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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带物语

2022-03-14王建平

飞天 2022年3期
关键词:宝瓶胡天领带

蓝色领带

父亲又和人打赌了,这是这几年我最怕听到的消息。

大姐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家里赶一篇稿子,便有些不耐烦,打断她,让他赌去吧,反正那个破家也没啥好输的了。大姐说,宝瓶啊,你还是回来一趟吧,这次爹赌的可是自己那张老脸哟。

父亲在村里摆着一副肉案,日子本来过得还算滋润,但自从五年前母亲去世后,他就迷上了和人打赌。刚开始,还只是一般性的抬杠,停留在打嘴仗的层面上,最多就是“说错了跟你姓”、“输了我把‘赵’字颠倒过来”之类的顺嘴话。但后来这种打赌就有了实质性的得失。但父亲并不在乎,特别是喝了酒以后,什么赌都敢打,而且勇于认账。因为赌得盲目,输多赢少,就连我给他买的那台大彩电也被人抱走了。这几年,我没少劝他,但他转身就忘了。我本来打算随他去折腾,没想到他后来的“赌局”常常在无意中把我给套了进去——我总是不停地给他擦屁股。在父亲看来,我这个市报记者神通广大,让他打起赌来平添出几分底气。

将写好的稿子发给新闻部后,我打算还是回趟老家香塘村。出门前,我决定换一条领带。打开卧室里的衣柜门,满眼的领带就像是五颜六色的尾巴在招摇着。这些年来,我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收藏领带,已经收藏了数百条之多。不仅喜欢收藏领带,我更喜欢系领带,可以说除了洗澡和睡觉,我几乎都系着领带,就像是随时准备去赶赴一个体面的场所。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系上领带后,我便有了一种安全感。如果偶尔忘记系领带,我就会莫名地忐忑,就像玩空中飞人的杂技演员忘了扣安全带。我知道同事们背地里都叫我“领带男”,就让他们叫去吧。

我找了一条蓝色的领带,换掉了我身上的那条黄色的。蓝色会让我的心情稍稍平和一点。

回到村里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村子里出奇的安静,我走在那条狭窄的麻石路上,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场埋伏。前面不远处就是父亲的肉案子,案板上已经空了,一群苍蝇在那快乐地飞舞着。案板下面,一条黑狗正在贼头贼脑地舔食着什么。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村里人就像约好了一样朝我走来,这让我想起某个“快闪”的桥段。很快,我就被一群衣着随便的村民们簇拥了。我低头看了一下那条质地良好的领带,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桌土菜当中的一道新奇的海鲜,忽然就有了某种优越感。但这种感觉并没维持多久,因为有人问了一句,宝瓶,你老婆咋没回来呢?

提起老婆筱美,真是一言难尽。凭良心讲,结婚十多年了,我还是蛮在乎她的,但她却离我渐行渐远。就在前阵子,她带着儿子住到了娘家,和我闹起离婚来。细细想来,她对我的态度发生质的转变,应该起于她工作岗位的变动。她原本是市人民医院住院部的一名护士,三年前,她调到干部病区,并很快当上了护士长。干部病区住的大都是够上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或是有些门路的老板。大约是整天和那些成功人士打交道,她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我最烦的是,她经常回到家里,还老提她那些病人,什么“某某领导过去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今天就住在他们病区的套间病房了”,“某某老板用上了最贵的进口药,一粒药丸就够买上五斤排骨了”。有一次,我实在是忍无可忍,说,你一个伺候人的护士,管他什么大官大款呐。她立马怼我,我也想伺候你呀,可惜你怕是永远都没资格住进去哟。我一下就被戳中要害,僵在那里羞愧难当。真想不到,她竟然以她的服务对象为参照物,将我“参照”得无地自容。我当时就想,她要是在监狱工作就好了,那样我就会成为她眼中十足的好人了;或者她在火葬场工作也行,至少她会切身感受到我是个大活人。从那以后,我们夫妻间的罅隙越来越大,终于面临吹灯拔蜡……

跨进家门,父亲正在堂屋里整理着那面“报纸墙”,他把浆糊刷在那些已经卷曲的报纸边上,然后用手轻轻抚平。这么多年来,父亲总喜欢把我登在报纸上的文字剪下来贴在墙上。尽管这些文字的篇幅大小不一——大到整版的通讯,小到“豆腐干”的消息,但他就像瓦匠砌墙一样,把它们拼贴得天衣无缝。家里但凡来人,他就喜欢站在这面墙下,很得意地向人家介绍我。但说老实话,每次站在这面墙前,我都感到很不自在,我不知道这些文字对我来说,或者是对这个世界来说,究竟有多少意义。我总是会悲哀地想起我的前辈老耿。老耿在报社干了近四十年,退休后就想着把自己这辈子写过的新闻稿集结出版,以了却一个心愿。忙活了大半年,总算是自费出版了一本集子,起名叫《出发》。书一出来,老耿拎到报社逢人便发。我翻看了那本集子,里面的新闻大多已变成了旧闻。我真的想对他说句真话,可看到大家都在说恭维话,只好闭了嘴。大约是受了鼓励,老耿想要开个新书发布会,于是又忙了起来。就在发布會即将召开之际,老耿突然得了脑溢血,终于没能再继续“出发”。

父亲见到我,停下手中的活,大声招呼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大姐端菜。大姐很快端来几样刚刚做好的菜,其中一盆红烧猪蹄是我最喜欢吃的。父亲指着猪蹄对我说,知道你要回来,今个我就留了一个。大姐说,宝瓶,咱家只有你有这样的待遇哦。父亲嘿嘿笑着,不知从哪拎出一瓶散装烧酒放在了桌上。

父亲一端酒杯,话就多了起来,他先问我工作怎样,家庭怎样,身体怎样……我则一概以“好着呐”应对。三两酒下肚,他主动说起我最关心的事来。

一个月前,镇上最大的一家服装厂倒闭了,老板吴万宝跑了。村里几十号在厂里打工的人急了,为讨薪的事闹腾起来。镇里就给村里施加压力,让村长钱有理先把人给稳住再说。钱有理磨破嘴皮子也没起多大作用,一群人嚷着要去县里上访。这天晌午,父亲独自守着肉案子发呆,他要等案板上剩下的那个猪头卖掉了才会收摊。这时候,钱有理愁眉苦脸地从一旁经过。父亲一下子来了神,夸张地咳嗽了一声,发出了挑衅的信号。

父亲和钱有理素有过节。钱有理早年是个杀猪匠,而父亲作为卖肉的,则有些瞧不起他。父亲瞧不起钱有理,倒不是他做人有什么问题,主要是和猪肉产生过程中相关链条的差异有关——那就是养猪的不如杀猪的,杀猪的不如卖肉的。居于链条顶端的父亲便有了优越感。后来,钱有理当上了村长,但父亲却一时没有缓过神来,还是有些拿他不吃劲。记得钱有理刚上任时,组织一帮村民代表去附近的青弋江参观造船厂。他指着那些船坞,很有感触地对大家说,做事情就得要就便嘛,这船就得在水边造哦。父亲当时就反驳,照你这么说,这飞机就得到天上去造喽?钱有理被父亲弄得下不了台,从此见了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父亲的咳嗽声引起了钱有理的注意,但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父亲,自顾继续往前走。父亲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村长啊,你咋闷闷不乐呐?想不到你也有烦心的事哟。钱有理没好气地说,赵老冒,我再烦心也轮不到你操心。父亲说,不就是那些人吵着要工钱么,这种小事都弄不定,你还当啥村长嘞。

父亲和钱有理争了起来,很快引起了人们的围观。后来,两人不知怎么就打起赌来:父亲许诺,在春节前帮大家把工钱要回来,否则,他就在村里倒着爬上一圈;而如果父亲兑现了许诺,村长就要召开村民代表大会,为父亲正名,并当众向他赔礼道歉。说起正名,又要扯上一笔陈年旧账。有一年中秋节,村里很多人突然都拉起肚子来,弄得村里的茅房都不够用。有人就怀疑是吃了父亲卖的猪肉造成的,说他卖的是死猪肉。消息传出后,村长钱有理不问青红皂白就跑来找父亲兴师问罪,弄得他更加难堪。后来,有关部门下来调查,却始终没有结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但父亲却一直背着污名,有口难辩,生意也一度受到影响……

父亲和钱有理一较劲,村里人也来了劲,场面一下子就热烈起来,就连案板上那个猪头似乎也笑眯眯凑起了热闹。父亲好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拿起那把剔骨刀,很有仪式感地砍在了案板上。那一刻,肉案似乎就变成了公案,他一下子就成了古代某个杀伐果决的权臣。

听父亲说完打赌经过,我有些恼火,说,爹,你凭啥就能要回那些钱呢?

就凭老祖宗那句欠债还钱!父亲仰头喝完杯中的酒,狗日的吴万宝,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爹啊,我看你就是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搭进去,恐怕也要不回来一分钱哦。

不是还有你么。父亲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宝瓶,我知道你有门道,帮爹一把呗。

大姐也在一旁插话,宝瓶,我们姊妹四个,就你有出息喽,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在村里爬唦。老赵家的面子要是丢光了,你在外头也抬不起头哦。

大姐的话无意中勾起了我的心事。我在姊妹四个当中排行老小,也是唯一的男孩,父母生下我似乎就是为了日后能撑起家里的门框。这些年来,大家有啥事都来找我,弄得我常常是愁结百肠。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很生动地描述过我们姊妹几个的境况,宝瓶啊,这子女长大了,就是父母放出去的船哟,你看你前面那几条船,撞的撞,沉的沉呀,现在也就算你这条船稳当喽。母亲这番话一直很沉地压在我心上。

大姐说有事要先回去,我送她出门后,又陪她走了一会,等回到家里,父亲还在那喝着,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就像是和一桌子人在喝酒。母亲去世后,这样的独饮自语可能算是父亲生活的一个重要场景了。仔细一想,父亲的身边还真是缺少说话的人。二姐和三姐都远嫁他乡,很少回来。大姐虽然嫁在本地,但因为丈夫和婆婆身体都不大好,整天疲于奔命,也很少能照顾到父亲。我偶然回来一次,也总是和他闹得不欢而散……

父亲喝多了,我把他扶上床后,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宝瓶啊,我保证以后不再跟人打赌了,你信不信呀?不信我们就来打个赌吧…….

我听了想笑,又笑不出来

黑色领带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开始四处寻找吴万宝。我不认识他,就从网上失信人员的信息中截取了他的照片,并将其设为手机屏保。每次打开手机,我就能看到他那獐头鼠目的样子。看多了,他便永远活在了我心中。我找他找得有些走火入魔,甚至在采访一些新闻人物时,也不忘向他们打听他的下落。但吴万宝却始终下落不明。

报社实习生小汲知道我的苦衷后,也替我着急,有空也陪着我去找人。小汲一直跟著我实习,也算是单位里和我走得最近的人了。这小子脑瓜好用,但就是有些贪玩。一个周六的下午,我俩跑了一趟白路后,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对我说,赵哥,我们去刷本吧,说不定还能找到灵感呐。他说的“刷本”就是玩剧本杀。这种游戏我过去在线上玩过,小汲来了以后,拽着我去实景店玩过两次。两次一玩,自我感觉还不错,小汲也很认可我的表现,但我总觉得那是小年轻的玩意,不太好意思掺和。

在小汲的坚持下,我们去了他常去的那家叫“迷人谷”的实景店。这一次,我们选了一个叫《众里寻她》的情感本,我在其中扮演的是富二代A君。故事是讲A君如何摆脱众多心机女的纠缠,寻找真爱的经历。读本后我才发现,A君这一角色和现实中的我相差甚远。他依仗父亲这棵大树,过着花团锦簇、挥金如土的生活。而我却是个父亲等着我去帮忙,老婆等着我去离婚的苦命人。但经过一番情感酝酿,我还是进入到一种沉浸式体验中……

不可思议的是,我这个“饿汉”最终竟将“饱汉”A君演得非常到位,以至于游戏结束后,我的心理还没有复位。出了“迷人谷”,小汲对我说,赵哥,都说人生在世全靠演技,你演技这么好,啥事办不成呐?这一问让我无言以对,也让我回到纷扰的现实中。

正在如梦方醒,父亲的电话来了,我没有马上接。我知道他要么是问我找没找到人,要么就是向我通报自己找人的情况。接通电话后,我冷冷地问了一句。父亲赶紧说打错了,把电话挂了。像这样的“打错了”,最近已经有好几次了。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打错,他是想找我又怕我不耐烦,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一下。

剧本杀带给我的欢愉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接下来,我还得像一只瞎猫一样东奔西窜,去寻找那个吴万宝。

就在我快要灰心丧气的时候,有消息传来,吴万宝的老父亲去世了。据知情人分析,吴万宝是个大孝子,他肯定会回去奔丧的。我一听,立马驱车赶往他的老家吴家墩。当然了,临走前我没有忘记换上一条黑色的领带。

吴家墩离我们香塘村不算远,但中间隔着一条青弋江,我按着导航,很容易就找到了。一进村,我循着吹吹打打的声音很快就找到了吴老爷子的灵棚。灵棚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却看不到几副悲伤的面孔,老爷子活到了九十多,后事自然就成了喜丧。我仔细打量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吴万宝的踪影。眼看天色将晚,我走进了灵棚,向一个正在记账的中年男人打听起吴万宝。那人抬起头来,很警觉地看着我,问我是来做什么的。我赶紧说是吴万宝的朋友,并从身上掏出仅有的八百块钱随了份子。那人的表情开始放松,告诉我,吴万宝要到断黑后才能来。因为他说的时间概念比较模糊,我只能坐在那儿等。来送花圈的人很多,帮着写挽带的那个老头字写得又慢又难看,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便自告奋勇地过去帮忙。一番字写下来,大家都啧啧称赞。

正乱哄哄的,一个戴着口罩竖着衣领的男人进了灵棚,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方才摘下了口罩。我认出是吴万宝。也许是因为看上去较为疲惫的缘故,他的模样竟比照片上和善多了。和大伙打过照面后,他便在父亲的遗像前敬香、磕头、烧纸钱。一套程序做完,他便开始仔细打量起花圈挽带上的那些落款。那个记账的男人站起身对他说,表哥,你这朋友字写得真好看,是个书法家吧?吴万宝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看着他一脸狐疑的样子,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这个时候,灵棚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有人慌慌张张跑来向吴万宝耳语。他听罢,赶紧跑出去探望,刚走到灵棚外面,就被一群人给堵住了。我跟身出去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堵他的人竟然都是我们村上的人,为首的是寡妇李来香。就见吴万宝在人群中不停地拱手作揖,但大家丝毫不为所动。李来香说,吴老板,今天我们就在你老爹的灵前评评理,欠债不还是哪家的王法?吴万宝赔着笑脸,说,钱肯定是要还的,我这不正想着法子嘛。李来香冷笑一声,是想法子逃跑吧?大家就跟着七嘴八舌放出了狠话。正纠缠着,村子里突然锣声大作,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不少吴家墩的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一场大规模的冲突一触即发。关键时刻,我只好站了出来。为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平息李来香这帮人,我只能大包大揽,说自己就是来帮大家要钱的,如果要不回钱,我就跟着我爹一道在村里倒着爬……

香塘村的人终于散去了,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我却愣在那儿没有移步,心里很是懊糟,莫名其妙出了份子不算,我竟然也学着父亲和人打起赌来了。

吴万宝为了感谢我替他解围,邀请我到他家老屋里喝酒。喝酒过程中,我们互相加了微信。他看着我发个他的电子名片,说,哎呀,只听说香塘村出了个大笔杆子,原来就是你呀!我也恭维道,我不过是雕虫小技,吴老板才是做大事的呐。吴万宝摆摆手,兄弟哎,不是做大事,是出大事喽。接着,他便向我倒起苦水来。

吴万宝早年去广东沿海打拼,后来赚了一点钱,就回家乡开了一家服装厂,做得风生水起。三年前,他不再满足做贴牌代工,开始开发自主品牌,推出了“羽中仙”系列羽绒服。头一年销售势头很不错,但接下来老天就和他开了个大玩笑,连续两年都出现了暖冬,造成成衣大量积压,资金链随即就出了问题……原本是衣锦还乡的他,只落得东躲西藏。

听了吴万宝的叙述,我唏嘘不已,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来意,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使命在肩。只是面对这样一个倒霉鬼,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我自顾端起跟前的大玻璃杯,一仰脖子把大半杯酒喝了下去,心里的话便随着酒气喷了出来。我没有直接提讨债的事,而是从我父亲说到他父亲,然后又从我的苦处说到他的痛处……他不时地点点头,喝上几口闷酒。等我刚刚绕到正题上,他竟然端着酒杯哭了起来,小兄弟,要不是我的生意出了麻烦,我爹还能多活几年啊,他老人家是被我急得呀……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这顿酒还是喝出了效果。吴万宝告诉我,他在市开发区租的仓库里存放了一些积压的羽绒服,说是可以用来抵债。这一意外收获让我激动不已,我当即就和他炸了个罍子。放下酒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让我给他爹写份悼词,说是天亮以后就要用。我没好意思推辞,便又和他聊起他父亲的情况。

一通聊下来,夜色已深,吴万宝安排我住在了他表弟家,但我却几乎一夜没合眼。我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绞尽脑汁地写起了悼词。我觉得写好这份悼词,算是还了吴万宝一份人情。鸡叫头遍,悼词终于写好了,我声情并茂地读了一遍,觉得还比较满意,便合上电脑准备休息。但我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在前两天,报社一把手邵总让我给他写份贺词,说是要在市电视台建台六十周年庆祝会上用。眼看交稿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头皮一麻,只得又打开了电脑。天快亮的时候,贺词也写好了。为了让邵总知道我是在披星戴月赶稿子,我打开电脑微信,将稿子发了过去。

上床刚眯了一小会,手机响了,是邵总打来的,他气急败坏地冲我吼道,赵宝瓶,你搞什么鬼!说完,便挂了电话。我愣了一下,慌忙查看了一下微信,发现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将那份悼词当作贺词发给了邵总。

红色领带

从吴家墩回来没几天,父亲竟然事先没打招呼跑到报社来找我。那天晌午,当门卫打电话说父亲就在报社门口时,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赶紧冲出办公室。我不想让父亲看到我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办公的样子,因为在他眼里,我应该是坐在插着国旗和党旗的老板桌旁办公的。我也不想给那些好事的同事们提供什么谈资,当他们看到西装革履的我旁边站着一个满身油污的老汉时,一定会窃窃私语。

我把父亲带到报社对面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两杯拿铁和几样点心。父亲说,别破费了,我说几句话就走。我说,爹,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说几句话?打个电话不就行了。父亲说,我怕打电话不管用哦。我以为他直接会提讨债的事,没想到他说的是吃宗酒的事。村里的宗族本家每年都要聚到祠堂里吃一次宗酒,我好几年都没参加了,父亲非常失望。这一次,他让我务必回去一趟。

我知道父亲这次叫我回去吃宗酒有着更深的用意,但我还是满口答应了他。我之所以这么干脆,是因为心里多少有些底。就在昨天,我去吴万宝的仓库看了那些库存的羽绒服,初步估算了一下,村里被欠薪的人每人弄上十来件是没问题的。就目前情况来看,这也是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的唯一办法了。

父亲听了我讨债成果的汇报,很受鼓舞,他端起跟前的拿铁喝了一大口,也顾不上擦去嘴角的奶泡,说,宝瓶,我就说嘛,还是你有法子,这总比鸡飞蛋打好哟。接下来,他和我商量,说是想等到吃宗酒的时候,向大家宣布这一成果。

父親临走时对我说,这次吃宗酒,他还想把我几个姐姐都叫回去热闹热闹。

吃宗酒的前一天,我回到了村里。一进家门,就见三个姐姐都回来了,洗的洗烧的烧,都忙得团团转。老屋里散发出一种久违的烟火味,让我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姐姐们见了我,放下手头的活,围着我问长问短。而她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是,我的老婆孩子怎么没有回来。看我含糊其辞的样子,一旁的父亲开口给我解了围,城里人都忙着呐,宝瓶能回来就不错喽。

吃饭的时候,父亲来了神,把我为村里人讨债的“事迹”渲染了一番。几个姐姐就开始轮番夸奖我,夸得我有些腾云驾雾。大姐感慨道,咱家多亏有了宝瓶,不然就惨喽。二姐三姐跟着附和。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就集中到我的出生上来。母亲是四十出头才生下我的,怀我的时候,她体弱多病,可以说是赌了命才生下我的。很显然,在家人眼里,我就是一根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

在一番深情回忆过后,大姐率先转移了话题,她试探着说,宝瓶,你能给大伙办成那样一件大事,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办件小事哦?大姐说的小事是,让我给大姐夫在城里找份轻松一点的差事。看我没吱声,大姐又说,兄弟啊,那年你掉到沟里,还是大姐把你捞上来的哟。我一听,头脑一热,就把她交办的事应承下来了。

接下来,二姐三姐也都提出了请求,二姐让我帮她已经上大学的儿子改个专业,三姐让我帮他的哑巴小叔子弄个低保。我想想不能厚此薄彼,一咬牙,全都答应下来了。

父亲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美滋滋地抿了一口酒,满心欢喜地看着我。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我便开始捯饬起来,还特意系上了一条鲜红的领带。鲜红代表着成功和喜庆,很符合今天的场合。在走向祠堂的路上,不断有人和我打着招呼。父亲跟在我身后,也收获着人们眼神中热情的余光。空地上风很大,吹得那条领带在我胸前飘舞起来,感觉就像是一面招展的红旗。

吃宗酒之前,少不了一些规定动作。先是“晒宗”,在本家长老的指挥下,几个人小心翼翼抱出录有家族繁衍详情的宗图,徐徐铺展在一个有四张八仙桌拼成的大桌面上。接下来,长老就开始讲述先辈们的丰功伟绩。讲完了,便是祭祖。祭完祖,就开始续谱——在家谱上续上当年出生孩子的基本情况。

我站在那儿腰酸腿麻,正想出去歇一会,父亲在一旁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我当年出生后续谱的情形。看着他满脸荣耀的样子,我不得不挺胸收腹,继续保持着一副昂扬的姿勢。

宗酒终于开席了,祠堂里的气氛更加热烈了,男人们嚷着杯来盏往,女人们忙着传菜端汤。父亲坐在主桌上,很是兴奋。他压根就不知道,他的席位还是我帮他争取的。按说他是坐不到主桌上去的,是我事先找了本家长老。长老正好为他孙子小满的农用车被交警扣押的事找我,就给了我个面子,做了个顺水人情。

几杯酒下肚,父亲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子,大声招呼着让大家安静一下。等大家缄了口,他便很得意地宣布了讨债的成果。但他的“捷报”并没有引起意想中的欢呼雀跃,倒是让场面变得一片混乱。正在指挥女人们端菜的李来香走到父亲跟前,不屑地说,老冒,我们要的是工钱,不是衣裳哦。父亲说,衣裳也是钱买来的嘛。李来香一听,很麻溜地脱下身上的红外套,说,我这衣裳是两百块钱买来的,你出一百,拿走。说完,便将衣服往父亲怀里塞。父亲躲闪了一下,差点摔倒。大家哄笑起来。

父亲站稳身子后,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只好站起身,向大家解释这批衣服如何如何来之不易,希望大家能退让一步,接受事实。但我说了半天,却没什么效果。李来香对我说,宝瓶,你不是本事挺大么,再帮我们想想法子,把钱要回来呗。说完,便端起一杯酒要敬我。不少人也都围上来,要敬我酒。我在喝下一杯酒以后,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李来香他们的请求。

从祠堂里出来,正好碰上了村长,村长打量了我一下,宝瓶啊,你这身行头看着蛮精神哟,可惜这领带哦……他指了指我的领带。我低头一看,鲜红的领带头上不知怎么沾上了一块黑乎乎的油渍。

粉色领带

从村里回来后,我整天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把吴万宝的那些羽绒服变现。我跑了很多家商场超市,甚至是一些服装摊位,不厌其烦地向人家推销着“羽中仙”,但几乎没有什么收效。

为此,我决定改变思路,我想,最好能找到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把那些衣服一下子买了去。我绞尽脑汁列出了一个我所认识的老板名单,然后逐个登门拜访。虽然我跑得腿肚子抽筋,但却毫无悬念地都碰了壁。一个我曾经采访过的矿老板,经常炫耀他在上海西郊五号一顿饭吃了二十多万,可当他知道我的来意后,头摇得就像是雨刮器。我劝他,这六十万不就是您两三餐饭的事嘛,就当买了给职工发工作服呗。他说,赵记者,话不能那么说,我那一餐饭是花了二十多万,但能换来二百万,甚至是两千万呐。我无语,悻悻离去。

就在我感觉到自己是在做一件与虎谋皮的差事时,终于还是看到了一点光亮。那天晚上,我正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突然发现身旁的灯箱牌上有个光头男人正冲我笑着,仔细一看,上面介绍的是本市“十大好人”之一的谷一双。谷一双经营着一家混凝土搅拌站,这些年他一直热衷于扶贫救困做善事,据统计,已经捐出了一千多万。市报曾多次宣传过他的善举,遗憾的是我没有采访过他。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眼前还是一亮,心想,谷大善人,你还是再多行一回善吧。

我开始设法接近谷一双,我要说服他买下那些羽绒服,捐给困难群体。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就决定还是以记者的身份去采访他,见机再提出请求。可到他公司一问才知道,他生病住院了,竟然就住在市人民医院的干部病区。

第二天一早,我就往干部病区赶。出门前,我特意换上了那条粉色领带。领带还是谈恋爱的时候筱美给我买的,也是我的第一条领带。那时候,我还不太习惯系领带,但她却总是提醒我要系上它。可以说,我后来之所以爱上系领带,和这条领带有很大干系。而自从我和她的关系出现罅隙后,我就很少系它了,但我还是珍藏着,它代表着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到了干部病区,我想找筱美先了解一下情况,但一个小护士说她开晨会去了。我又问谷一双住在哪个病房,小护士朝对面的308努了一下嘴,告诉我,说他每天上午十点钟才来挂水,挂完水就走。为了能和小护士继续聊下去,我亮明了和筱美的关系。她立马变得热情起来,话也多了起来。我从她的嘴里得知,谷一双得的是糖尿病,这几年每年都要来住一次院,而有关手续都是筱美亲自给办的。

干等着很无聊,我便开始到处转悠。干部病区是一栋小三楼,外部环境和内部设施自然是没的说,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里的安静,安静得根本就不像是在医院。我转了一圈后,来到308门前,推门进去,空无一人。洁净的病房里摆着很多鲜花,一张病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我还很少见到那样的白,白得那样纯粹。我走过去下意识地摸了摸床单,忽然就有了一种想要躺下去的冲动,我要睡倒在那片白色中。当我真的躺下来的时候,又发现了同样洁白的天花板,恍惚中我竟然有了睡意。我看见筱美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在旷野里奔跑,我在后面追逐着。跑着跑着,她跑进了一片棉田……棉花的蕾铃都尽情地绽放着,满眼的棉絮将整个世界熏染得一片亮白。我看到母亲和三个姐姐在棉田里摘着棉花。她们把摘下来的棉花堆放在路边的一个草席上,我走过去忍不住就躺倒在上面。棉花堆一下就变成了一朵白云,带着我飘向天空。家乡的那片土地离我越来越远,母亲和姐姐们也离我越来越远……突然间,我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从云朵中跌落下去……

睁开眼,我发现筱美正在推我,赵宝瓶,你怎么能睡在这儿?赶紧起来!她的口气冷得就像个查酒驾的交警。我打了个激灵,一骨碌爬了起来。筱美赶紧整理起病床来。看着重新归置好的病床,我突然感觉它离我很是遥远,就像是一座遥不可及的舞台。

跟着筱美一出病房,她就问我是来干什么的。我就把来意说了一下,并表示想让她帮忙。她正色道,赵宝瓶,你还是喜欢到处揽事啊,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我是不会管你那些破事的。

正说着话,走廊那头并肩走来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光头,我一眼就认出是谷一双,只是他看上去比灯箱牌上的照片略微有些憔悴。女的保养得很好,虽已中年,但细皮嫩肉的。那女的一见筱美就亲热地打起招呼来,筱美啊,我家老谷多亏你照顾,现在好多啦。谷一双也笑着向筱美拱拱手。看样子,这夫妻俩和筱美关系不错。

等到护士给谷一双挂上水,我拎着事先准备好的果篮走进了病房。在亮明记者身份后,我便表示出想要采访他的意思。谁知道,谷一双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他老婆抢了先,我说记者同志,你们就别再捧他了,那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呐。这些年,他把家底都捐空了,他是做了好人,我眼看着就成了穷人喽……我还想说些什么,筱美进来把我叫了出去。

筱美把我送到了楼下。出了病区大门,我俩站着对视了一会。筱美戴口罩的样子,让我产生出一种距离感。分居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的脸蛋了。因为除了在家里,她几乎都戴着口罩。其实她的脸长得还是挺耐看的,过去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时候,我总是看不够,但现在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了。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丹凤眼,此刻正透着一丝凉意。

门口的腊梅已经开花了,透出阵阵暗香。兒子小真就是在腊梅花开的时候出生的,我记得他出生的那天,我对着产房外的腊梅花暗暗发了一个很庸俗的誓:要让筱美母子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但我食言了,拼得筋疲力尽,日子里也没有一点荣华富贵的迹象,至今还住在老旧小区的两居室里。

正在愣神,筱美开了口,宝瓶,我俩的事你想好了么?你什么时候能在协议上签字呀?

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还是不死心。

她摇摇头,好聚好散,你就放过我吧。

我捏住领带的一角朝她示意了一下,筱美,你还记得这条领带吗?

唉,这年头还有几个人像你这样整天系领带哦。她瞟了一下领带,眼神很快就滑向了别处。

我的心头泛起一阵凉意,再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于是心一横,说,字我可以签,但你得帮我办件事。我又提到找谷一双的事。

筱美帮我约到了谷一双。那天晚上,在天外天大酒店的旋转餐厅里,我和谷一双见面了。想必是筱美事先做了不少工作,谷一双在我提出请求后,并没感到惊讶,他表示愿意出六十万买下那些羽绒服,然后送给家乡敬老院的老人们。但就在我暗自窃喜的时候,他却叹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原来,这几年他的混凝土虽然看上去销量很大,但资金回笼却很成问题,公司账面上已经没什么钱了。看我有些失望,他告诉我,有一家叫“天应地产”的公司欠了他好几百万,他正准备起诉该公司,如果能先要回来六十万,他马上就用来买衣服。

虽然事情没有马上办成,但我还是很感动,觉得谷大善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过了一段时间,谷一双那边却没什么消息,我跑去一打听,便有些心灰意冷。尽管谷一双已经起诉了“天应地产”,但法院还没判决,而即便是判决了,执行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难道就这样前功尽弃了?

灰色领带

烦心的事就像结束了冬眠的蛇一样纷纷出动,它们在我的心头纠缠蠕动,让我心烦意乱。

三个姐姐轮流打电话,问我替她们办的事有没有结果了。我只好挤出时间来帮她们跑,但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办。有好几次,我都想在电话里对几个姐姐如实相告,让她们别再指望我这个弟弟了,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父亲又打来电话,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催问我办事进展,而是告诉我,他也在想办法推销那些羽绒服,而且已经成功地把我放在家里的那件样品给卖掉了——他把它卖给了镇供销社一位七十多岁的退休职工老董。我知道,父亲是想以此激励我加紧行动。我听了,既佩服,又惭愧。

可是没过几天,老董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打电话给我,对我父亲一通抱怨。原来,老董去年得了脑梗,脑子有些糊涂,就买下了父亲的羽绒服。这之后,尽管天气并不冷,他却始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身上都快捂出痱子了,也不肯脱下来。我一听,赶忙道歉,并和老董儿子加了微信,把衣服钱退还给他。

跟着我就打电话给父亲,说他不该把衣服卖给老董那样的人。父亲辩解,我这不是着急嘛,这衣服卖出一件是一件,要不然,咋变钱呐?我有些气恼,说,不变钱又能咋样,人家又不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父亲说,真要把脑壳砍了也就省心了……我还想说点什么,但电话那头,父亲咳嗽起来,沉闷的咳声中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我只好收住话头。

筱美也打来电话,催我去签字。我却坚持要等谷一双拿钱买了衣服后才去签字。筱美说,离婚是咱俩的事,和老谷有什么相干?我说,咋不相干?老谷要是知道我和你离婚了,说不定就不买衣服了。筱美说,赵宝瓶,你甭想耍缓兵计,这婚我是离定了。

这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笨驴一样被人催着往前跑。大家手里都扬着鞭子,而那些鞭子底下却好像只有我一头笨驴。

小汲看我心情不好,就跑来喊我去玩剧本杀。我没好气地冲他说,玩啥玩,我现在每天玩的就是最刺激的剧本杀。

就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却有人春风得意,和我一道进报社的吕风当上了总编助理。这让我心里有些不平衡,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文采口才,我都不比他差,但他现在竟然成了我的上司。但话又说回来,吕风也确实配混,他不但能让领导放心、同事顺心,还能让女人开心。让人奇怪的是,这小子一边搞新闻,一边传绯闻,却没影响他的进步,更没影响家庭的安定团结,她老婆是死心塌地地黏着他。一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处出,我这样中规中矩地活着,直落个事情办不成,老婆也守不住。

在对照吕风做了自我反思后,我决定还是要改变一下自己。再这样下去,就活得太窝囊了。

按照报社的分工,记者都是分口包片的,吕风原来跑的是市委口,也是最重要的口子。因为经常能随市委主要领导下去视察调研,他在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办起事来也顺当多了。吕风升任总编助理后,他跑的市委口就有了空缺,我想找一下邵总,看看能不能将我从现在的群团口转到市委口去。我在想,一旦转到市委口,办起事来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了。最起码,我也能会有筱美转到干部病区后的那种优越感了。

经过反复考虑,我决定去邵总家登门拜访。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沐浴更衣后,系上了一条灰色领带。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条领带,可能是受了某种心理暗示——也许是想到了邵总平时比较喜欢素凈,也许是想到他那张阴沉的脸也是接近灰色的。穿戴整齐后,我拎起一只从父亲那讨来的猪腿出了门。关于送礼的问题,一度让我很是纠结。首先是是否要送。我过去从来就没给领导送过礼,总认为一个真正清高的人是不会那么去做的。而当我认识到这次拜访的重要性时,内心深处便产生了激烈的斗争,最终我还是决定庸俗一回。在决定送礼后,新的问题又来了——送什么礼呢?茅台我买不到,冬虫夏草我买不起,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送点我最熟悉的猪肉。便让父亲特意留了只黑猪腿。

外面的气温很低,据气象专家说,这是暖冬里一次短暂的寒潮。我穿着单西服,一出门就打了个冷颤。这么多年来,在大家的眼里,我一直以不怕冷著称,这也可以说是我唯一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了。其实,我也怕冷,但当大家都认为我不怕冷,并因此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时,我便只能保持不怕冷的样子了。有时候实在冷得架不住,我就在前胸后背上贴上几块暖宝宝。尽管如此,我还是渴望冬天。而遗憾的是,最近两年的暖冬却让我无法大显身手。

街上的行人都穿得很厚,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只蠢笨的企鹅。我打开车窗,猛踩了一下油门,寒风便在车里鼓荡起来,吹得我头发都竖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勇敢的海燕在高傲地飞翔……在对季节和人群的反叛中,我获得了一种很古怪的快感。

邵总家的小区不让外面的汽车进去,我只好拎着装着猪腿的蛇皮袋往里走。二十多斤重的猪腿拎在手上很是吃力,我看到路灯下自己歪斜的身影在摇晃着,就像一个正在摇橹的艄公。小区里不时地有人盯着我看,大约是觉得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拎着一个大蛇皮袋的样子有些滑稽。好不容易挪到邵总家的门口,我已经浑身发软了。摁了一下门铃,出来开门的是邵总夫人,她告诉我,邵总临时去省城办事,要到明天才能回来。我有些失望,自报家门后,便把蛇皮袋塞进门去。邵总夫人连忙摆手,但我已经一溜烟跑了,感觉就像是罪犯逃离了作案现场。

第二天下午,邵总一到办公室就把我叫去。他一如既往地阴沉着脸,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把自己的想法向他做了汇报。他说,宝瓶啊,你的笔头子是不错,但是跑市委口光靠这一点还不行呐。你看你,整天着急忙慌的,也不知道你忙个啥。让你写个贺词,你发个悼词给我,这叫什么事?我赶忙道歉,承认自己确实是让一些家事牵扯了精力,并表示今后一定会多加注意。邵总又说,你还得像吕风同志好好学习呀,心思要多放在工作上。人家也是农村来的嘛,咋就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事?

邵总最终拒绝了我的请求。如果仅仅是拒绝,我还能接受,问题是他在拒绝我的过程中,老是拿我和吕风做比较,并把我当成反面典型不停地敲打。我站在那里,感觉领带结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出邵总的办公室,我就气急败坏地扯下了那条灰色领带。但走了一小截路,心里就有些发虚,没系领带的感觉似乎像是在裸奔。我赶紧拐进卫生间,准备重新系好领带。对着墙上的镜子,我看到喉结边上的那道疤痕从敞开的衣领处露了出来,突然就有了一种刺痛感。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条件差,我总是穿姐姐们穿旧的衣服,见了别人穿新衣服就会眼馋。有一次,一个同学穿了一件白色的新运动服,我便哄他给我穿一会。我穿上他的衣服后,在操场上兴奋地跑了起来,没想到脚一崴,摔了个跟头,衣服也摔破了。那天晚上放学后,同学母亲带着同学到我家来闹着要赔衣服,引得邻居们都来看热闹。父亲觉得很没面子,操起门口的竹丝条就抽我,一不小心抽到我的颈子上,可能是碰巧把血管抽破了,瞬间血流如注……

重新系好领带,走出卫生间,迎面碰到了吕风。吕风把我叫住,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兄弟啊,你咋连邵总夫人一直念佛吃斋也不知道呀?看着他脸上捉摸不定的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班的时候,门卫叫住了我,说我有东西落在了传达室。我走过去一看,那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就放在墙角,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当天晚上,我拎着猪腿去了那家“食缘土菜馆”。土菜馆的老板娘是我同乡,我经常在她这儿能看见一些熟头熟脑的老乡,就感到有几分亲切。我和老板娘商量了一下,用那只猪腿换来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餐馆里人不多,楼下大厅里的六张圆桌子空了五张。我坐在一桌菜跟前,一点食欲都没有。正在味同嚼蜡地吃着,门口咋咋呼呼进来两个人,我一看,竟然是同村的小满和大福。两人见到我,都很惊讶。小满说,是你呀宝瓶哥。大福说,乖乖隆咚,你一人吃一大桌菜,这日子过得也太拽了吧。我赶紧招呼两人坐了下来,并叫服务员上了一瓶古井贡。

边吃边聊中,我才知道,大福是来城里送货的,而小满自从农用车被交警扣了以后,就跟着他的车跑。小满在敬了我一杯酒后,说,哥啊,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那车的事你可不能忘喽。其实,我为他的车找过市公安局宣传科的江干事。江干事答应帮忙,但他有篇人物通讯想上市报,让我给疏通一下。我觉得有些为难,因为那篇稿子明显分量不足,要想上报,还得下功夫补充材料。我正要想向小满解释,大福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宝瓶出马,立马摆平。说完,他还举例说明。他这一举例,我就有些坐不住了。

那一年春节前,大福也是到市里来送货,村里几个在开发区打工的妇女约好了搭他的双排座回去。上车前,几个妇女要去逛小商品市场,大福只好陪她们一起去。在一家店铺里,她们看中了一种变色太阳镜,准备多买几副回去送给家人。经过讨价还价,标价一百元一副的太阳镜,还成了四十元一副。而就在她们准备付钱的时候,大福走过来多了一句嘴,说前面一家店铺里的太阳镜只要二十块钱一副。女人们一下子炸了锅,放下手中的眼镜转身就要走。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板突然就从弥勒佛变成了韦陀,说价格是你们还的,不付钱一个都别想走。说完朝门口吆喝了一声,几个恶眉恶眼的壮汉就走了进来。几个女人还在那吵着,大福趁机溜出去,向我打电话求救。那天我正好就在附近办事,接完电话没有多想就赶了过去。几个女人们见了我就像是见了救星,赶紧找我评理。我故作镇静地对老板说,不就是一二十副眼镜嘛,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这样吧,你让她们先走,我来和你说道说道。女人们走了以后,几个壮汉围住了我。我心里一虚,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把钱给付了……那年回去过年,大福和那几个妇女见了我就夸,简直把我夸成了智勇双全的大能人。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些劣质眼镜至今还堆放在我家的储藏室里。

小满听完大福的讲述,对我挑起大拇指,说,宝瓶哥,原来你是黑白两道通吃呀!看着小满惊奇而兴奋的表情,我吃了迷魂药一样拿起手机,打给了江干事。我在电话里里向他表示,稿子再充实一下,下周就可以见报了。江干事还没等我说完,就激动地向我透露,他已经找了交警队的负责人,那辆被扣的农用车明天就可以领回去了。小满的问题解决了,但我又领回了新的任务。

酒足饭饱后,小满和大福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小满对我是千恩万谢。大福则看着狼藉的杯盘,遗憾事先没拍视频发朋友圈。看着他俩勾肩搭背的背影,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他们活得简单而真实,不像我——活得那样杂草丛生。在家人和村里人的眼里,我是一个高人;在同事的眼里,我是一个怪人;而在我自己的心里,我就是一个怂人。我不知道到底哪一种人是真实的自己,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活成这样。

胡思乱想着走出店门后,一时竟不知道往哪去。一个胖女人骑着电瓶车径直窜了过来,我闪了一下身子没躲过去,被撞了个趔趄。好在并无大碍,就想息事宁人地走开,但胖女人却气势汹汹地吼道,咋走道的?想去投胎也不能害人呀!我迟疑了一会,突然想起了剧本杀中的某个情节,便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胖女人这才慌乱,赶紧上来查看。我呻吟着告诉她,我的肋骨可能被撞断了,刚装的心脏起搏器也可能是被撞坏了。这时候,餐馆老板娘和一些路人都围上来指责胖女人。胖女人起先还想撒泼,但后来还是认怂了,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来塞给我,灰溜溜地走了。

我爬起身,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走开了。我手里攥着那些钞票,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做无赖的快感。路边的小广场上,有个残疾人在唱歌:这一生到底是为了谁,一步步带着疲惫,伤了痛了自己体会,其实我真的好累……我走过去,把一千块钱放在了他身边的大瓷缸里。

花色领带

大姐又打来电话,说父亲最近身体出了毛病,走路成不了直线,剁肉也没了准头,但就是不肯去瞧医生。我回了趟村子,一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赶紧把他送他到了市人民医院。

医院里的人太多,看个病需要不停地排队。父亲有些不耐烦,提醒我,筱美不是在医院上班么,让她找找人不就省事了?我搪塞了一句,没敢接他的话茬。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一下子就蒙了,父亲的脑子里竟然长了瘤子。医生说,要赶紧住院治疗。我找个地方让父亲坐下,便开始去办住院手续,但却被告知,肿瘤病区已经没了床位,建议转院治疗。我从住院部出来,正巧碰到了筱美。她问我是来干什么的。我便把父亲来看病事说了一下。她愣了一下,就领着我又去了住院部。

通过筱美的关系,父亲不仅住上了院,还得到了专家会诊。会诊结果,父亲得的是恶性脑瘤,而且是位于脑干部位。专家建议不能动手术,只能保守治疗。我只好向父亲隐瞒了实情,劝他好好养病。

父亲住院期间,三个姐姐轮流过来服侍,我也是天天往医院跑。為了消解医院沉闷而压抑的气氛,我系了一条颜色很鲜的花领带。每当我感受到周围那些蜡黄、苍白和暗黑的压迫时,我就会下意识地低头看看那条鲜艳的花领带。

或许是药物的作用,父亲的状态似乎是好了一些,话也多了起来,和同病房是几个病友都唠得很熟。可一不小心,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竟然和人家打起赌来。这天中午,我刚走到他的病床前,他就地告诉我,他打赌赢了43床。43床是个瘦老头,正昏睡着,看上去气色很差。昨天晚上,他在看了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后,对她女儿说天要晴了,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父亲接过话茬,唱起反调来,说天气预报不准,明天要下小雨。瘦老头就和父亲戗了起来。父亲就和他打赌,谁输了就请对方吃一碗馄沌。今天早晨,果然下起了小雨,这可把父亲乐坏了。我问父亲怎么就知道会下雨。他得意地告诉我,是他那条老寒腿告诉他的。

我抱怨他,不该躺在病床上还跟人打赌。父亲指了指电视屏幕上正在讲话的那个人,说,喜欢打赌的人又不是我一个,这么大领导不也在打赌?电视上,一个副市长正站在一条臭水沟旁掷地有声地表态,不把本市的污水彻底治理好,就引咎辞职。我一看,不由得笑了。父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父亲高兴,我便和他聊了起来。记忆中,像这样和他心平气和的聊天还真是很少。我们的话题是围绕父亲打赌那些事展开的。我问他为什么那样热衷于打赌。他沉吟片刻,说,宝瓶,爹闷得慌哟,你妈走了以后,那个家进出就我一个人,再不弄出点声响来,搭话的人都没了。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和老人们打打麻将,或者是摆摆龙门阵。他就和我说起了那起村民集体腹泻事件。自从那件事发生后,父亲在村里就有些被孤立了。打赌成了他与人交往并引起重视的一种重要的方式。

我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原来我对父亲并不真正了解。父亲并没看出我的心事,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我的领带,说,宝瓶啊,多亏你给爹长了脸,要不然连和我打赌的人都没啦。我鼻子一酸,握紧了父亲那只粗糙的大手。

父亲最终没能吃到那碗馄饨,因为两天后瘦老头去世了。肿瘤病区就是这样,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父亲看着空出来的43床,突然对我说,他想孙子了。我感到有些为难,因为带小真过来要经过筱美同意,而更大的问题是我怕小真说漏了嘴,把我们小家庭的现状告诉父亲。我硬着头皮找到筱美,和她商量起来。好在筱美还算明理,答应让小真过来看爷爷,同时表示会事先给他打预防针,不让他乱说。

星期天上午,我和筱美带着小真去看望父亲。父亲见到孙子后,一时间老泪纵横。小真今天很乖,很有耐心地回答着爷爷的问题,不好回答的就笑。看来筱美费了不少心思。

小真临走的时候,父亲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纸包递给他。小真不肯接,我替他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沓油乎乎的钞票,整票零票都有,上面沾满了肉腥味。

筱美和小真走后,父亲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这病生得可好了,要不然还见不着孙子呐。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纵观父亲生病以来筱美的表现,我的心里还是溅起了一点希望的火星。我打算请她吃个饭,去吃她最喜欢吃的日本料理。我发了微信给她,她很快就回了:饭就不用吃了,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尽快把字签了吧。我捧着手机,从头凉到了脚。

没过几天,父亲便不愿再住院,吵着要回家。我在征求医生的意见后,开车把他送回村里。一路上,他很少说话,直到看见村子的时候,他才对我说,宝瓶啊,要债的事还得抓紧哟,爹这身子骨也顶不了多少日子喽。

爹,你现在养病要紧。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样子,谁还会和你计较哦。

话不能这么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啦,这债要是讨不回,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哟。

我看父亲说得这么严重,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父亲一回家,家里就热闹起来了,村里人都知道他病得不轻,纷纷来探望他。父亲显然是已经习惯家里的冷清了,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热闹缺少心理准备,说起话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能看得出来,他还是很高兴的。村长钱有理也来了,还拎来一篮子鸡蛋。父亲一副受之有愧的样子,说,村长,不敢当啊,大伙的工钱还没要回来呐。钱有理安慰他,不提啦,就当是开个玩笑吧。父亲的脸突然就沉了下来,说,钱有理,谁跟你开玩笑,钱讨不回来,我就是只剩下一口气,也会爬给你看。钱有理看了我一眼,说,老冒,你就少烦点神喽,有宝瓶在呐,听说他在城里一个人就吃十大碗呢,都快赶上老佛爷了,这点钱还怕要不回来?

我机械地点点头,心里堵得慌。

金色领带

再次见到谷一双时,他在一声长叹后,便开始数落起胡天应来。原来,“天应地产”的老板胡天应在谷一双起诉后,就找到他,答应先付一百万欠款,让他撤诉。可当谷一双撤诉后,胡天应又说只能付六十万。但到目前为止,一分钱也没到账。谷一双就准备再次起诉“天应地产”。这样一折腾,又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我一听急了,决定亲自去会会胡天应。事先,我做了一番功课,从外围大致调查了一下“天应地产”。该公司曾经也红火过一段,但最近两年却出现了一些问题,而最大的问题是有一个项目好几年都没能完工,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

去见胡天应那天,我特意系上了一条土豪金颜色的领带,为的就是呼应一下他的土豪形象。我在“天应地产”公司没见到胡天应,他的秘书只是说他最近很少到公司,却不肯告诉我他的具体行踪。辗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市郊自己名下的一处温泉会所里猫着。等我费尽周折见到他时,他正披着浴袍在一个亭子里喝工夫茶,旁边的黄芪池里,一个丰满的美女正在戏水,让人很容易就想起华清池里的杨贵妃。我一身正装站在那里,反倒显得有些蹩脚了。胡天应睃了一眼我递过去的名片,又打量了一下我,说,你是记者?我还以为是推销保险的呐。找我有事?我点点头,灵光一现,想出一个由头来,就说谷一双的搅拌站因为欠薪,农民工反映到报社了……他挥手打断我,是老谷欠薪,你找我做啥?我说,我找你是因为你欠老谷钱,你要是不欠他钱,他怎么会欠工人的钱呢?胡天应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那还有好多人欠我钱呐,赵记者是否也能幫我个忙?我一时语塞,想了一下,决定还是打感情牌。我说我父亲也在谷一双那儿打工,前阵子得了绝症,本来谷总已经答应借钱给他动手术,但现在他连工钱都拿不到了。我恳请胡天应能先付谷一双六十万,这样我父亲就能拿到救命钱了。胡天应用兰花指捏着小茶盅品了一口茶,说,我现在没有钱,也不想做老谷那样的好人。说完便做了个手势,要打发我走。我一下子被激怒了,话就硬了起来,扬言要对他公司存在的问题曝光。没想到胡天应不屑一顾,说,那你就赶紧回去整材料吧,哦对了,代我向你们邵总问好。说完,他起身掀掉浴袍,摇晃着肥硕的身子进了温泉池,随手在“杨贵妃”的脸上捏了一把。

当天晚上,邵总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剋了我一顿,赵宝瓶,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想把报社变成你私人的讨债公司吗?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饭碗都保不住了。我刚想解释一下,他就把电话给挂了。我不明白邵总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而且还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才在无意中看出端倪。

这天晚上,我去参加同学家的乔迁宴,散席后,我刚走出饭店大门,就听见门厅里传来一阵谈笑声,回头一看,愣住了,就见邵总和胡天应满面红光地并肩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吕风和一个穿风衣的男子。我赶紧闪到一旁,去取我的电瓶车。这时候,就见吕风朝我这边快步走来,原来他的汽车就停在附近。吕风发动汽车后,邵总也跟过来上了他的车。但车子并没有马上开车,就见后备箱咔嚓一声开了,就像一头巨兽突然张开了大嘴。与此同时,那个风衣男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将两箱东西放进了后备箱。

吕风的车子开走后,我愣在那儿好半天没缓过神来,看着街头闪烁不定的霓虹,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变得那样陌生。一种深深的挫败感随之裹挟而来。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大姐打来的,心里便是咯噔一声。这些年,我一接到家里人包括哪些七姑八大姨的电话,就有些头痛,因为这些电话不是求办事的,就是让出份子的,间或还有报丧的。几乎每个电话都能让我忙上一阵子。尽管如此,我还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些电话。大姐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已经不肯吃药了,气色也越来越差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驱车往村里赶。到了村口,我把车往那一停,就匆匆往家里走。在路过父亲的肉案时,我放慢了脚步。只见肉案上已经落满了枯黄的树叶,一只麻雀在案板的缝隙中啄着什么。我想起父亲在肉案前大马金刀的样子,便觉有些恍如隔世了。

父亲躺在堂前的那把藤椅上,已经瘦脱了形,嘴角也有些歪斜。大姐站在一旁抹眼泪。他看到我,便让大姐去给我做饭,然后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赶忙走过去轻轻摁住了他。他缓了缓气,精神头似乎足了一些,和我聊了起来。当然了,聊的内容主要还是讨债的事。我知道他已经来日无多,便将整个讨债的过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他知道问题卡在胡天应那里,沉默良久,说,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摇摇头。父亲叹了口气,说,宝瓶啊,难为你啦。接下来,我们父子俩都缄默不语。父亲闭上眼睛,在思考着什么。

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劝我喝点酒,我说不想喝,他说,宝瓶啊,爹现在不能喝了,你就喝点吧,我看着你喝,就相当于自己在喝,心里也痛快着呐。

父亲就这样躺在那儿,不吃不喝看着我喝酒。我装着有滋有味地喝着,其实每一口酒下去就像利刃钻心。喝着喝着,我忽然觉得有一肚子话要和父亲说。我想说,爹啊,像胡天应这样的大老板都能耍赖,您咋就这么较真呐?在这个世上,您有啥较真的本钱呢?我想说,爹啊,其实我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像是田埂上一粒羊粪豆,您别看我整天系着领带人模狗样的,其实是泥菩萨过河哦。我还想说,爹啊,我现在正处在同事离心、老婆离弃、儿子离开的“三离”状态呐,我不该打肿脸充胖子,欺骗您老人家哦……

但面对父亲充满温情的眼神,我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转天,父亲在我的劝说下,同意随我去市人民医院放疗。出门的时候,父亲死活不让我背,坚持要自己走到汽车旁边。他对我和大姐说,村里这块地呀,我以后就不一定能踩着喽。

车子开到人民医院附近一个路口等信号灯时,我指着路边那个气派的“天竺豪庭”售楼部告诉父亲,那就是胡天应的楼盘。父亲趴在车窗上看着,喃喃地说了句,这么大个老板,咋会差钱呢?

我在医院边上的旅馆订了房间,将父亲和大姐安顿下来,准备下午带父亲去检查。随后我赶到报社,准备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将几篇稿子修改一下。改完稿子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正准备动身,大姐打来电话,说父亲不见了。我赶紧赶到旅馆,和大姐一道在附近寻找起来。找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父亲的踪影。焦急中,我突然想起了“天竺豪庭”售楼部。

等我赶到售楼部时,就见一辆救护车也赶了过来。大厅里围着不少人,我挤进人群一看,父亲闭着眼半躺在沙发上,一个保安正对他说着什么。我喊了一声父亲,他睁开眼看看我,有气无力地说,别管我,就让我死在这儿吧。

保安告诉我,父亲一进门,就说是替一个姓谷的老板来讨债的,非见胡天应不可。在被回绝后,他竟然从身上掏出一瓶“百草枯”来要喝,幸亏被夺了下来。我一听,后背有些发凉,赶紧一把抱起父亲,上了门口的救护车。

父亲在急诊室的病房里暂时住了下来,等他情绪稍稍稳定,我感觉饿得有些发慌,这才意识到中午饭到现在还没吃,就和大姐打声招呼,就近找了家面馆。一碗干丝面刚端上来,手机响了,接通后竟然是胡天应打来的,他让我马上去“天竺豪庭”售楼部。我胡乱吸了几口面条,就匆匆赶了过去。

天色已晚,售楼部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胡天应披着件大衣站在沙盘模型旁边,就像个大战前夕运筹帷幄的将领。见到我,他直接就说,赵记者,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再怎么说,也没必要让自己病重的老父亲来演苦肉计吧。我想向他解释一下,但又觉得有口难辩,只好向他表示道歉。他的语气缓和下来,赵大记者,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欠老谷的钱我一直放在心上呐,不过眼下我实在是难哦。我说,你能分期还款呀,比如说,你可以先付给他六十万嘛。胡天应来回踱了几步,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们今个说话就敞亮一点,我可以给他先打六十万,但我也有条件,你得帮我办件事。

胡天应拿起一支射笔,射向沙盘,绿色的光点在沙盘一角绕了一圈后,停了下来。他告诉我,“天竺豪庭”二期开工已经三年了,就因为一个钉子户作梗,到现在没能完工。他的意思是,我要是能让钉子户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他立马就给老谷打款。

我看着他那张油汪汪的脸,真想一拳砸过去。

白色领带

我开始失眠了,白天昏昏沉沉,一到晚上,头脑清醒得就像个哨兵,夜晚漫长得就像是一条趟不过去的河。

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觉得屋子就像个密不透风的匣子,让人感到非常压抑,便喜欢去街头晃悠。晚上出门,我会系上一条白色的领带,我觉得那样别有一番意味。在暗夜中,那条白领带就像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剑悬挂着,我所到之处,它便会刺破暗昧,搅动夜色,给死寂的暗夜带来一丝灵动。

有一天晚上,我在街头晃悠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我躲在一个屋檐下玩了一会手机,感觉实在是无聊,就给小汲打了个电话,说是想去玩一场剧本杀。

赶到“迷人谷”的时候,小汲和另外四名年轻人已经候在那里了。我们选了一个叫《谁是绑匪甲》的本子,故事背景是:一个有钱人给绑架了,在座的六个人都有嫌疑,其中真凶只有一个——绑匪甲。在分配角色时,我拿到了凶手牌,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挑战。通过读本,我对绑匪甲和人质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绑匪甲曾经是人质的司机,某天晚上,人质醉驾撞死了人,打电话让司机去顶包,许诺事后给他一百万酬金。司机想到自己的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等着器官移植,便答应了。因为是逆向行驶,涉嫌危险驾驶,司机最终坐了一年半牢。出狱后,他发现人质根本就没有兑现承诺,而他的女儿已经去世。一气之下,他便将人质给绑了……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绑匪甲就是我自己,而人质却让我想到了胡天应。入戏后,我意识到我决不能做一个束手就擒的绑匪,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接下来,我通过公聊和私聊展开了攻势。在公聊中,我做到少说多听,等待对手们露出破绽。而在私聊中,我在每个对手面前都表现得掏心掏肺,并巧妙地拿捏对方的软肋,尽可能形成統一战线。在搜证阶段,我则表现得很积极,但却有意将不利于自己的证据隐藏起来,将目标引向别人。在最后的盘凶阶段,我合纵连横,最终将绑匪甲的帽子扣在了一名“打手”的头上。“打手”给人质当过保镖,后来因故被开除,对人质也是耿耿于怀。他被锁定成绑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游戏结束后,主持人在复盘时对我大加赞赏,说我已达到戏精的水平。小汲他们都对我双手挑起大拇指。我感到很奇怪,每次玩剧本杀我就像是变了个人,我变得沉着冷静,自信霸气,伶牙俐齿,左右逢源……但在现实中,我却是那样的不堪——瞻前顾后,漏洞百出……在剧本杀中,我体验到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但躺在床上依然睡不着,剧本杀中的情节和现实中的场景不断在脑海里切换。我总结出,我之所以能在剧本杀中胜出,主要是因为我善于掌握对手的软肋。由此我便想到,在现实中对付胡天应这样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用上这一招呢。胡天应难道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软肋?

天刚放亮我就起了床,因为我记起了前几天贴在楼道口的一张纸条。下楼一看,那张纸条还在,上面写着“大白侦探”的字样,并留了联系电话。揭下字条后,我回到屋里仔细盘算起来,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通过私人侦探找到胡天应的软肋,然后逼其就范。这个念头让我感觉自己有些阴暗,甚至是有些卑鄙,按说胡天应并没有直接差我的钱,我没必要使这种阴招。但它一旦产生,我便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冲动。

中午时分,我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介绍起公司的业务,听起来似乎很正规。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我在美食街后面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大白侦探”的总部——一间平房。屋子里,一个年轻人正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另一个蓄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躺在沙发上看手机,茶几上放着几盒吃剩的方便面。中年人见有人进来,赶紧起身招呼。可能是看出了我眼里的狐疑,他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低调艰苦啊。年轻人赶紧过来拾掇,并很快给我递上一杯速溶咖啡。我本来想转身就走的,但一看人家这么热情,就决定坐下来咨询一下。八字胡很能讲,而且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话讲得很有针对性。我不知不觉就把大致的来意说了出来。他一听,咂了一下嘴,说,一般来说,老板的把柄不难找,但想要捏住他们的酸筋却很难,你就是查到他们吃喝嫖赌养情人,又能怎样?我问他,怎样才能捏住酸筋。他说,他们的酸筋就在一个“偷”字上,老板们最怕被查出的是偷税漏税、偷工减料、偷排偷放……这要是查到了,就吃不了兜着走喽。我开始对他有些佩服了,便向他打听起收费标准。他告诉我,要视调查对象的情况才能定。我就把胡天应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盘算了一下,说,兄弟啊,看在咱俩投缘的份上,你就给两万吧,签完协议预交五千就可以了,这可是全国同行业的最低价了。我虽然觉得收费不算高,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借故走开了。

过了一天,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大白侦探”。八字胡似乎知道我要来,话在等着我,兄弟啊,你要查的那个胡天应口碑很不好呀。接着他很谨慎地透露出一点皮毛。我心想,这家伙的效率还真够高的。正想就和他再聊一聊,他却开始不停地接电话,好像都是在谈业务上的事。好不容易等他消停下来,我想接上话茬,他却有些不耐烦,说,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愿意就签协议吧,三天内给你结果。我想了一下,最终还是签了协议,并预付了五千块钱。

三天后,我拨打“大白侦探”的电话,已停机,又拨打八字胡的手机,打不通。我急了,赶紧上门去找。“大白侦探”门口,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在骂街。我上前一打听,原来是房东,她骂的就是八字胡他们,他们欠了她三个月的房租没给就溜了。我心里懊糟极了,就想着是不是要去报案,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但事情还没有完,当天晚上,我正心事重重地走在飘雪的街头,手机响了,一看是胡天应打来的。接通后,就听他阴阳怪气地说,姓赵的,我俩无冤无仇的,想不到你会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有些懵,一问才知道,原来八字胡竟然玩起了上下通吃,用我要调查他这件事去讹他。我只好故作镇静地说,胡老板,我只是对你好奇而已。胡天应换了一种口气,变得似乎推心置腹,小老弟,你的心事我明白,不过大有大难嘛,我还是那句老话,想让我付钱,你还是帮我把那钉子户解决了吧。

接完电话,我突然没来由地狂奔起来,跑着跑着,我的眼前出现一片混沌。我真的就想这样心无旁骛地跑下去,没有规则,没有目标,没有对手……起风了,雪花越发迷乱,街景也变得凄迷起来。朦胧的夜色中,那条白领带就像白幡一样在我眼前飘动着,飘得我心里发瘆。

动物领带

父亲最后一次去市人民医院放疗,医生在查看了他的状况后,悄悄告诉我,他至多只能再撑十天半个月了。我和大姐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把父亲送回村里。因为父亲在生病后多次向我们交待,他一定要死在自家的老屋里。

车子停在村口后,父亲已经不能下车了,只能让我背着往家走了。父亲趴在我的背上,气若游丝地说,宝瓶,你背我在村里走上一圈吧,我这样子怕是连爬也爬不动喽。

暮色四起,灯火零星,我背着父亲在村里走着,往事的碎片如精灵般在迂曲模糊的村道上跳跃起来。我想起那年我的颈子被抽破后,父亲背着我急匆匆地赶往村外的郎中家……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枕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运动服。母亲告诉我,是父亲连晚赶到县城,敲开人家店铺门给我买来的……我想起父亲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眼里的那份欣慰;我想起父亲在我结婚那天,脸上的那种的笑容;我还想起那次吃宗酒,父亲向我投来的目光……

父亲在我背上轻咳几声,梦魇般地说,这路上咋不见人呢?大伙都躲着我呐……我知道父亲接下去要说些什么,不觉加快了步子。

两天后一个晚上,我正准备睡觉,李来香打来电话,对我说,宝瓶兄弟,按说你爹病成那样,不该叨扰你,可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你就给个准信吧,真要是帮不上忙,我们也不怪你父子,大不了自个去想法子……接完电话,我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是周六,我本来想再睡一会,但想想还是起了床,我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去会会胡天应说的那个钉子户。

在见钉子户之前,我先从外围了解了一下情况。钉子户的户主叫夏荷花,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据知情人说,夏荷花之所以成为钉子户,和她男人的死有关。三年前,她男人死于本市一起非常震惊的事件。那次,一个歹徒为了发泄对社会不满,手持利刃在一所幼儿园门前行凶。当时,幼儿园正在放学,她男人接上儿子后正准备走,歹徒一下就扑了上来。他为了保护儿子,被歹徒连刺数刀,倒在了血泊中……从那以后,母子俩都像变了个人,母亲变得郁郁寡欢,儿子也變得沉默寡言,甚至连学也不肯上了。

“天竺豪庭”二期开工前后,有关部门括开发商多次上门协商拆迁事宜,都被那女人挡了回去。考虑到她家的特殊情况,大家都不敢采取强拆,怕女人走极端,导致舆情出问题。

初次见夏荷花,我很是谨慎,先站在不远处对她家进行了一番观察。她家是一栋很旧的小二楼,墙体已经斑驳,屋顶上长出了杂草,和周围的高楼大厦很不协调,就像是现代节奏中嵌进了一个怀旧的符号。门前的院子里,长着一棵饱经沧桑的红杨树,造型就像是一个正在打太极拳的老人。夏荷花正在院子里择菜,一个很瘦小的男孩站在一旁发呆。我抖擞精神走了过去。男孩见了我,赶紧钻进了屋里。夏荷花很不友好地剜了我一眼,站起身也往屋里走。我脱口喊道,我是报社的,你别误会呀。她没搭理我,进屋后哐当把门关上了。我隔着门说,夏荷花,我真的是记者,我们好好谈谈吧,你有啥心里话,我可以帮你反映。夏荷花不吱声,我又说,你就没考虑给孩子换个环境?你和孩子都需要开始新的生活啊……我说得口干舌哑,夏荷花却始终没说一句话。我有些沮丧,临走的时候,将一张名片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这之后,我又连续去了几趟夏荷花家,每次去,我都会给他们母子带上一些吃的喝的。但她依然对我不理不睬,更不让我进她家的门。而就在我快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张开了金口。那天天气很好,夏荷花和儿子都在院子里。儿子趴在石桌上画着什么,夏荷花在一旁看着。我站在敞开的院门前,不敢贸然走过去,我怕她一生气又会跑进屋里。正在犹豫,她突然开了口,赵记者,姓胡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卖力替他说事?我一见她主动和我说话,赶紧跑过去,把手上拎的酸奶放在那张石桌上,然后便开始向她解释起来。我把事情从头至尾和她说了一遍。我说得很快,生怕她突然不耐烦转身离去。夏荷花听我说完,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是在编故事吧?我说,你可以找人去核实,我们当记者的最讨厌的就是编故事了。夏荷花叹口气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我趁势提出了搬迁的事,夏荷花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我以为她要发火,做好了抱头鼠窜的准备。只见她沉默半晌,转身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对我说,你要是能让末末笑一笑,我就马上答应你。他已经三年没开过笑脸啦。

末末趴在石桌上正在画画,他画的是一只怪鸟,竟然长着一张人脸。我说,我给你抓一只真鸟好吗?他不理我,开始在人脸上加上一副眼镜。我又说,末末笑一笑,你要是能笑一下,叔叔带你去方特。他还是不理我,转身跑进了屋里。我试着跟了进去,就见他拿着画笔正对着墙上涂鸦。我止住了脚步,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照片上,那是一家三口的照片。末末坐在父亲的腿上,笑得那样开心。他的父亲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透出满脸的幸福。他一只手搂着末末,一只手搭在夏荷花的肩上……夏荷花也进了屋,我问她末末平时最喜欢什么。她告诉我,末末过去最喜欢听他爸爸讲故事。

于是,我便开始搜肠刮肚,给末末讲起故事来。好在我过去也经常给小真讲故事,还算有点老底子。我给他讲了《小红帽》《青蛙断案》《快乐王子》……但末末却始终没转身看我一下。夏荷花在一旁冷冷地说,好多人都来试过,别费劲了,你走吧。

夏荷花在将我送出院门后,幽幽地说了句,这孩子受了刺激,他爸就那么血糊糊地倒在他眼前呐……走出一截路后,我心有不甘回头冲夏荷花喊了一句,大妹子,我还会再来的,你就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吧。

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但街上仍然是熙熙攘攘,很多人都在忙着置办年货。看着热闹的街景,我突然感觉有些自卑——街头亲密的情侣让我自卑,豪华小区气派的门楼让我自卑,就连从我身边走过的那些神情淡定的老人们也让我自卑……那一刻,我发现我比父亲还孤独。父亲最起码有自己那套对抗孤独的方式,而我却束手无策,甚至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

我决定再去一趟夏荷花的家,做最后一次努力。为此,我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我恶补了一些和儿童沟通的技巧,买了小孩喜欢吃的玩的和看的,还特意选购了一条带有动物图案的领带。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来到了夏荷花家。夏荷花正带着末末在院子里晒太阳,见了我已经不像以往那么排斥了。我走过去叫了一声末末,便开始向他展示我给他买来的东西。但他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想了一下,便给他唱了几段儿歌。看还是没效果,我又给他扮起了各种鬼脸。我把领带衔在嘴里,扮成格林童话中的长舌怪,上蹿下跳。但他还是无动于衷,甚至都不拿正眼看我一下。一番折腾下来,我已经气喘吁吁了。

屋顶上有两只喜鹊在觅食,末末的目光投向它们。一阵风吹来,两只喜鹊飞了起来,在天空中盘旋着。末末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它们。喜鹊落在了红杨树上,树上有个很大的鸟窝。我突然来了灵感,拿起放在石桌上的一包肉松,对末末说,鸟窝里的小鸟饿了,叔叔帮你送点吃的给它们?他收回目光,看着我。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我。我也盯着他看,试图解读他的脸部表情。他的五官长得很清秀,只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中揉进了一些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郁。以前我压根就没想到,这张小脸会和我的生活发生那么大的关联——它将决定着香塘村的人能否拿到工钱,决定着父亲能否含笑九泉,也决定着我在家人和乡党们跟前能否一如既往地保持形象……当然了,它还决定着我和筱美一纸婚约的期限——吊诡的是,它一旦绽放笑容,将意味着我和筱美真的就一刀两断了。

我脱下西服和皮鞋,开始爬树。红杨树的树干不算难爬,但越往上越难爬。我回头观察了一下末末,看他还在盯着我,便鼓起勇气穿爬在虬曲的枝丫中。离鸟窝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到小鸟啾啾的叫声了,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包肉松,用嘴撕开封口,朝末末扬了一下,准备试着把它投进鸟窝中。一只大喜鹊突然怪叫着朝我俯冲下来,我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就往下坠去。眼看着就要肝脑涂地,一个大枝丫挡了我一下,并最终托住了我。我小心地试着想把身子挪到树干旁边,但身子一滑,来了个倒栽葱,幸亏小腿被卡在了粗壮的枝丫中,才不至于坠地。我就像玩把戏一样保持着倒挂金钟的姿势,飘落下来的领带就像钟摆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险情总算是缓解了,我努力镇定了一下情绪,再次把目光投向末末。只见末末看着我,嘴角跳动了一下,他终于笑了,笑得就像是一朵绽放的昙花。

我的眼里突然噙满泪水,泪流奔涌而出后,生平第一次沿著我的额头往下流着。我模模糊糊地看去,那个颠倒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一张稚嫩而清奇的笑脸。

王建平,安徽当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著有文学集《烟雨江南》,中短篇小说集《路上当心》《孔雀开屏》,长篇小说《沉浮之间》。有小说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情与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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