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学视角下许渊冲唐诗典故英译研究
2022-03-14武会芳
武会芳
【摘要】文化译介是翻译和传播结合的过程,受传播者、译者、受众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许渊冲提出的“创优之势”是对中国本土化文学翻译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在唐诗对外译介中,特别是在唐诗典故所承载的文化形象的传递和转换中,许渊冲既尊重原作的语言规范和文化特色,又兼顾译入语文化和译入语读者的接受程度,表现出高度的文化自觉,以创译的手法塑造了能够融入译入语文化的自我形象,有效地传播了中国文化。
【关键词】文化外译;自我形象;典故;创译
许渊冲主张通过翻译弘扬世界和平文化,他的翻译实践有明确的文化指向,并推动了文字翻译到文学翻译再到翻译文学的转变。[1]许渊冲作为一个译出语本土译者,其诗歌翻译中本民族文化形象塑造手法,即自我形象塑造手法,是许渊冲翻译思想的重要体现。
当前针对许渊冲诗歌翻译的研究大多是基于许渊冲本人提出的诗歌翻译“三美”标准,且仅限于《登高》《月下独酌》等零散的诗篇研究,缺乏从文化外译全局出发的、整体的研究,其翻译中的自我形象塑造研究也尚未展开。从文化外译的高度研究许渊冲英译作品的自我形象塑造,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许渊冲的翻译思想和其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民族责任感,弄清楚为什么许渊冲的作品能够被译入语读者所接受,这对于推动中国传统文化外译和中国文化形象走向世界舞台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当前中国文化外译的传播特质
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受制于受众文化背景等诸多因素。[2]从传播学角度看,文化译介是传播者与译者、原文与译者、受众与译者、译文与受众等诸多因素相互影响和制约的过程。中国文化对外传播是“译”和“介”的统一,即翻译和传播的统一。[3]
21世纪的中国文化外译起势于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是中华民族文化对外传播的自我需求,在本质上属自我推介行为。其推动力是内在的、主動的,而非外在的、顺势的。虽然文化是平等的,文化交流也应秉着尊重和平等的态度,但文化译介有其自身的规律,即文化译介总是从占据主流地位的强势文化译介到弱势文化。[4]作为文化外译实践和研究的主体,本土译者和研究者如果对当前文化外译环境和译介基本规律认识不到位,就不能在外译活动中表现出应有的文化自觉,处理不好语言规范和文化差异问题,文化外译实践和对外文化传播也就止于单方的徒劳。
可见,中国文化“走出去”后能否真正“走进”译入语文化和受众,对译者,特别是本土译者来说是个挑战。当前,文化外译和文化外译研究的理论体系尚不完善。文化外译涉及范围广,参与主体多,且中国文化外译研究视角也比较杂,包括生态学、传播学、伦理学、社会学的视角等,研究内容包括外译原则、外译译本、外译批评等。[5]随着中国形象研究的兴起,文学在中国形象构建中的作用已经开始受到关注,他者形象和自我形象研究也已是文学翻译研究的热点。[6]文学外译作为文化外译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译者肩负文化外译的历史使命,不能再把“忠实”作为唯一原则,还必须把接受语境中传播、接受和影响效果等纳入考量范围。因此,作为文化外译研究微观层面的内容,文学外译中的中国文化形象,即自我形象塑造研究应该受到重视。
二、许渊冲对中国本土化翻译理论的继承和发展
在译介活动中,译者行为受某一时代翻译规范和翻译思想的影响。中国近代本土化的翻译思想始于严复先生提出的“信达雅”。当时,中国对国外的文学文化有着自觉的内在的需求,是译入语国家,这一思想也是站在接受者的立场提出的。之后,傅雷主张“神似”;而钱钟书先生认为,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翻译时不能“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也不能任意地“化”,也就是说,虽然表达形式换了,但还要追求与原文的神似,译文要传递原文的风格和神韵,甚至“译笔正无妨出原著头地”。[7]许渊冲继承并发展了钱先生的思想,提出了“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观点。[8]他认为,翻译的实质是把一种语言化成另一种语言的艺术,同时提出“化”的限度,即“只能化成原文内容所有、原文形式所无的译文,不能化成原文内容所无的东西”[9]。这与钱先生主张的“盖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10]的实质是统一的。
在中国文化“走出去”背景下,许渊冲提出了“美化之势”翻译理念。“美”即“三美”,指译文应尽量做到“意美、音美、形美”;“化”即“三化”,指翻译中可采取“深化、浅化、等化”的方法;“之”即“三之”,指译文应使译入语读者,即受众,“知之、好之、乐之”;“势”即“三势”,指“优势、均势、劣势”,翻译要发挥译文的优势,改变劣势,争取均势。[11]许渊冲认为翻译是两种文化的竞赛,在翻译中“一定要发挥译文语言的优势”。[12]其翻译思想的最终目的是创优。而要实现创优,就要采用创译的方法。许渊冲认为21世纪的中外文学互译应该走创译之路,希望创译能使我国的优秀文化融入世界文化。[13]这标志着,我国本土化的翻译思想已经从接受者立场转变为传播者立场。
三、面向受众的唐诗典故形象翻译策略
用典是唐诗的突出特点之一。唐诗用典增加了诗本身“言有尽意无穷”的特点,进一步渲染了诗的含蓄美和诗中意象,增强了诗的艺术表现力,自然也就增加了诗的翻译难度。典故源于悠久浩渺的汉语言文化,若不知其来源,本族语读者也无法透彻理解其含义。要将唐诗典故所承载的文化形象丰满地传递到译入语中,不仅仅靠译者对语言符号的转换能力,更有赖于译者的文化自觉。
(一)形象“克隆”
在翻译中,译者通过分析原语,找出表现其主要形象和特征的文化基因,并依据译入语的表达规范对其进行重组,从而将原语的文化因子移至译入语中,形式或同或异,译文得到新的生命力,甚至超越原文。也就是说,在文化外译中,译者充分利用译入语的优质基因,在译文中使用原语中不存在而译入语存在的优势表达,创造一个等于原文甚至超越原文的译文。这就是许渊冲提出的文学翻译“克隆论”,也是其创优思想的体现。
例1: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锦瑟》)
译文:In moonlit pearls see tears in mermaid’s eyes;From sunburnt jade in Blue Field let smoke rise.
全诗渲染了一种对无限美好且真挚浓烈之情失而不得的凄美。原诗中“珠有泪”源自《博物志》。原文记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14]许渊冲深入挖掘了这一典故在诗中的用意,但“鲛人”这一形象若译成“fishman”则没有美感,与原诗意境不符,而“mermaid”美人鱼则是译入语读者熟知且喜爱的童话形象。这一形象在译入语文化中也源自凄美的故事,与诗的意境吻合。许渊冲在这一典故的翻译中舍弃了原语中的“鲛人”,借用译入语文化中的“美人鱼”,形象诠释了原诗中的“鲛人”,传递了原诗的神话色彩,也是诗中形象自然融入译入语读者的文化认知,并被接受,从而使诗中的形象得到有效传播。
例2: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译文:Away,away is sailing a single cloud white;On Farewell Beach are pinning away maples green.
“青枫浦”虽是地名,但并不是诗中所指之地。《楚辞·九歌·河伯》有诗曰“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楚辞·招魂》中又有“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15]的诗句。可见,诗中“青风浦”是暗用《楚辞》中的语典,泛指游子所在的地方,以表达浓浓的离别之意。在翻译中,如果译者将“青风浦”视为普通地名,采用音译的办法来译,就不能正确传递离别之地的形象,无法表达伤离别的意境。
汉语中,“浦上”指水边。许渊冲将“青枫浦”译为“Farewell Beach”,在语言形式上符合地名的特征,用“beach”表示水边之地,且借用译入语中表示离别意义的“farewell”一词创造了原文中没有对应表达的译文,并利用英语特有的语言规范通过大写将其用作地名。这个地名的含义充分体现了离别之伤。也就是说,许渊冲在翻译中利用了译入语的优质基因,将“青枫浦”这一典故的含义从“形”(地名)到“意”(离别)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译入语读者既能明白这是一个地名,也能体会到诗中浓浓的离愁别绪。可见,许渊冲在翻译中将原语中译入语读者无法理解的形象转换成译入语读者熟悉的形象,这正是其文学翻译“克隆论”的实质,这是能够推动中国文化在受众中有效传播的翻译思想。
(二)形象“化”转
许渊冲认为翻译是文化的双向交流,译者不应机械遵循归化或异化翻译策略,应因需采取“三化”,即“深化、浅化、等化”。“深化”包括具体化、特殊化、加词、一分为二等;“浅化”包括抽象化、一般化、减词、合而为一等;“等化”包括灵活对等、词性转换、正说、反说、主动、被动等译法。[16]“化”得好,才能使译入语读者“知之,好之,乐之”。
例3: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杜甫《赠李白》)
译文:When autumn comes,you’re drifting still like thistledown;You try to find the way to heaven,but you fail.
诗仙李白喜好求仙,还曾经炼制丹药。原诗中“葛洪”属人名用典。葛洪是东晋道教学者、医药学家,喜神仙方术,后来隐居罗浮山炼丹。这一人物形象若按人名直译,无法完整传递其原诗句的意义,也无法将李白的形象完整地传递给读者。许渊冲在翻译中将这一人物形象进行了浅化处理,将典故用意直白地表述出来。从译入语读者的角度来看,诗文通俗易懂,而且“heaven”也符合译入语读者意识形态中对上帝及诸神居所的想象方位。“Find the way to heaven”完整、生动地为译入语读者传递了李白这一人物形象的求仙特征。
例4: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李贺《秦王饮酒》)
译文:His driver struck the sun with a glass-breaking sound; All were reduced to ashes on the battleground.
“羲和”在中國文化中是神的形象,在此诗句中属用典。《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是生十日。”[17]也就是说,羲和最初是太阳之母的形象,是世间光明的缔造者。而在《楚辞·离骚》和《楚辞·天问》中则分别有“吾令羲和弭莭兮,望崦嵫而勿迫”和“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的诗句。这样,羲和在诗歌创作中演变成了驾御日车的神。在后人的诗歌创作中有着“羲和敲日”“羲和鞭日”“羲和倚日”或“羲和练日”等意象。
《秦王饮酒》中的羲和显然是驾御日车的神。译入语读者不知羲和源自中国神话,更不知其代表驾御日车的神这一形象。在翻译中,许渊冲对羲和进行了形象和身份的具体化,将其译为“his driver”。在译入语读者的认知中,能御日者必是力大无边的神,且有“glass-breaking sound”作映衬,这样译入语读者能够想象出秦王出游中羲和御日开道的威武阵仗。这样的翻译虽然舍去了译出语中羲和这一传说中的人物形象,但译入语读者能够用自我认知重塑驾御日车之神的形象。这样的翻译既不削弱原诗的意境,还能使读者更加流畅地阅读和理解全诗,使译文真正走进了译入语文化,达到读者“知之、好之、乐之”的目的。
(三)“美”“美”与共
许渊冲译诗追求“三美”,即“意美、音美、形美”。“三美”源自鲁迅先生提出的文学创作“三美”,即“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18]在许渊冲看来,诗词形式讲究格律,语言简练而意境深刻,颇具美感,因此,“译诗要和原诗一样能感动读者的心,这是意美;要和原诗一样有悦耳的韵律,这是音美;还要尽可能保持原诗的形式(如长短、对仗等),这是形美”。[19]其中,“意美”最为重要,然后是“音美”,最后是“形美”。如果具备“三美”的原文能转换“三美”皆备的译文,做到“美”“美”与共,便是译诗的最佳境界。
例5: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译文:Seeing the river crystal-clear and silver-white,How I miss the unforgettable poet bright.
詩中,“澄江净如练”源自南朝诗人谢朓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属于语典。原诗是:“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李白在孤寂月下登上金陵西楼,想到谢脁和他的诗,不禁对自己既不得志又无知音陪伴的境况发出这般感慨。句中“如”意为“如同、像”,是汉语比喻修辞格的标志。译文中“crystal-clear”用来形容江水清洌透澈,“silver-white”描写江水的颜色,对应了原文中“净如练”,用译入语紧凑的复合形容词实现了“as silver as white”的比喻效果。译文的两个并列复合形容词在形式上对仗工整,且同样用到比喻修辞格,完整地表达了原文本体和喻体的形象,既传递了原文的内容,又兼顾了修辞。这是“形美”也是“意美”,而句尾的“white”与“bright”押韵,实现了“音美”,将诗作者用清洌流水衬托的孤寂情怀丰满地传递给译入语读者。“三美”思想是许渊冲创优翻译论的一部分,而“美”“美”与共的翻译策略则是原语主动向译入语靠近的体现,也是当前中国文化外译特质的体现,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需求。
四、结语
既尊重原语言规范和文化特色,又能兼顾译入语读者的接受程度,这是许渊冲唐诗译介的特征。许渊冲站到了比较理性的角度译介了中国文化,客观地塑造了能够融入译入语文化的自我形象,实现了翻译“有意义的语际交流的目的”。[20]正因如此,许渊冲翻译的唐诗才得以被译入语读者接受,中国文化和中国形象也才得以通过唐诗和许渊冲的译作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来。
文化外译是为了培育起国外读者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和爱好,建立起对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全面、正确的认识和了解,是为了在译入语国家塑造能被读者接受的自我形象,从而实现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的世界推广。许渊冲有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和历史责任感,他的文学翻译思想和文学外译实践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他的译作不仅让中国传统文化走了出去,还让中国的文化形象走进了译入语读者的意识领域,这也正体现了许渊冲倡导的翻译文化和世界文学的思想。
[本文为2019年度青岛市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许渊冲英译唐诗的我者形象研究(项目编号:QDSKL1901230)的研究成果]
[注:本文例1至例5摘自许渊冲译注《唐诗三百首(英汉对照)》及《许渊冲英译杜甫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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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青岛滨海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编校:张红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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