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伽登“时间透视”理论中的“动力现象”
2022-03-14杨宇
杨 宇
(天津中医药大学 文化与健康传播学院, 天津 300450)
“时间透视”是出现在文学作品“具体化”过程中的一种特殊审美现象,目前已有诸多学者注意到“时间透视”之于文学作品认识和理解的重要性,并展开了一定程度和范围上的研究,但对于“时间透视”过程本身却鲜有“透视”,尤其是其中不易察觉但又不能忽视的“动力现象”更是少有涉足。详细讨论文学作品认识过程中发生的“动力现象”的结构、变化,对于审美理解文学、艺术作品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能够更好地揭示文学作品的艺术特征。文章试图从“时间透视”现象入手,描述其中隐藏的“动力现象”的全貌,揭示这一现象的发生结构,概述其功能和价值。
一、 “时间透视”过程中的“动力现象”
英伽登首次提出“动力现象”是在《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以下简称《认识》)一书中。他在讨论“文学的艺术作品的具体化中的时间透视”问题时,提出在“时间透视”中存在一种特殊的“动力现象”。中译本对于“动力现象”之“动力”的译法不甚统一:或译为“动力”,或译为“动态”。汉语语义精微,一字之差往往就会影响对概念的理解。对比德文版、英文版《认识》的相关章节,综合德语、英语多种词典相关词条的解释,尤其是结合《认识》一书中该词出现的具体语境,笔者认为将其统译成“动力”或许更为恰当:“动力”可以凸显驱动力量的存在,而“动态”更着重因力量驱动而呈现出来的运动变化的样态。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明辨“动力”“动态”,并非是为了强调二者所指上的决然对立,相反它们本来就有意义重合的部分,只是在用以描述“时间透视”过程中出现的此种变化、绵延的现象时,“动力”更为恰当。那么,如何理解“时间透视”过程中的“动力现象”呢?英伽登这样解释:首先通过想象一下动态张力达到顶峰的高潮阶段来回忆事件,例如在一场战斗中的决定性阶段,然后从高潮阶段向前和向后分别来延展回忆。由此,就补充了源初的回忆,并揭示了整个动力过程。然后它们会出现在不同的透视缩短和变形中。它们既没有发展的动力现象的流动形式,也没有“固化”动力的样态,而是一些不同且非常独特的形式[1]113。结合英伽登在《认识》其他章节及段落的相关表述,“动力现象”可理解为:当读者对已经阅读过的作品内容进行回忆时,受到时间距离和积极记忆影响,作品中已经阅读过的事件或过程在意识中重现或再体验时,产生相应的动态发展和时间性延伸,从而形成对作品的生动、深入的理解。“动力现象”是在阅读过程中出现的一种富有动态变化属性的审美理解活动,同时间缩短、时间延长等现象一样,是“时间透视”过程中较为典型的审美现象之一。
文学作品作为一个前后相继的序列结构,“即对于文学作品的了解,发生而且必须发生在一系列连续的时间阶段中,这些时间阶段是互相综合地联系的。”[2]96相应地,对于作品的阅读也必然呈现为一个连续的、延展的现象。不惟如此,当读者深入作品,对其中的各层次进行理解时,还需要读者根据作品的行进步伐,去激活那些与个人经验相契合的认知图式,以推断的形式动态地展开对作品的理解,这就是作品阅读过程中“动力现象”的具体体现。根据阅读图式理论和关联性理论的观点,“阅读理解是一个明示—推理的动态认知过程,读者从作者明示的交际行为中寻找最佳关联性,而一旦找到关联,就能够理解文章的暗含意义。”[3]阅读行为本身就是一个图式结构,读者在阅读行为展开前,需默认文学作品是一个前后相继的时间序列结构,且后面的内容与前面的内容存在关联性。不能孤立地理解文学作品中的语词、语汇,必须将其置于动态的连续性语境中去作关联性推断。
“动力现象”是一种审美时间现象,其最为突出的就是现象本身的变化属性,这种属性也决定了该现象的发生需要一定的条件。英伽登指出“并非所有的过程都具有动力特征[2]115”,也即并非所有“时间透视”中都有“动力现象”出现,已经发生的“动力现象”会根据条件的改变继而消失或隐藏。笔者认为,此种情况的出现与它自身的变化属性有关:当阅读开始时,读者处于作品时间和阅读时间的双重时间维度内,处在一个不断变动的状态中,新的当下不断涌入,旧的当下渐次沉入过去。英伽登表明读者的目前时刻——据我所知是柏格森首先指出的——可以有一个变化很大的“绵延”,决不是一个“时间点”[1]97,读者所处的时间不是以点状形式存在,而是类似于胡塞尔提出的“时间晕”。“这个进程的一个清晰部分在向过去回坠时会‘缩拢’自身——一种与空间透视相类似的(在本原的时间显现之中的)时间透视。当时间客体移向过去时,它便缩拢自身并且同时变得昏暗起来。”[4]时间性以原印象、滞留、前摄的三重结构方式被内意识到,意识的回忆或记忆功能使意识的时间性得以可能。内时间意识的此种结构与功能正是“动力现象”发生与变化的关键所在。阅读过程是一个时间晕,新的当下不可阻挡地连续冲入晕内,“动力现象”在变动之下,会隐藏甚至变形。“在我们生动地理解一个过程时,和过程本身一同产生的过程的动力就展开了。然而,在记忆中,从记忆行为和记忆中的过程之间产生了一种时间距离……从这个角度看,它的动态特性就不再出现在生成过程中,而是某种已经完成的东西。”[2]116“动力现象”的发生还与“时间透视”的展开过程和展开事件的类型有关。“例如,同一运动的单调重复的过程就没有这种特征。动态特征,或者像人们常说的,过程的‘动力’(特别是在一种行动中)表现在一系列异质的阶段所展开的活动中。”[2]115
当“时间透视”现象发生时,读者在“共时-当下”和“历时-延伸”两个向度上同时对作品进行认知和理解。受到读者的背景知识、识解能力、阅读态度、记忆类型、理解习惯等不同因素的影响,读者对作品的具体化会不自觉地在内容和意义读解上发生变形、扭曲、延展、压缩等不同形式的“时间透视”现象。 “动力现象”的发生及其所呈现出来的运动变化属性,与“时间透视”过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英伽登强调,“作品从头到尾都包含着一种准时间的‘延伸’,以及由这延伸而来的某些构造特性,例如各种独具特色的动态展开等。”[2]11“动力现象”就是“时间透视”过程中经常发生的一种独具特色的审美现象。
根据读者采取记忆行为的不同,“动力现象”还可能出现另一种样态:固化现象。同时间化的“动力现象”相比,固化现象是受到记忆方式影响的一种去时间化现象。英伽登指出,“按照回忆发生和完成的方式,有许多种在回忆中理解动态特征的方式。当我们在一个记忆行为中同时回想起所有阶段的整个过程时,过程的动态就表现出最固定的形式。”[1]113这种现象的出现与读者在“时间透视”过程中采取的记忆方式及时间距离有关。英伽登没有对具体的记忆方式加以展开论述,笔者认为,读者在“时间透视”过程中采取的记忆方式,主要有顺序记忆和整体记忆两种。顺序记忆是一种时间化的记忆方式,对于已经沉入过去的作品,按照时间顺序次第进行记忆提取;整体记忆则是一种去时间化的记忆方式,当阅读过程结束,人们对作品中的事件或过程进行记忆调取时,将其视为一个整体加以记忆。也就是说将不同时间点上发生的事件压缩到一个时间点上,把原本连续动态出现的时间化的内容呈现在一个静态的记忆中,同时采用压缩的方式概略地完成对整个过程的回忆时,原本伴随记忆所展开的“动力现象”就会转变成一种固定的样态。一如英伽登所指出的,“当我们在一个记忆行为中,立即回想起包括所有阶段的整个过程时,过程的动力就表现出一种最固定的形式。在静态的理解中,我们看到的是过程也已僵化的动力样态,它们出现在一个综合的、凝缩的形式中。”[2]113而读者所以能够以整体记忆方式对作品中的各个阶段产生概观,这还取决于时间距离的作用,“在记忆中,从记忆行为和记忆中的过程之间产生了一种时间距离,它使我们能在各个阶段中概观整个过程;于是过程就具有某种已经发生的东西的形式,它已经成为静态的、永远固定的了。”[2]116“动力现象”会根据记忆方式、时间距离等条件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二、 “二元双维”:“动力现象”的发生结构
“动力现象”是发生于“时间透视”过程中的一种重要时间现象,它在承继“时间透视”变化属性的同时,还受到自身发生结构的影响和驱动。“动力现象”是在“二元双维”结构的驱动下促成的。该发生结构以作品元和读者元为基底,在此二元项的互动和交流中,生发出一个空旷的动态场域,为其发生提供稳定的、持续的动力源;积极记忆和时间距离是影响其发生发展的两个维度。动力源与影响维度之间保持异质和谐的有机关系,它们共同构成了“动力现象”“二元双维”的发生结构。此结构的运行机制为:当“时间透视”发生时,读者同文学作品处于一种动态的二元关系之中。文学作品为“动力现象”的发生提供语义和情节触发器,读者接到触发信号后,视触发类型采取不同的记忆方式调取“积极记忆”;成功调取后,即确定了记忆中已经发生的过程或事件和目前时刻的时间距离;其后“读者记忆”与“作品记忆”进行交融互动,并在运动、变化中完成对文学作品的识解。
1. 文学作品与读者:“动力现象”发生的源头
作为“动力现象”发生的基底,文学作品和读者之间并非单向、静态的关系,而是一种双向、多维、动态的对话交流,以此为其发生提供源动力。英伽登在《认识》一书中强调,这里的“认识”并非只是读者对于作品的被动接受与吸收,而是一种对话,“‘认识’应当理解为同文学作品交流的一种方式,它包括对作品的一种认识同时又并不必然地排除情感因素。”[2]4。根据英伽登文学作品是一个纯粹意向性构成的观点,文学作品“既是主体间际可接近的又是可以复制的,所以作品成为主体间际的意向性客体,同一个读者社会相联系……超越所有的意识经验,既包括作家的也包括读者的”[2]12。可以进一步理解为文学作品作为一种意向性客体,对它的认识活动包含两类意识主体:一是意识建构主体,即作者——主导作品从抽象的写作计划到具体文本的生成过程,在意识建构主体的作用下,作品从抽象的存在变成一个潜在的“图式化结构”;二是意识重构主体,即读者——将作品从一个潜在的“图式化结构”变为显现,通过“具体化”充实作品客体层中的“不定点”,完成文学作品向审美对象的转变。
文学作品和审美对象的关系密切,但不能等而视之。关于这一点,有学者指出,“英伽登尽管也强调对作品具体化的忠实,但他同时也强调欣赏者自己的能动性与创造性,因此审美对象总是大于文学作品。”[5]94根据英伽登的理解,文学作品作为一个层次结构的有机体,它的某些层次,尤其是图式化外观层及再现客体层的现实化和具体化依赖于读者的“特殊的创造活动”,“这种补充和完成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读者”[2]58。因而,在文学作品的阅读过程中,读者必须充分发挥个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积极地完成作品的“具体化”,丰富作品的内涵,源源不断地向作品输送新鲜的血液、提供新的透视视角,从而保持一部作品的“生命图式”。读者对作品的补充与创造也进一步表明,对作品的认识是一个协作的产物:在作者、读者围绕作品而展开的互动与合作中,撑开并维持了一个开放的意义与价值可能性生成的空间,对于作品的认识、理解、沟通就在此空间中展开。此外,对于作品的理解往往还是一个渐进往复的过程,一如读者不可能在单次的阅读中充实所有的“不定点”,“这些不定点在具体化中部分地消除了。”[2]12这种阅读与理解的徘徊恰恰是保障文学作品永久魅力和生命力的关键,也正是文学作品与读者之间循环往复的沟通,为“动力现象”的发生提供源动力。
“动力现象”作为“时间透视”过程中的典型现象之一,它以读者为施动者对文学作品进行“加工”,筛选出留存在积极记忆中的语音、语义、情节或片段等作品信息,将这一部分信息作为“质的确定性”统一封存,并以此确定时间距离。读者在“时间透视”展开过程中,通过缩短时间距离拉近与文学作品的审美距离,这种缩短的时间距离可以使读者在阅读结束后,再次与文学作品进行动态的感知与互动。而且,在文学作品的阅读过程中,由于受到作品的类型、结构,读者的知识储备、文学素养、阅读态度,以及阅读环境等众多因素的影响,实际发生的“时间透视”呈现出不同的类型和表现,由此影响了“动力现象”的实际发生情况。英伽登也在研究中指出,“时间透视现象能够以各种形式和各种变化出现在作品所描绘的世界中。它们的选择首先取决于作品描绘世界的对象,尤其是事件的描绘方式,从而归根结底取决于包含在作品中的句子的构造和序列,并且部分地取决于作品语言的语音学现象。”[2]129“时间透视”现象能否发生取决于文学作品的基本结构,其动态展开和动力推进则受到读者的影响,“时间透视”过程中“动力现象”的展开样态又受到“积极记忆”和“时间距离”两个变量因素的影响。
2. “积极记忆”和“时间距离”:影响“动力现象”的维度
当代波兰学者埃尔比塔·克扎诺夫斯卡曾经研究过记忆在阅读过程中的作用,他认为“文学作品的阅读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创造性想象的力量和读者的记忆,因此:一些图像可以作为实存保留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而有些则很快消失,或者被其他更强大的图像所驱逐,最后当图像丢失或消失时,表象的空虚就会发生”[6]6。在阅读过程中,读者记忆的异源、异质性赋予作品以变化的可能。除记忆的影响外,时间作为一种内意识,同样对阅读过程中出现的“动力现象”产生重要影响。那么,何以记忆和时间是影响“动力现象”的关键因素?又为何看似种属不同的“记忆”和“时间”可以共同对“动力现象”施加影响,这两者存在怎样的关联性?
首先,从记忆与“动力现象”的关系入手来分析。英伽登在探讨“动力现象”时指出,“只有当过程结束,我们在积极记忆或回忆行为中有意识地让自己来回顾它的典型特征时,我们才注意到在它们的动态特性贮存在一种特殊的稳定形式中,就好像它们被固定了似的。”[1]112-113“动力现象”的发生需要读者有意识地调动记忆或回忆时才能明确察觉到这一现象的存在。亚里士多德在《论记忆与回忆》中提到,“人们不可能在此刻记忆此刻的事物,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感觉属于现在,希冀属于将来,记忆属于过去。因此所有记忆都表明着时间的逝去。”[7]“动力现象”既可以将过去的事件或过程通过回忆再现,也会有意识材料的变形和扭曲的情况,如“时间透视”过程中的缩短、延长、变形。由此可以确定的是,“动力现象”具备回忆的功能:复现与变动。“动力现象”是基于被意识到的过去的时间对象的一种想象,是将过去当下化进行再体验的一种特殊的回忆。
“积极记忆”是对现实的、目前的范围的一种“超出”,在积极记忆中可以保留离现在遥远的事实,但“读者保留在积极记忆中的只是事件的高潮阶段、最重要的特征,等等”[2]105,又或是某种典型性,以及契合读者期待视野方面的内容。受到积极记忆的开放和动态属性的影响,在阅读时保留到积极记忆里的事实和对象会经常不自觉地发生改变。对于“积极记忆”的内涵,英伽登没有做详细解释,他只是强调“‘积极记忆’的现象在心理学或意识现象学中都还没有提出或讨论过,可能正是因为它总是存在而且我们对它也习惯了……我们暂时只能说它是一种边缘感觉,它没有更精确的内容,除了曾经发生过的东西——它同我们的目前时刻密切相关,它在目前有一种延续或者在目前现实的事物中有其可察觉的结果”[2]103。此外,还在《认识》一书的一处脚注中概要提及“它是过去的事物和事件对主体构成的各种方式之一”[2]103脚注①。
笔者认为,在“动力现象”的发生结构中,“积极记忆”主要包括两种形式:语义记忆和情节记忆。语义记忆的对象是文学作品语义层中的高亮部分,这一部分的语义与读者的个体经验具有内在一致性,语义记忆会把文学作品语义层中与读者经验契合度最高的部分保留下来,在阅读过程结束后,当读者调取“积极记忆”时,以“动力现象”的形式重新体验并在语义记忆的推动下,在新的时间图式结构中动态地延展、外化对作品的理解;情节记忆属于复合记忆,它的记忆对象并非文学作品的某一或某几个层次,而是整个文学作品,当读者对作品中各个层次完成了综合识解之后,识解结果作为一个整合过的作品内部信息源,与来自读者的外部信息源(读者“前理解”结构中的先设知识)进行互动、交融而建立起来的一个有机整体。语义记忆与情节记忆针对文学作品的不同层面展开记忆,以此为作品的审美理解提供积极助动。
其次,记忆与时间的关系,以及时间距离究竟是以何种形式作用于“动力现象”的发生。从本体论角度而言,记忆或回忆本身就是一种时间意识。有学者指出,“意识的特点首先在于,它在清醒的状态下是不断流动的,也是不断连续的,同时它自己感觉到、觉知到这种流动和延续。它导致意识在构造自己的对象时赋予某些对象(具体对象、个体对象)以时间客体的性质。”[8]111记忆本质上是一种再现,从其意向性来分析,记忆的意向性行为是基于当下所展开的,但它的意向性关联项却是一种非当下的时间客体。记忆是时间性的,某种程度还可说是属于非当下时间的。亚里士多德曾对记忆作出过如下界定,“记忆既不是感觉也不是判断,而是当时间流逝后它们的某种状态或影响。”[7]从认识论角度来看,记忆是感知时间的方式,当来自时间的语词信号出现时,读者跟随作品一同进入到所描绘的过去,并在一种缩短的时间距离内感知作品。如英伽登所说,“在时间透视的投射中发挥最重要作用的是限定动词的各种时间形式,它们发挥主要谓语或从属谓语(从句的谓语)的功能。”[2]130在阅读实践中,当文学作品中出现表示或指示一定时间或阶段的时态、语态或时间短语等时间信号时,“读者就随着不断地阅读新的和‘后面的’事件,和作品中描绘的时间之流一起流动着……‘前面的’事件开始在时间透视的各种现象或‘外观’中呈现给读者。”[2]131读者开始调取包括“作品记忆”和自身的前设“读者记忆”。
在“动力现象”的展开过程中,时间以“时间距离”的形式施加影响。英伽登提到,“一个过去的事件或过程或一个过去时间的阶段,必须总是从一个时间的‘角度’来回忆,它同被回忆的东西之间保持着或大或小的现象距离,而且它总是移动。”[2]120“时间距离”中的时间并非物理时间或钟表时间,而是属于意识主体的现象时间。英伽登的“时间距离”不同于解释学的时间距离,解释学的时间距离指的是读者与作品之间的历史时间距离,也不完全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心理学中的时间距离,心理学中的时间距离主要是体现在解释水平理论(Construal Level Theory, CLT)中,具体指个体对过去发生事件的时间远近的知觉意义上的时间距离。英伽登的“时间距离”中涉及一个尺度性概念即“质的确定性”。他表示,“我们可以从不同的时间距离来回忆同样的过程或事件,时间距离相对来说最大的可能就是,当我们寻找一个过去的时间时,我们虽然已经知道它曾经发生过,但尚未确定在记忆时间的某一点上,还没有把事件本身强加给我们的记忆。我们最多认为它在过去存在,但它还没有在过去时间的任何具有质的确定性的点上出现。”[2]117通常人们能够记得某些确实曾感知或发生过的事情或过程,但又无法将这种“确实”以“确切”,英伽登认为导致此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在于尚未找出过去某一时刻的“质的确定性”。
英伽登并未就“质的确定性”作更多详尽的阐述,通过对其著作文章的梳理, “质的确定性”可以理解为,让某一现象时间区别于其他时间的标识属性或典型性。如当人们进入阅读时间,沉浸在文学作品中时,其中的某一再现客体突然跃然纸上,读者记忆接收到触发信号后即刻响应,仿佛这一幕似曾相识,但又不记得何时何地发生过。此时读者便处在时间距离的阻隔之下,这种因距离带来的阻隔,中断了读者的审美感知,而当“积极记忆”参与其中,读者利用记忆补充这一幕的细节信息,通过相似性和典型性不断在记忆中搜索,突然记起某时某地某事时,时间的“质的确定性”便呈现出来,时间距离对审美感知的阻隔也随即消失,目前时刻出现短暂的中止,读者在缩短的时间距离中返回到审美状态中与作品进行沟通。
“动力现象”就是凭借现象时间中的“质的确定性”来缩短与作品之间的时间距离,并以“质的确定性”作为切入点,从事件的高潮阶段或最具典型性的代表之处来扩大记忆,以此呈现出流动、连续的动力形态。如英伽登所述,“时间距离极大地缩短,使得读者能够返回到被描绘事件的时代,在这些事件展开的同一时间阶段中观察这些事件。”[2]130读者在“积极记忆”和“时间距离”的帮助下重返文学作品中的高潮阶段,从对作品的初读进入到再读。一般而言,初次阅读是对作品的结构层次中异质部分的识别、判断与筛选的过程,只有再读作品时读者才能抽身于作品内各单项的异质要素继而转入对作品的综合理解中,修正原始阅读中临时的、错位的理解,从理解歧途中冷静地抽身返回,摆脱作品的结构操纵,有意识地重新建构作品,并在再读中缩短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这也就是英伽登所说的,在作品的时间结构展开的同时“观察”作品。
三、功能与价值:“动力现象”有助于提升对文学作品的审美理解
“动力现象”是最能代表“时间透视”本质属性的一种现象,它发生时所呈现出来的动态与变化,正是整个“时间透视”的缩影。对“动力现象”的研究有助于动态地把握“时间透视”在“具体化”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同时也可以弥补对于“时间透视”内部结构研究的空白。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动力现象”的结构及发生机制的研究,能够在“具体化”过程中,更加自如、合理地完成文学作品向审美对象的转变,促进文学作品审美价值的生成。“动力现象”的发生使得“具体化”具备了跃动的品格,以互文的形式提升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有效互动,进一步拓展了“具体化”的识解边界,对于审美地理解艺术性文学作品具有重要的意义。
“动力现象”作为一种时间现象对于审美地理解文学作品有重要意义。早在18世纪就有学者关注类似现象,德国哲学家、批评家赫尔德就曾在《批评之林》(CriticalForests)中讨论过文学作品所呈现出来的时间现象,以及区别于其他艺术门类所带来的艺术效果。赫尔德针对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出的“诗画之辨”指出:每一种艺术都有它的对象。绘画的对象是一些借形象和色彩可以表达的事物与事情,(这就是)物体,在物体内部表现出来的精神力量;(至于情节和事件是)一些这样的情节和事情,它们的完整性是靠短促和一瞬间的连续演变(而体现的);是一些这样的情节,它们的一切演变,在整个持久的连续当中,总体是不变的,这些情节汇总于一个时刻,是一些十分熟悉的、毫不陌生的情节[9]124。赫尔德关于文学作品的时间性观点对于英伽登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他认为赫尔德是第一个发现文学作品的时间顺序的德国哲学家,但遗憾的是并未就此作出详细的分析。
囿于发生结构的限制,尤其是变量因素的影响,“动力现象”在文学作品的“具体化”过程中所发挥的功能和具备的价值经常无法得到有效和充分的呈现。如若对“动力现象”的发生结构有了充分的了解和掌握,便可以尝试从发生学的角度,有针对性地调整并改善实际的阅读。借助读者的积极记忆,“动力现象”唤醒了沉睡中的文学作品,在一定的时间图式结构中促成了文学作品向审美对象的转变。具体来说,读者可以根据“动力现象”的“二元双维”发生结构,综合考虑其中的变量因素,有意识地从记忆方式和阅读态度两个方面调整和改进阅读实践,以此增进对文学作品审美理解的程度。
下面,就此作一些具体阐释和说明:
其一,读者通过有意识地调整阅读过程中使用的记忆方式,能够促进文学作品审美价值的生成。英伽登在《认识》中提到回忆过去的两种主要方式:“或者我们在现实的目前的一个记忆行为中,立刻就理解了一个完整的时间间隔,以及其中发生的情况(例如我们在一个记忆行为中回想起漫长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或者我们在记忆中回溯到这个时期的开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回想起那些连续的事件和过程,就像和所回忆的时期同时进行一样。”[2]113也就是前述提及的整体记忆与顺序记忆。
整体记忆可以让读者在一次意识经验中概观整个事件的始末;顺序记忆根据时间距离中“质的确定性”回忆某个特定的过去,在调取记忆时分阶段地回想事件。使用整体记忆会不知不觉地缩短和僵化意识经验中的物理时间间隔,如英伽登所例举的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例子,人们都知道战争持续了4年之久,亲身经历战争的人会觉得其无比漫长、备受煎熬,然而,对于仅将其作为知识藏于记忆之中的一般人而言,回忆所经验到的时间间隔会比实际经历的时间要短得多,战争给人带来的震荡和悸动感在全景式记忆下一览无余,关于战争的记忆被固定下来。顺序记忆不像整体记忆那样对意识材料进行整体、压缩式的回忆,而是从事件的典型性和“质的确定性”出发,选取一个过去的片段,然后动态地任由记忆蔓延、延展直至补全事件或过程的全貌。
不同的记忆方式会影响读者的阅读,相比于整体记忆,当读者采取顺序记忆对作品已经发生过的内容进行识解时,对于阅读材料能够进行有效的策略化组织和吸收,同时作品信息的保存量也更多。此外,记忆个性也会影响读者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如对事件细节的掌握程度、源初经验的强烈程度、个人与事件之间的情感关联程度等都会对“动力现象”的展开产生影响。回忆得越精确,再现得越全面,体验到的时间就会相应地延长,“动力现象”的展开也就愈加全面、丰富。
比如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另一次死亡》,当读及“我原指望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时候,顺序记忆会辅助读者对作者“原指望”这一意向性行为的关联项进行动态回忆,在读者的阅读感知下,“原指望”由作者的意向性变为读者的意向性。这一意识活动包括“意向性”和“时间性”两个方面,此种时间意识的意向性,如胡塞尔所言是一种“纵意向性”。有学者在研究中指出,“与‘横意向性’相关的是意识活动在每个瞬间中完成的客体化的过程,并构造出意识的相关项:意向的统一(单位)。这个意向的相关项只是在一个瞬间中的相关项,它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不断地下坠。这时便涉及‘纵意向性’。它关系到在一个瞬间与另一个瞬间之间的联系,关系到从一个显现到另一个显现的连续过渡。”[8]104“横意向性”在每个时间相位上进行构造,而“纵意向性”能够将每个时间相位上的构造物时间序列化,构造相关项的同时还能创建关联性。顺序记忆作为一种意识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再现,是对已经发生过的内容的重复感知,而且“以当下化的方式附带了时间的因素”[8]109。所以相比于整体记忆的方式,读者在阅读中有意识地采取此种记忆,再让已经过去的内容重新流动起来,还能借助个人的回忆将其充实起来,有助于形成对作品适当的审美理解。此外,顺序记忆对于那些篇幅较长作品的审美价值构建,往往优势更加明显。
其二,读者通过选取适宜阅读态度有助于作品的审美“具体化”。时间距离的远近会影响读者的阅读态度,“由于时间距离很大,我们在阅读时不断地过渡到新的事件,却几乎没有注意到属于遥远的过去的各个‘前面的’和‘后面的’事件变化的性质。每个东西都似乎是同样‘古老的’,同样‘过去的’,离叙述的时间阶段同样远。”[2]132此种情况下,读者陷入被动回忆的状态,对作品的阅读和理解会变得迟钝,不利于“动力现象”的延展,而不如“回忆-感知”态度下的作品阅读,因此,“读者必须对被描绘事件的时间距离的变化具有良好的感觉。”[2]132
不同的阅读态度会影响读者对作品的“具体化”。阅读态度主要分为“语文学”态度和“美文学”态度两种。所谓“语文学”态度,英伽登表述得十分清楚,“主要的兴趣集中在作品的‘语言’上,集中在纯粹语音学现象和语义层次的特殊性上。读者首先注意和考虑的是表达方式的多样性,句子构成、句子结合的方式,词汇和各种风格的特殊性。”[2]94“语文学”态度影响下的阅读,过多地将焦点集中在作品的语言层次上,因此作品结构的“复调”属性被破坏,产生一种特殊的“透视缩短”。这种现象是基于读者的有限视角及有限的阅读能力与艺术性文学作品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之间的矛盾而产生的,“语文学”态度下的阅读常常遮蔽作品的艺术特征,阻碍审美价值的生成,会使得对作品的理解变得空洞和贫乏。还有一种是出于“美文学”态度下的阅读,也即审美态度。相比于“语文学”态度,此种阅读态度下读者的注意力会从语言层次中撤离出来,集中在揭示作品的审美价值,以及艺术特征上。如英伽登所描述的,“陷入观照之中,并试图在其艺术形式中观看作品的整体,只有在这时他才采取‘审美’态度”,并且在‘审美体验’过程中发现作品的全部个性以及呈现出来的价值。”[2]181具体表现为读者在阅读时遵照作品的时间结构属性,按照作品的时间序列有次序地展开对作品的阅读,并能在阅读过程中服从“原始情感”和“积极记忆”的调动,敞开个体以展开对作品的逐层揭示,尊重作品的内在独立性,以新鲜的感受对待作品中的审美价值质素,并对其加以揭示。“美文学”的阅读态度有助于实现文学作品向审美对象过渡,并能激发和促进审美价值的生成。读者从此种阅读态度出发,那么对于作品的理解就是在一个“延续”的时间过程中进行,如此,作品中描绘的世界的造型性和三维性能就得到充分的凸显。
仍以《另一次死亡》为例,读者如以“语文学”态度对其进行阅读的话,那么阅读伊始,便会陷入博尔赫斯制造的“相似性陷阱”,4 000余字的短篇小说中出现大量具体、陌生又形似的人名、地名、战役名,如“堂佩德罗”“达米安”“达米安尼”“菲耶罗”“阿马罗”“阿巴罗亚”“伊列斯卡斯”“塔巴雷斯”“恩特雷里奥斯”,等等,如要列举这个清单还可以继续。尤其对那些非母语类的读者而言,每出现一个新的名称,都需返回寻找上个在记忆中蜻蜓点水似闪现过的近似的称名:校看是否一致,然后将确认到的感知存到回忆中重启中断的作品阅读。同时,受“语文学”态度的影响,还会对博尔赫斯的语言表达方式的多样性,以及词汇、语言风格的独特性所吸引,流连于作品的语言层,作品多层次所带来的“复调和谐”受到干扰,继而在阅读过程中出现透视缩短现象,这种现象“产生于文学和艺术作品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与读者相对有限的和狭窄的意识和能力之间的对照”[2]95。而如果从“美文学”态度出发对《另一次死亡》进行阅读时,读者还是会在阅读过程中出现记忆重返的现象,也还是会从语言层切入进小说,但关注的重点不会停留在读者对小说中陌生冗长的人名、地名的感知,而是当读到“多年前的一天”“我因他的遗忘而产生的惊愕又重演一次”“还有些事实我应该提一提”时,在博尔赫斯时间性语词的引领下,从语言层跳进再现客体层,并在拜读主人公达米安的“另一次死亡”之后,对作者的“上帝不能改变过去的事,但能改变过去的形象”有切己的体会,激活与个人认知图式中相近的部分,“动力现象”随即展开。读者随着作品这一“纯粹意向性客体”的意识的流动,遵从作品的时间结构,在“积极记忆”的调动下阅读“那些包含着丰富的审美相关性质的复调性作品”[2]95,继而揭示作品的艺术特征。
四、 结 语
对文学作品的认识不应是模式化、封闭、固定的,还需从建构的角度来感知文学作品,如此才更易把握文学之美。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透视”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动态属性也是文学作品的本原属性之一。“动力现象”在本质上隶属于回忆,是伴随着时间意识的一种意识行为,因而对于“动力现象”的研究还有助于把握记忆或回忆在文学作品的认识中的重要意义,这也与英伽登在探讨关于文学类的艺术作品及艺术性文学作品的认识时,反复提及“积极记忆”重要性的研究逻辑相契合。事实上,对于文学作品的一切认识、理解都离不开记忆或回忆的作用。如同《认识》一书的英译者所言:在讨论我们所能拥有的关于艺术作品的知识时,必须牢记,(关于艺术作品)部分或全部知识都将基于记忆行为,并且也必须考虑记忆在提供信息方面所起到的作用[1]22。
“时间透视”作为文学作品“具体化”过程的基本形式之一,因涉及读者的意向性和时间性等复杂概念,对它的研究已是十分困难,而“动力现象”作为“时间透视”过程中一种隐蔽却常在的重要现象,其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结构系统,虽然笔者尝试外化其动力结构,但对于这样一个复杂、变化的研究对象,还需要丰富的哲学、心理学等方面的知识作为支撑。文章仅对“动力现象”的发生结构及其影响因素作了初步的探索,而关于它的类型、它与“时间透视”过程中发生的其他现象的关系等诸多问题都尚未涉及,只能留待下一步再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