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比伦窖藏青金石滚印洞见两河流域的地区冲突、文化传统演进和东西方文明交流

覃春雷

（北京珠饰博物馆，中国 北京，100024）

一、滚印的考古发现

1898年1月24日，在德国东方协会（Deutsche Orient-Gesellschaft）的资助下，德国考古队开始在巴比伦古城遗址进行发掘。考古队由建筑师罗伯特·科尔德维（Robert Koldewey）、沃尔特·安德雷（Walter Andrae）和亚述学家布鲁诺·迈斯纳（Bruno Meissner）率领①Joachim Marzahn,The Ishtar Gate:the Processional Way and the New Year Festival of Babylon,Berlin:Staatliche Museen&Mainz am Rhein:Preuẞischer Kulturbesitz Verlag Philipp von Zabern,1994,pp.7.。

1900年，考古队在巴比伦遗址的阿姆兰·伊布恩阿里古堆（Tell Amran ibn-Ali）发现一个窖藏。窖藏包括一些器物的镶嵌件、装饰品、珠宝和一些印章（图1），其中有一枚硕大的青金石滚印 （文后简称 “滚印”）。这枚滚印上雕刻着风暴神阿达德 （the Weather God of Adad）。这批窖藏在出土时被装在一个篮子里，可能是一位古代印章工匠收集的可再利用材料②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

图1 巴比伦窖藏出土的部分印章材料（右1为本文论述的阿达德神青金石滚印）③图1：巴比伦窖藏出土的部分印章材料，作者摄于柏林佩加蒙博物馆。本文所用图例，若非特别引注来源，均为作者拍摄于博物馆或考古遗址。

这枚滚印出土的地点位于埃特梅南奇塔庙（Etemenanki ziggurat）内墙南侧与埃萨吉拉神庙（Esagila）北墙之间（图2）①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埃特梅南奇塔庙又被称为大塔庙，著名的巴别塔（the Tower of Babel）的原型；埃萨吉拉神庙是巴比伦守护神马杜克（Marduk）的主神庙②Stephen Bourke （Chief Consultant）,The Middle East:the Cradle of Civilization Revealed,London:Thames&Hudson Ltd,2008,pp.205.。希罗多德在其著作《历史》中描述过埃特梅南奇塔庙，说这座塔由八重塔组成，“在最后的一重塔上，有一座巨大的圣堂”③希罗多德著：《历史》，王以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0-91页。。

图2 巴比伦古城遗址分布示意图（采自Anton Gill:“Gateway of the Gods:the Rise and Fall of Babylon”）④Anton Gill,Gateway of the Gods:the Rise and Fall of Babylon,London:Quercus Publishing Plc,2008,pp.104.（图二：巴比伦古城遗址分布示意图出处）

从密特拉达梯一世（公元前171-前138年）开始，诸位帕提亚帝国（Parthian empire，公元前247年-公元224年）国王与塞琉西帝国（Seleucid empire，公元前305-前64年）在两河流域地区展开拉锯战，巴比伦交替处于两个帝国的统治之下⑤[澳]特雷弗·布赖斯（Trevor Bryce）：《巴比伦尼亚》，赵娜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年，第117-120页。。这枚滚印即为期间之遗存。

二、滚印的图像学要素

这枚青金石滚印高12.5厘米，直径3.2厘米⑥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以浮雕的手法雕刻着两河文明的风暴神阿达德。阿达德神站在一个三层砖砌或石垒之台基上，头上戴的高帽上装饰着羽冠，身着落地裙袍（图3）。阿达德神的裙袍至腰间以下装饰有三枚星盘，由分别为四角、八角和六角星盘，其中四角和六角星盘的星角间还各雕刻一个圆圈。阿达德神裙袍的其他位置（如肩膀和手臂）亦装饰星盘纹。阿达德神胸前挂层塔形器物，类似两河文明塔庙的形状，该神留着大胡子和波浪纹长发，眼睛大睁。阿达德神双手各持一物，其中右手高举闪电，平置于额部；左手持一组向上的闪电，并握两条绳索；其左臂平抬与胸齐，绳索另一头系着两头带翼卧兽。

图3 青金石滚印上的风暴神阿达德（采自 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①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图三：新亚述时期青金石滚印上的风暴神阿达德）

滚印上刻有三段楔形文字铭文，分属三个时期；铭文为自上而下刻写。第一段铭文有一列，第二段铭文有两列，第三段铭文有两列（图4）⑦图4上铭文顺序为：阿达德神图像身后第一列楔形文字为第一段铭文；第二、三列为第二段铭文；第四、五列为第三段铭文。。

图4 阿达德滚印上的铭文（现代印压，采自伊拉克纳西里耶博物馆展示版）②图4：阿达德滚印及印章图案采自伊拉克纳西里耶博物馆展示版。

三、滚印的属性

滚印（Cylinder Seal）全称为滚筒型印章，最早出现于公元前四千纪后半叶的两河文明的乌鲁克和伊朗的苏萨等地③Dominique Collon（Edited）,7000 years of Seals,London: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1997,pp.12.。滚印可以滚压在泥板或各种形状、样式的封泥上呈现连续图案，形成签名或封押的效果（图5）。为了方便阅读滚印图案及其上所刻铭文，滚印上的图形和铭文通常是镜像凹刻的（Intaglio）。属于国王（King）、王族（Royal）、高阶官员（High officer）、祭司（Priest）、书记官（Scribe）等人的个人滚印和官方行政用途（Official administration）滚印通常都很精美。

图 5 滚印的使用方法示意图（采自 Gebhard J.Selz:“Religi?se Praktiken Im Alten Orient Der Frühzeit”）④ Gebhard J.Selz,Religiöse Praktiken Im Alten Orient Der Frühzeit,Nicola Crüsemann,Margarete van Ess,Markus Hilgert and Beate Salje ed.,Uruk:5000Jahre Megacity,Petersberg:Michael Imhof Verlag,2013,pp.235-239.（图五：滚印的使用方法示意图，图示将滚印置于软泥上从右向左滚动和印压出图案，使用时也可以从左向右滚印。）

这是一枚比较特殊的滚印，因为其归属于风暴神阿达德。这枚滚印高达12.5厘米，为一般滚印长度的三四倍，尺寸可谓“硕大”！阿卡德帝国时期出现过一类标准的大尺寸印章，高度为4厘米，也才接近这枚阿达德神滚印的三分之一大小。另外，这枚滚印上的图案采用浮雕技法，前两段楔形文字铭文也为正刻⑤Joan Oates,Babylon,London:Thames and Hudson Ltd,1994,pp.200.（正刻，即前两段铭文为非镜像刻写，可以如楔形泥版上的文字一样阅读），其浮雕技法与新亚述帝国时期王宫大型石质浮雕一脉相承。可见这枚滚印不是日常使用的印章。这类属于神的滚印是一种仪式性印章（Votive seal），是神享誉名望的象征①②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神的滚印通常存放在神庙中，作为神庙珍宝的一部分（Temple treasure）。出土资料表明，有些神的滚印通常来自国王的奉献。这枚阿达德神的滚印就是很好的例证③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2,pp.110-111.。

四、滚印反映的风暴神崇拜

风暴神 （Weather God）被认为具有掌控风暴和雷电的力量，苏美尔人称其为伊斯库尔神（Iökur），阿卡德人称其为阿达德神，巴比伦人沿用阿卡德人的称呼（图3）。在西闪米特地区（West Semitic area），相应的神被称为维尔或梅尔神（Wer or Mer God）。风暴神崇拜在古代近东地区非常盛行④Fatih Cimok,The Hitties,Istanbul:A Turizm Yayinlari,2011,pp.107.。

赫梯人的风暴神称为特苏普（Tesup），是赫梯人的主神⑤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 （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2,pp.110-111.。胡里安人（Hurrian）的风暴神也叫特苏普（Tešup），赫梯人的风暴神源自米坦尼帝国的胡里安人；凯喜特人（Kassite）的风暴神叫布里阿什（Buriaš）⑥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 （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2,pp.110-111.。希腊罗马神话中，神王宙斯用于强大的武器-闪电，可窥见来自古代近东地区风暴神的影响。

在两河文明的神话传统中，风暴神阿达德是阿努神（An）之子，阿努神被认为是众神之父；另一则更古老的两河文明传统认为，风暴神阿达德是风神恩利尔（Enlili）之子⑦Joan Oates,Babylon,London:Thames and Hudson Ltd,1994,pp.200.。无论在哪套传统中，风暴神阿达德都是两河文明最重要的神袛之一。很多两河文明的人名中都含有阿达德的神名，以示阿达德神为其守护神。如公元前1813年至前1781年统治两河北部的古亚述帝王商什阿达德一世（Shamshi-Adad I），公元前1216年至前1187年在位的凯喜特国王阿达德苏玛乌苏尔 （Adadshuma-usur）等古代帝王名称中都包含“Adad”⑧Dominique Collon,Near Eastern Seals,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p.35.。

两河文明的风暴神崇拜至少可以追溯到早王朝时期（Early Dynasty Period），除了风暴、雷电之外，其还与冰雹、洪水有关，展现破坏力的一面。风暴神阿达德（或伊斯库尔）亦有善神的一面，与丰收和山地的溪流有关，对农耕极重要的风、雨也与其密不可分。与伊斯库尔有关的神兽通常是混合兽狮龙（Lion-dragon）；阿达德的神兽则是狮龙（Lion-dragon）或者公牛（Bull）。这些神兽还是风暴神的座骑。在这枚巴比伦出土的滚印上，可见阿达德神用绳索系着的两头神兽，其中一头为展翼的狮龙（图 4）⑨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 （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2,pp.110-111.。

闪电、狮龙、公牛皆为风暴神的徽记和象征。阿卡德至古巴比伦时期滚印（图6，图7）上的风暴神一般为上身袒露状，强壮的肌肉展现着风暴神的威猛，其头上戴着象征神性的提亚拉（tiara）式角帽⑩。新亚述/新巴比伦时期的滚印和浮雕石刻上（图3，图8，图9），阿达德神通常身着祭仪长袍，头戴高帽，长袍或帽顶有时装饰有八角星盘（图8）。

图6 阿卡德时期滚印上的风暴神①图6：阿卡德时期（公元前2334-前2154年）滚印上的风暴神，现藏于纽约摩根图书馆和博物馆。

图7 古巴比伦时期滚印上风暴神阿达德线描图（采自 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② 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2,pp.110-111.（图七：古巴比伦时期滚印上风暴神阿达德线描图）

图8 新亚述时期滚印上的风暴神阿达德线描图（采自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③ 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2,pp.110-111.（图八：新亚述时期滚印上的风暴神阿达德线描图，）

图9 新亚述时期浮雕上阿达德神形象④图9：出土于巴比伦的浮雕，公元前8世纪，现藏于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

五、滚印铭文的释读

这枚青金石滚印上先后刻有三段楔形文字铭文（图10）：①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

图10 阿达德滚印上的三段楔形文字铭文（采自Dominique Collon:“Near Eastern Seals”）②Dominique Collon,Near Eastern Seals,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p.35.（图十：阿达德滚印上的三段楔形文字铭文线描图。）

（1）第一段铭文刻着：“Seal of the god Adad（阿达德神之印）”。这段铭文可能刻写于滚印雕刻完成不久。采用正刻技法。

（2）第二段铭文刻着：“Treasury of the god Marduk…from the Esagila Temple（马杜克神的珍宝……来自埃萨吉拉神庙）”。这段铭文稍晚于第一段滚印铭文。采用正刻技法。

（3）第三段铭文刻着：“To the god Marduk,the great lord,his master,Esarhaddon,king of the universe,king of Assyria,has donated this seal for his life（奉献给马杜克神，伟大的主，他（埃萨尔哈顿）的主宰，埃萨尔哈顿，宇宙之王，亚述之王，祈福于他（埃萨尔哈顿）万寿无疆）”。这段铭文刻于埃萨尔哈顿统治时期，年代为公元前680-前669年。采用镜像雕刻技法。

据铭文可知，这枚青金石滚印最初约制作于公元前9世纪，并被刻上神的名字，祭献给巴比伦阿达德神庙的阿达德神③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在巴比伦阿姆兰丘（mound of Amran）一座帕提亚时期的珠饰作坊遗址出土一件19厘米高的青金石柱筒（kunukku，图11），上边雕刻着马杜克神头带羽冠高帽、身穿星盘图案装饰的长袍华服、一手持勾刀、一手持象征权力的圈仗，马杜克神的神兽蛇龙匍匐在其脚侧，构图和雕刻手法与这枚青金石阿达德神滚印如出一则；这件青金石柱筒是马杜克扎奇尔苏米一世（Marduk-zakir-shumi I，公元前854-前819年）贡奉给马杜克神的礼物，是马杜克埃萨吉拉珍宝的一部分④Joan Oates,Babylon,London:Thames and Hudson Ltd,1994,pp.198.。巴比伦神庙出土的青金石来自阿富汗的远程贸易。用珍贵的青金石材料制作工艺如此精湛的阿达德神的滚印，其祭献者很有可能是当时某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不排除是某位地方统治者（国王或总督）。稍晚些时期，巴比伦的阿达德神祭龛可能被移入马杜克主神庙埃萨吉拉的一处神所（Chapel），这枚滚印又被刻上第二段铭文⑤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

图11 巴比伦遗址出土青金石柱筒上马杜克神线描图（采自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①Jeremy Black and Anthony Green,Tessa Richards(Illustrations),Gods,Demons and Symbols of Ancient Mesopotamia,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2,pp.128-129.（图十一：巴比伦遗址出土青金石柱筒上马杜克神线描图）

公元前7世纪早期，新亚述帝国皇帝申纳切里布（Sennacherib，公元前704-前681年）攻克并摧毁巴比伦城，他将这枚滚印和马杜克神庙的其他珍宝都带回了尼尼微②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申纳切里布摧毁巴比伦城是为了报复巴比伦人出卖他留在巴比伦作为国王的爱子；一同被他带回尼尼微的还有埃萨吉拉神庙中马杜神的金像③吴宇虹等：《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经典举要》，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39页。。

申纳切里布后来宣称“原谅了”巴比伦，并派他有巴比伦血统的王后那吉娅主持巴比伦的重建。申纳切里布把他和那吉娅所生的小儿子埃萨尔哈顿立为皇太子，因此遭到其他皇子的嫉恨。公元前681年，申纳切里布被他的两个儿子暗杀于尼尼微的拿布神庙。埃萨尔哈顿（Esarhaddon，公元前680-前669年，图12）即位并平息了帝国的内部纷争。其在皇太后那吉娅的辅佐下，对巴比伦实施怀柔政策，并完好的重建了巴比伦古城，解除了亚述帝国的后顾之忧④a）Anton Gill,Gateway of the Gods:the Rise and Fall of Babylon,London:Quercus Publishing Plc,2008,pp.104.b） 吴宇虹等：《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经典举要》，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40页。。

图12 新亚述浮雕上的亚述王埃萨尔哈顿⑤图12：新亚述浮雕上的亚述王埃萨尔哈顿，出土于巴比伦，公元前8世纪，现藏于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

将阿达德神的青金石滚印送还巴比伦马杜克神庙-埃萨吉拉是埃萨尔哈顿采取的绥靖政策的一部分。埃萨尔哈顿在这枚滚印上新刻一组铭文，申明其对神王马杜克的尊崇和认可其作为宇宙之王的地位（king of universe），以安抚巴比伦的民众和巩固亚述在当地的统治。

埃萨尔哈顿在位期间曾东征帕图沙尔拉（Patusharra，kurPa-tu-uš-ar-ra/ri），并在那里接受了三位当地首领纳贡的马匹和青金石料块⑥Daniel T.Potts,Assyria’s Eastern Frontier,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77-78.。将青金石与亚述帝国急需的马匹相提并论，说明青金石在当时仍然是备受青睐的贵重宝石，进一步说明这枚硕大的阿达德神青金石滚印的重要性。

六、滚印窖藏的起因

在新亚述帝国之后，巴比伦城又先后被新巴比伦、波斯阿契美尼德、亚历山大、塞琉西、帕提亚等帝国的统治。在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薛瑟斯（Xerxes，公元前485-前465年）统治时期，巴比伦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①Joan Oates,Babylon,London:Thames and Hudson Ltd,1994,pp.138.。但是对巴比伦宗教中心地位真正的冲击，来自希腊人建立塞琉西亚城（Seleucia-on-the-Tigris）之时。

公元前312年，亚历山大的一位将军塞琉古（Seleucus）在巴比伦建立塞琉西帝国。他下令于巴比伦北90公里的底格里斯河岸建造一座新城市-塞琉西亚。塞琉古的继任者安条克一世（Antiochus I，公元前281-前261年）颁布政令：塞琉西将成为帝国新都。巴比伦的居民被要求移居塞琉西亚城。同时，安条克一世下令重建马杜克主神庙埃萨吉拉，巴比伦作为圣城还一直延用至公元前1世纪②Joan Oates,Babylon,London:Thames and Hudson Ltd,1994,pp.140-141.。

随后巴比伦古城逐渐没落，并最终被掩埋于两河流域的土堆之中（图13）。

图13 巴比伦埃萨吉拉神庙遗址现状（作者身后）③ 图13：巴比伦埃萨吉拉神庙遗址现状，2019年3月底作者考察巴比伦古城遗址所摄。

公元前247年，帕提亚王朝兴起于中亚④Ted Kaizer,The Parthian and Early Sasanian Empire,in Thomas Harrison ed.,The Great Empires of the Ancient World,London:Thamse&Hudson Ltd,2009,pp.174-195.。公元前139-前130年间，塞琉西帝国统治的两河流域地区最终被帕提亚人攻占。尚不确定这批巴比伦窖藏和这枚青金石阿达德滚印是塞琉西帝国仓促撤离时遗弃的，还是帕提亚帝国时期故意埋藏的⑤Birthe Hemeier,Cylinder seal of the god Adad,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341-342.。

七、青金石滚印折射的文明交流与文化变迁

这件巴比伦遗址出土的阿达德神青金石滚印折射出诸多古代文明交流和文化变迁之内涵：

（1）阿达德神滚印反映的新亚述时期青金石在两河流域的贸易及来源路径。青金石开采自阿富汗东北部的巴达赫尚山区，需要经由长距离的贸易路线才能抵达两河流域，所以青金石在该地区非常珍贵。埃萨尔哈顿在东征帕图沙尔拉时声称他抵达“一片遥远的位于米底地区腹地的盐碱沙漠”（a district in the area of the salt desert,which is in the midst of the land of the distant Medes），“（我来到）出产青金石的比克尼山，还有其他我的先辈众王没有到过疆域”（Mount Bikni,the lapis lazuli mountain,（and）upon the soil of whose land none of the kings,my ancestors,had walked）。有学者认为，根据埃萨尔沙顿的描述，他向东可能抵达伊朗东部的大沙漠（the Great Salt Desert）-达什特埃卡菲尔沙漠（Daht-e Kavir），并且可能再向东行进至今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地区⑥Daniel T.Potts,Assyria’s Eastern Frontier,in Joan Aruz,Sarah B.Graff and Yelena Rakic ed.,Assyria to Iberia:at the Dawn of the Classical Age,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14,pp.77-78.。

1989年，在尼姆鲁德发现的新亚述时期王后墓（公元前9-前8世纪）中出土了大量来自印度河流域、中亚的红玉髓和青金石珠饰等珠宝⑦Muzahim Mahmoud Hussein,Mark Altaweel&Mcguire Gibson （translation and edited）,Nimurud:the Queen’s Tombs,Baghdad:Iraqi State Board of Antiquities and Heritage&Chicago: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2016,pp.138-146.，说明新亚述时期两河流域与中亚、南亚地区存在紧密的贸易关系。埃萨尔哈顿沿东来的贸易路线远征至阿富汗的巴达赫尚地区也不是没有可能。

（2）公元前7世纪上半叶，这枚青金石滚印被申纳切里布从巴比伦的埃萨吉拉神庙带回尼尼微，后再由埃萨尔哈顿从尼尼微还至巴比伦埃萨吉拉神庙的经历，是公元前7世纪前半叶，亚述、巴比伦、埃兰三股势力互相较量的缩影。

（3）这枚青金石滚印还见证了新亚述帝国衰落，以及新巴比伦帝国、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亚历山大马其顿帝国、塞琉西帝国、帕提亚帝国的兴衰与纷争，反映了伊朗波斯人向西发展、爱琴海的希腊人向东扩张、中亚游牧群族帕提亚人向两河流域征服的历程。

（4）风暴神在古代近东各地以不同的名称和传统受到的崇拜，是两河文明对黎万特、叙利亚、安纳托利亚和爱琴海地区的宗教、文化影响的体现。

（5）阿卡德、古巴比伦、新亚述、新巴比伦时期滚印和石质浮雕上阿达德神服饰风格的变化，是两河流域宗教仪轨和服饰风格演进的直观反映。

八、结 语

从考古学、亚述学、文献史学、印章工艺学等多学科视角，对一件出土于巴比伦遗址的滚印开展研究，可以揭示出诸多方面信息，如滚印出土层位和同出材料反映的两河流域印章使用传统的多元和变化、公元前1千纪后期帕提亚帝国与塞琉西帝国在该地区的角逐，滚印雕刻图像反映源自苏美尔早王朝时期的风暴神崇拜在古代西亚地区的传播，滚印上神的衣饰和神兽变化反映的宗教仪轨演进，滚印铭文反映的亚述与、巴比伦和埃兰人之间的征伐，滚印所用的青金石材料及同期新亚述帝国王室墓葬出土的红玉髓等珍贵矿物反映的两河流域地区与伊朗、中亚和南亚地区的交流贸易。可谓小印章，大世界！可见对考古材料开展多学科交叉研究意义重大，尤其适用于印章这类图像、功用和材料丰富的古代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