全从中领会到该事象所具有的民俗意义,但都是民俗生活风貌的具体表现。
三、苏轼节令诗词民俗事象描写的文化内涵
节令民俗是社会生活和世风民情的综合体现,承载着具有鲜明特色的民俗观念、心理和文化传统。基于自建的苏轼节令诗词语料库可以看出苏轼节令诗词中有关民俗的描写丰富多彩,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意蕴。
(一)苏轼的民俗文化观
一直受“礼从宜,使从俗”传统思想影响的苏轼,一生在宦海中飘浮,奔波游历了多个地方,记录下了不同地区多姿多彩的民俗生活,在众多民俗描写中蕴含着自己的民俗文化观念。
依苏轼之见,民俗关系重大,它不仅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而且和政事、历史兴衰等息息相关。《苏轼文集》记载:“轼生二十有二年矣。自七八岁知读书,及壮大,不能晓习时事,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10]因此向来关注现实、体察民情的苏轼,每到一个地方任职考察,一定要“考其政、察其俗”。[11]如嘉祐五年(1060),苏轼离开蜀地南行,途经荆州等地,沿途独特的民俗风情令诗人赞叹不已,有感而发创作了《荆州十首》等系列反映楚地等地民俗生活的诗作,其七中“残腊多风雪,荆人重岁时。……爆竹惊邻鬼,驱傩聚小儿”,描写的是荆楚春节放爆竹、驱除疫鬼之仪式习俗;嘉祐六年,苏轼赴凤翔任节度判官,有感于当地的历史和古朴的民风,诗人在此任职期间,先后创作了组诗《岁晚》三首、《和子由寒食》、《和子由踏青》、《和子由蚕市》等多首描写民风习俗的诗作,其中《岁晚》三首及《和子由踏青》《和子由蚕市》描写的是家乡蜀地不同节令的不同民俗,站在现时的角度回忆往昔,家乡民俗事象作为“旧事”,在心中一经沉淀,一经节令的时间节点触发,就置换成了对家乡的思念之愁绪;熙宁五年,苏轼出任杭州通判,在此期间苏轼创作了多首描写杭州饮食、游乐、衣饰等节令习俗的诗作,如《次韵刘景文路分上元》《南歌子杭州端午》《看八月十五日潮五绝》就描写了杭州上元、端午及中秋的相关习俗;贬居惠州期间,苏轼创作了《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醉蓬莱》等诗,描写了黄州重九的节俗;谪居海南期间,苏轼创作了《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携一飘洒,寻诸生,皆出矣。独老符秀才在,因与饮,至醉。符盖儋人之安贫守静者也》,记录了宋代墓祭之俗在不同地域的表现,即北方大部分地区人们在从寒食到清明几日出城外上冢墓祭,但海南人却不过寒食,而是在上巳日去祭祀。
“是以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民俗在形成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地域因素的影响,表现各不相同,从而形成具有当地地域特色的民俗,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性质。但是苏轼尊重理解各地的不同民俗,认为它们彼此之间并无本质的区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因而无论苏轼身在何方,一贯秉持着“入乡随俗”的观念,表现出对各地民俗的自觉尊重意识,如居杭州,自觉加入当地的观潮习俗活动,创作了《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望海楼晚景五绝》《瑞鹧鸪(观潮)》《催试官考较戏作》等。正是以这样的民俗观为指导,促使苏轼每到一地,总是以审美的眼光将有趣、丰富的民俗生活以意象入诗,创作了极具审美意蕴的节令诗词。
(二)中华民族的文化特色
苏轼丰富且繁多的民俗事象描写,描绘出一幅幅宋代的民俗画卷,展示了时人的生活以及行为方式,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通过对苏轼节令诗词民俗事象的分析,可以感受到文字背后的人文风情、风俗,领略到文化的民族特色。
1.内涵深厚的饮食文化
民以食为天,饮食不仅是广大民众生存生活的基本需要,在千百年演变发展中俨然成为了内涵深厚的文化形象。苏轼节令诗词中记录的饮食民俗千姿百态,饮食品种丰富多样,如吃春盘、饮椒柏酒、饮黄柑酒、吃寒食、吃饧喝杏粥、吃菰黍、吃雕盘、喝菖蒲酒等,都是中华民族饮食文化民族性的鲜活体现。我国自古以来都是传统农耕社会,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传统文化一定是建立在农业生产的基础上,并使得农业的节奏和人们生活节奏相联结。节令作为一种综合文化现象,大多都是由农业节气演化而来,同时也要适应社会、农业的发展与生产节奏。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饮食不再仅为满足生活需求,会更加重视饮食的作用,且对饮食形式、方式、对象都有一套规范和要求,形成中国特有的饮食文化。与之相应的节令饮食民俗内涵丰厚且不尽相同,在此以苏轼节令诗词民俗事象中多次出现的“酒”为例。
酒是随着社会发展进步而出现的一种日常饮品,是农耕社会文化的产物。以儒家思想代表的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千百年来影响着无数的中国人,形成了讲究长幼、尊卑有序的伦理秩序的民族文化。反映到饮食中,人们饮酒的顺序也有明确的规定,一般应是长者为先,体现了文化中的“酒礼”。但是这与《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中记录的幼者先长者为后的屠苏酒饮用次序却大为不同,凭借另一套文化礼仪说辞既表达了对少者成长的祝愿,又有对长者长寿的祝愿。除饮用顺序外,不同节令饮用的酒也不同,如《端午帖子词·皇太后阁六首》中记录的端午喝菖蒲酒,契合了端午节驱邪求吉的节令内涵;《九日寻臻阇梨遂泛小舟至勤师院二首》中重九饮菊酒,与重阳赏菊民俗相关;《立春日小集呈李端叔》则记录的是立春饮黄柑酒,展现出了时令特点。同样是用来饮用的酒,在不同的节令中蕴含的是不同的文化内涵,被赋予了不同的概念,展现出了中华民族的饮食文化特色。
2.祖先信仰的民族心态
节令民俗事象和活动由广大民众所创造,蕴含着人们特定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彰显着民族的心态。传统农耕社会强调人们之间的宗法关系与生死相依,因此祖先崇拜就成了农耕社会的主要信仰与精神支柱,同时这也使得祖先信仰在中国的信仰中保存的最为久远,一直伴行于华夏民族的每一个历史时段。从苏轼节令诗词民俗事象中,可以发现鲜明的祖先信仰性质,从中看出民族的信仰崇拜心理。
清明和寒食,属于礼敬祖先、慎终追远的一种传统文化节令。在此节令中,苏轼描写了祖先信仰性质显著的哭坟、烧纸钱、墓祭等民俗事象,如“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与郭生游寒溪》)、“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寒食雨二首》)具有浓厚的祭祖民俗色彩。在中国民间信仰中,人们相信灵魂的存在,“认为人有‘三魂’,人死后一魂由巫师‘毕摩’引路被送到祖先发祥的地方;一魂随尸体驻守坟墓;另一魂则留在家中作为祖灵受子孙供奉。因此认为祖先亡魂既能保佑家人降福赐祥,也能降灾作崇,因此产生敬畏心理,要不停地举行多种招魂送灵,祭献灵牌、安灵等大小祭祀活动。”[12]自古以来重血亲的中华民族认为个体的灵魂承载着家族的价值,年年轮回、代代传承的祭奠仪式的缺乏意味着家族价值传承的中断。因此在《寒食雨二首》中可以看到一直重孝道、深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苏轼正值寒食日却因被贬黄州,无法为远隔千里的祖上的坟墓拜祭带来的心理绝望而引发的穷途之哭。在这里,节令中“烧纸钱”“扫墓”等民俗事象对于苏轼等千万中华儿女来说不再仅仅只是一种活动、一种仪式,而是尊重祖先和敬畏心理的表现,展示了我们独特的民族心态,反映的是中华民族祖先崇拜、天地人和、慎终追远的人文精神。
3.“求吉辟邪”的社会心理
细观苏轼节令诗词中涉及的诸多民俗事象,可以发现多数民俗事象都基于一种社会民族心理,那就是“求吉辟邪”心理。如《元日次韵张先子野见和七夕寄莘老之作》《次韵曾仲锡元日见寄》提到的元日戴幡胜、袍鹘腰犀,《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浣溪沙》《次韵子由所居六咏》涉及的重九佩茱萸囊的习俗,《荆州十首(其七)》中记录的点爆竹、驱傩的民俗事象,等等,这些节令民俗事象都是通过一些辟邪物品、辟邪仪式和活动来驱凶邪、求吉利。因易经认为五月是阴气到达端点而亏,阴恶害虫由此而生,因而把五月看作是“恶月”、五月五日是“恶日”,从而产生“求吉辟邪”心理为节令内涵的端午节,并伴随产生了许多辟邪求吉的习俗,如苏轼端午节令诗词记录的民俗事象,喝菖蒲酒、兰条荐浴、五彩丝系臂、戴赤灵符、挂桃印等。
古代生产力、科技水平发展低,人们的认识水平有限,面对神秘未知的世界,人们相信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着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或实体。天体星辰的运行、气象的突变、遭遇某种灾祸,都会被人们认为是邪气恶鬼附体,所以只能求助于非客观实体的心理和精神上的庇护,衍生出了辟邪物品、辟邪仪式、辟邪饮食,久而久之演化为节令中的种种辟邪习俗,作为人们的心灵寄托,反映了古往今来人们对美好生活、身体健康的向往,千百年来积淀成中国人一些独特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社会心理。
四、结语
研究聚焦于苏轼节令诗词,运用随着信息技术应运而生的语料库软件把中国传统诗词放到民俗文化方面加以考察研究,从一些关键民俗事象出发去把握它的发展轨迹和历史进程,展现出了苏轼创作这些作品时的民俗文化观以及民族的文化精神和社会心理。随时代的变迁,人们对传统文化、节令民俗文化的观念正在淡漠,民俗赖以生存的根基正在渐渐消失,用现代技术将苏轼节令诗词作为民俗材料来研究,所体现出的意义是不可否认的。
注 释:
①指“伏日”和“腊日”,此处沿用苏轼《送路都曹》原文表述,将二者记作一类。
②此处“数量”指不同分类中所出现的民俗事象类型的数量,类型重复则不计。
③此处“祭祀”包括“墓祭”“祭灶”“伏祭”“腊祭”“祓禳”。
④此处“上香”包括“上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