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站在此地， 不要走动

张涵

“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他说。夏夜的风又闷又湿，也幸好是在繁華热闹的大街上，外公领着我在夜市上逛了又逛。我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定，梧桐叶已绿，我便拾起一片当成大扇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支冰棍，看着外公惬意洒脱的背影没入马路那头，斑斓的夜灯竟比漆黑夜空中熠熠闪烁的星星还要美上几分。外公蓦然回头，满头华发的他，在灯光的渲染下显得极有亲和力。

记得外婆曾把外公年轻时的相片拿给我们看。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笔挺正式的西装，羞涩腼腆地抿着唇。下颌紧收着，眉峰朗朗，眼中带着笑意。

如今，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但在我的眼里，外公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模样。

一

门堂前梧桐叶沙沙地响，湿热的夏风拂过药房中的两个身影，一个坐得端正，一个站得笔直。“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伴着微风晕开药房中草药干爽的清香。一只大金毛犬，懒洋洋地趴在药房门口，尾巴不时地摆一摆，为身上扇扇风，似乎随时都要入睡。但每当有病人进入药房，它总是第一个迎上去，乖巧得很。

拉二胡的手腕渐渐酸痛，手心也因汗水而黏腻，我的额头早已被颗颗汗珠布满。

“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外公对我说。他拂开帘布，进了内室，手上带着一把蒲扇出来，又站回我身边，轻轻摇动蒲扇。蒲扇上有草药味的风追着我跑，身上的燥热感渐消，耳边外公指点我拉二胡的声音又格外顺耳了。

我的二胡是外公教的。外公喜欢二胡，没有病人的时候，他常微眯着眼睛，脸颊边带抹笑意，自信地微抬起下巴，两手配合，轻哼着曲调，而家里的金毛是他最忠诚的听众。

二

外公是一名老中医。他的药房里，时常有病人送来的锦旗。他也会挑出几面挂着。

他的温柔对家人更是尽施不漏。每当外婆的关节过度劳累，疼得受不了时，外公仿佛比她更难受，不让她再动：“你就坐在此地，不要走动！”

外公会亲自调好药酒，敷在外婆疼痛的地方，倒一半在手心，细细地揉开，紧皱的眉头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担忧。

大金毛闻见药香便一脸憨厚地走过来，蹭蹭外公的腿，舔舔外婆的手，趴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俩。外婆则慵懒地讲几句：“哎哎，对！就是这个地方！”“轻点儿！轻点儿！疼！”“小囡，你外公多厉害啊！一按完就轻松多了！”外公听见就舒展了眉头，温和地笑着，眼睛弯成了一道弧线，连脸上的皱纹也拉开了一朵花。

三

一天，外公从药店回到家后，发现以往在这个点总会等着他的大金毛，并没有在。外公找遍了所有它可能去过的地方，而我们也在等待着它会像往常一样，只是游走一番山水，享尽乐闻后便慢悠悠地回家，可是并没有。

外公坐在长宽板凳上只说了一句：“叫你在此等我不要走动，怎么偏不听？”他从烈日微沉一直等到粉霞漫天，也不见那个悠闲的身影走进家门。一直紧攥着的手指、凌乱的头发和微红的眼眶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外公总讲：“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他对我说：“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车太多太挤了，我去替你买臭豆腐吃。”

他对他的病人说：“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安心坐着，我去给你配药，放心。”

他对外婆说：“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来干活就好了，你别太辛苦。”

他对大金毛说：“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好好看家，我下班回家就和你玩。”

学业渐忙，我与外公相处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少。外公华发满头，皱纹也多了，记东西也慢了，却依然不忘说上一句“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有一个惦念自己的人，是多么弥足珍贵和幸福。

我惦念着我的外公，我也想对他说：“外公，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会过马路，买一支最最甜的棉花糖，替你送给弟弟;外公，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拿蒲扇，扇扇药房里积的灰;外公，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来替你揉揉外婆的肩，她也总夸我手劲儿大、技术好;外公，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你等我长大，我会陪着你慢慢走遍、看遍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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