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匮乏”推动创作
——论陈先发诗歌创作中的“困境”观
2022-03-13刘小菊
刘小菊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文穷而后工”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一个传统的观念,命运不佳好像成为文人获得创作成就的必要条件,当然现在诗人鲜有才命不相称的遭际,不过“欢愉之辞难工”,诗人要想创作出动人的诗篇,必然要营造个体在生活、语言中的匮乏感,或者说向困境索取资源。诗人面临着双重困境——言说“困境”和“言说”困境,陈先发的诗歌便是以此为核心主题。陈先发书写诗人存在的精神困境,即诗歌中血性书写的恒常话题——孤独,他追求诗歌创作独特性写作孤独。此外,他作为记者,面对社会的“疑难杂症”,要经历苦练“良知术”并用语言书写的艰难过程。所有从“困境”生发的情感、思想资源要转化为写作资源,就要进入语言的范畴,更准确地说是进入“诗家语”,但从“物”到诗的言说中,词与物存在无法泯灭的隔阂,诗人必须忍受这种撕裂的痛感。陈先发诗歌特别是诗集《九章》大写“诗是诗的诗”,以自己的创作体验书写诗语“言说”的困境。
陈先发在身临困境的挣扎过程中,不是急于摆脱困境,而是把困境视为一种思想和写作资源,用这些困境驱动自己思考,增加写作的强度,努力实现“波澜老成”。
一、追求“独特性”的孤岛蔚蓝:困境的根本之源
写诗是一个人的苦行,孤独是诗人常有的生存困境。“宗教徒只是单向地要求精神沐浴,要求一种承诺、拯救。而诗歌对诗人而言,远比这更凶险、艰砺。它是一种写作中的个人苦行,是‘上帝’的血被诗人重新流出。”[1]陈先发一直追求诗歌写作的独特性,但其诗歌独异的面貌鲜有人识别,这使诗人逐渐站成一座“孤岛”。后来陈先发在“孤”的困惑和挣扎中完成对孤独的体认:“孤不是状态,而是立场。”[2]他选择了“旁观者”的姿态,从体验孤独到甘于孤独,时刻保持对“孤独困境”的审美关怀,继续精神深耕。
陈先发诗歌中构建了一种理想诗歌的象征——白鹤,它的“白色”是诗歌的“诗性”本质,它的多样形态表达多样的诗歌面貌。《养鹤问题》中说,“养鹤”问题实际上是写诗问题,“鹤”即是诗。“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液态的、或气体的鹤。”[3]这些白鹤千姿百态:柱状的孤直,液态的流变,气体的飘逸……这对应着诗歌的多样形貌——悲慨、流动、轻逸……当看到白鹤这种“为虚构而生的飞禽”缓缓敛收翅膀,不再展现多姿的形态时,只有见过美好事物甚至创造美的人,才能感受到美的丧失。如今感知不断趋同,诗歌指涉的范围窄化,这种趋同会丧失人的独特个性和诗歌的多样生态。更甚者,被同化不自知,沉迷假我的独特性,“总觉得万千雨滴中/有那么一滴/在分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4]。白鹤的“白”饱含拒绝,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这是拒绝外力规制、诗人随心创造的形体,拒绝“杂色”的同时又要适应外界环境而变幻出不同的形体。无论是哪种,要让“白色”生成多种形体,非耗尽心力不可。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养鹤人只能孑然独行。这种追求独特的苦行,除了决绝,还有哀痛。
陈先发所选择书写的内容,拉开与多数读者的距离,“他几乎不为时代的诗歌趣味所左右,所以一定程度上他的诗歌形象突出而特异——因此多令人不解”[5]。人类经验本质上是互通的,如金克木所言:“诗的境界基于人已有的精神活动”[6]。诗歌就是对个体、集体经验的诗意转化,这就提供了一个读者与诗歌“会心”的入口,而造成读者和陈先发难以沟通的经验隔阂是“诗人的思考”,这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体验。陈先发诗歌中有很多关于诗人个体精神活动的主题,如《裂隙九章》中的“裂隙”即是灵感来源,又是写作欲望颤动的容纳之所;《早春》中诗人“残缺”思想的多种表达,有“未画成的牡丹”“正准备醒来的孩子”“枯荷中的荷花”[4]110;《大河澎湃》中诗意乍现瞬间“鱼跃出河面”[4]108。这些难以把握的思想正如那体态轻盈的白鹤翩跹起舞,对应的“心象”转宕起伏、捉摸不定,所以对诗人思维运动轨迹的追踪常常难以为继。诗人不可说的思想表达常常遭遇摧残性的阅读,或者根本失去阅读,“阅读和写作不能令人完善/日复一日的语言练习激起的涟漪只在一个封闭的杯中旋转/这旋转与杯子外围的阅读/两种痛苦是分裂的”[2]66。诗人承受两种分裂——自己思想情感的表达“无法完成”与表达得不到理解,“生存的困境本质上是思想的结果,一念起,即入狱”[2]254。
陈先发在“孤”的困惑、挣扎中,一直在思考诗人在困境中如何自处和维护写作尊严,从《渐老如匕》开始,他逐渐找到了孤独者的立场——旁观者,旁观自己。“白鹤来时,我正年幼激越如蓬松之羽”[4]49。白鹤不由让人联想到诗人的文化身份和思想立场,不容瑕疵的显明颜色和不入俗的高蹈之姿。但此前的《养鹤问题》中,诗人早已粉碎了这一“不入俗”的认知:“我”只是个俗人,“披着纯白浴衣”从批判者赶到旁观者的位置。但“披着纯白的浴衣”,是不放弃纯洁的本心,入俗只是诗人放低自己,从凌虚高蹈回到地面,“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破裂连接起来舞动/乃是我终生的工作/必须惜己如蝼蚁”[4]175。所以陈先发依然充斥拒绝和抵制,并非屈服。旁观不代表着消沉和屈从,而是积极探索关照对象世界和自我心灵的理性方式。诗人处于旁观的位置将经历程度不一的孤独,陈先发对此了然于胸,但他没有沉浸于孤独情绪中,而是冷静旁观。旁观包括凝视自己,陈先发诗歌中的“我”常常分身,“我”是观者,也是被观者,诗人用梦境、镜子、光束将“我”与别的“我”隔开,这就更能直观地看见自己“存在”性的困境。但困境容易让我们对自己产生怜悯,衍生孤独感,“我对我的虚荣/焦躁/孤独/有过深深的怜悯/而怜悯何尝不是更炙热的疾病”[4]283。“我”用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清除这些情绪在对象物身上的占有,孤独是为了自处、下沉,但沉溺孤独状态,容易自怨自艾,被情绪牵制,影响思之力。走向旁观是靠近一种更高的孤独立场,持续开启诗人对最高虚构的期许,是为了能看到孤岛的四周“很深的拒绝或很深的厌倦,才能形成的那种蔚蓝”[4]211。
二、表现“有重感”的黑暗:困境的伦理之源
作为一线记者,陈先发时常要经历苏珊·桑塔格所说的“旁观他人之痛”,这不同于依靠媒体临屏的平面现场,而是直面凹凸的实景。当黑暗触目,诗人虽不是社会的报告者,但道德、伦理无言的规范使其心灵负载变重,促使他“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醒来”,从而将黑暗在诗歌中展现出来。要将黯淡的现实感呈现出来,诗歌必然要负重前行。但个体感受、社会现实、语言是互溶后同时抵达的,诗人又要面临诗歌书写负重趋轻的困境。但人常有目不能及之处,于是陈先发在“碎片”上固定所看到的阴影,表现碎片背后不可见的整体和这种现实的灰调之重,表现有重感的黑暗现实。
当目击他人“受刑”的镜像时,陈先发常感一种沉重的攻击,何以产生这种攻击感?“因为我们身上,储存着无比充沛的对普遍性正义法则、良知和美的感受力”[7]。诗人是多敏的群体,不论哪个时代,诗人所触及的都是时代矛尖敏感的部分,而有些是不合时宜的,这造成诗人在道德、伦理中折返徘徊。如今很多诗歌写作越来越回到日常,有些乐于展示、炫智,有些则仿古,在词句间缠绕,这些诗被冠以“纯诗”名号,但拆除表面会发现内里孱弱,诗歌在抒情、庸俗的平面滑行,缺乏对现实的发现力和介入能力。思与诗不是硬币的一体两面,而是融合为一,思之力不足,必然导致诗歌的精神容量变小,诗人要增加诗歌精神厚度就需要凝视自己的时代。阿甘本认为诗人作为每个时代的“同时代人”,应该成为时代黑暗的见证者,“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8]。好的诗人是热衷并敏感于感知时代晦暗气息的人。陈先发看到了“从未有过穷人的天堂”的现实,“当他们的八十年代全部用于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从未有过他们的煤油灯/和一毛三分钱的早稻米”[9];看到惨死的输电工人,“初冬他们回来/带着新长的头颅/和大把无法确认的碎骨头”[4]187;看到自己驻扎的淮河流域被滥用,“河水被过度使用/作为不动的明证/她练成了鱼一样无用的身子”[9]101。目击灰暗是一种受难,尤其是对有良知和美的感受力的诗人而言更是一种刺痛。但从创作而言,诗人又需要这样的直接经验带来的新向度,凝视时代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这意味着要站在黑暗的背面,透过黑暗寻找光,光不一定如期而至,而诗人对不可知的敬畏和对不确定性的疑问一定会来。
观察黯淡的人要将目之所及转化为特殊的“诗性”,将现实资源的褶皱与细节述诸笔端无疑是有难度的,面临着将现实的厚重变轻的困境。即使面对他人之痛的敲击,写诗归根结底还是一种个人志业,要通过诗人个体来表现、加深这种痛感。在这个酿变的过程中,如果道德感的约束失效,诗歌就会变成纯粹的心智伦理道德的实践,而使“刀子从废铁中冲出来”[9]61。如果过度表现自我,又会变成个人的抒唱,让诗歌“生活在云端”[9]61。那么回到事件现场,诗人成为镜像般的描摹者,舍弃掩饰性的意象而胶着于现实,诗的见证能否成为可能?这显然就放弃了诗歌曲折的美学特质,使所有褶皱铺展开来,“晨雾中耸伏的群峰,终将被瓦解为一首平面之诗”[4]75。
面对时代而产生的写作困境,陈先发选择不只是揭示,更是包容时代的困境,吞下时代“垃圾”,尝试在“碎片”中展现不可见的“整体”,由“轻”表现“重”。陈先发认为诗歌应该“载道”,并狠狠地“载时代之道”。“在伟大的写作者那里,一扇窗口、一片垃圾都会被后人认出是‘某时代’的,而非‘它时代’的”[9]78。作为时代阴郁视域的见证者,诗人廓清自己的精神能见度,以审美力固定“碎片”,以本质的细节扩大真实感和增强写作力度。陈先发把目睹的不幸变成“只言片语”散落于不同的诗歌中,有在过江甲板上碰见装着各种宰杀禽兽的船只,“我知道凡有瞳孔,皆有均等的灵魂,它们听到的哭声是否也一模一样?”[9]163有夜晚无意听见湖边众人的苦喊声,“‘周琪,周琪’:等着尸体从水底浮上来/早上/湖水还在/警察和隐士还在”[9]163;有葬礼中长着草木器官的死者,“他将三根断指留在了/珠三角的工厂/入殓前/亲人用桦枝削成新的手指”[4]77。但诗人是造物者而不是描绘者,应该以“拟在场”的状态书写灰暗现实。诗歌是现实与个人想象的结合,是思维活动作用于现实的回响。“诗歌有其自身的现实,无论诗人在多大程度上屈服于社会、道德、政治和历史现实的矫正压力,最终都要忠实于艺术活动的要求和承诺”[10]。如果现实之锤砸在“我”之磬体后的余声流于浅浮,即使是浩浩长篇,也只是书面上词语的排列,但如果诗人个体、语言、社会现实最后同时抵达,我们依然可以从碎片的后面看到动人、厚重、立体的整体场景。
三、制造“饥饿感”的语言:困境的驱动之源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11]。陈先发时常在语言家园中体验到一种乡愁,他怀念未命名的精神风景,呼唤消逝的万物神性,并且试图还原被遮蔽的诗性空间。在“诗以诗为主题”的书写中,作为写作者,陈先发也在尽力诠释诗是什么,然而面对诗歌——诗人的唯一存在,诗人必然遭遇自身的弱者之境,“让我陷入绝境的,是我自己的语言”[4]157。陈先发并非为摆脱言说困境提供一个结论,而是“以语言的困境逼迫生存的困境”,制造语言的饥饿感,用一种饥饿感激发思想动力、活力,实现自己在困境中写作的诗歌向度。
无名状态时的物是物自身,而如今万物是命名的重合。语言的首次命名让物得以进入语词,以文字符号的形式显象,可我们对物的认识逐渐变成符号层面的汇集,语言失去被初始命名的物的相似性,物变成情感、记忆、文化的多重喻体,在语言问题内,“物永远不等同于它自身,物总是大于或小于它自己”[2]45。中国传统文化认知形成一个巨大文化语境,文人骚客不断赋予物象特殊的涵义,使物与主体的主观体验联结在一起,物不再是物本身,是被固定意义覆盖的象征物。“古代中国人的言说疆域几乎穷尽了全部的生活世界。大到河流山川,小到一只蝴蝶、一朵梅花,都是古代文学的基本意象。现代的写作简直连一朵梅花都不能拥有”[12]。陈先发深刻感受到作为喻体的事物逐渐减少,到处都是前人的踪迹,“满山花开/每一朵都被/先我一步的人深深闻过”[4]283。当词变成物的符号时,意象变得无比清晰,我们获得的是蕴意的确定性。有些诗人为了摆脱这些确定性,则剥离词与物的脐带,只关注语言的自足性,“语言要在世界占有自己的位置而不是作为物的符号抢占位置……在物和人之外在知识和意义之外,语言言说的就是语言”[13]。语言在“去本质”的现象还原之后,撕落了它身上的隐喻、意识形态,语言卸下重负转向纯粹、轻灵,这是汉语诗歌写作的一种尝试。但为了避免过于浅平,重获初次命名,继续追寻物的本质或“去蔽”后重新赋予自己的意义,要求诗人对语言的思考比“还原”更进一步,这也让诗人遭受更多的精神厄境。
被命名的物如果大于它自己,那么进入语言的未被命名之物,则“小于它自己”,诗人永远无法清晰地言说物。在言说有形物象时,即使只是描绘形貌、区分物种,语言能做的也有限,“诗想触碰的远非/词语的边界而是一个/没有语言的清凉世界/但往往在前者/我们就耗尽了自己”[4]169。语言不能描绘垂立的柳树,无法区分形态万千的猫,也无法将杨柳的碧绿从万树的绿色中分离。万物已经如此完美,而“写作的耻辱”还在继续。当表达无形的思想时,诗人碰到了更大的困境。物体作为思、情的载体,需要诗人去掉表象呈现内在主旨,可是思想酝酿、成形的速度快于沉重的肉身,“当我/跑步至小湖边/湖水刚刚形成/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皮开肉绽的鞋底/六和塔刚刚建成”[4]169。诗人之所以时常遭受这样的精神痛苦,是因为思想活动的领域没有边界,而肉体往往备受束缚。此外,言不尽意是表达者无法逃避的宿命,开口便是残缺,诗人终其一生都在向思想圣地跋涉的途中,而不会到达终点,“任何一首诗本质上都是无法完成的。我没看到任何一个诗人能彻底固定住它所表达之物的边界”[2]110。诗人并没有叙述痛苦,“这恍惚不可说/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这芭蕉叶上的/漫长空白不可说”[4]104。虽只用了四个不可说,但诗人对现实的不甘、内省与无力,是一种能透过纸面感受到的钝痛。在时代大语境下,诗人没有特权,诗歌并无特殊实际疗效,依存肉身的精神只能时时承受着持续深入挖掘的痛苦。在面对传统命名和物自身戒律的言说困境中,陈先发已经视身处语言困境为一种“饥饿”,以此激发自身思考和写作的欲望,追寻物象原本的不确定性和神秘性。
四、结 语
陈先发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80年代末开始创作诗歌,从《树枝不会折断》组诗到《九章》诗集,陈先发浓烈的个人感情渐淡,代之以自省的舒缓语调,诗歌视角逐渐内倾,但触及面开阔,除了他作为记者拥有丰富的生活基底外,更在于他始终具有“渴求匮乏”的意识,他坚信困境的巨大语言镜像能构成诗歌生命图景。“文学不会死于它无力帮助人们摆脱精神困境,而恰会死于它不能发现、不能制造出新的、更深的困境”[2]308。诗人因拒绝雷同以及书写诗人思想观念而处于孤独处境,因目击黑暗而使心灵和写作负重,为被传统命名的物“去蔽”并赋予个人意义,由此忍受痛苦与无奈。而诗歌并不能为这些困境提供启示,对陈先发而言,他将困境作为思想资源和写作资源,增强思考力度,更好地理解孤独的侵袭、社会之痛带来的攻击感以及语言天然缺憾的叹息,然后将这些思之力渗透进语言系统,实现困境中的诗意表达,不是解决而是展现这些困境。陈先发的困境在成熟的路上,也始终会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