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泥巴垒一栋房子
2022-03-12胡晓江
胡晓江
许多年前的一天,住在高家塅的姨老表统哥捎来口信:“晚上去楠梓冲背树。”
背树,就是对背树,我已有耳闻,其实就是去买树,然后扛回家建房子。但问题是公社不让卖,只能趁着月黑风高之夜偷偷摸摸地扛。
天黑前,草草吃过晚饭,一干人马就出发了。统哥敦实、憨厚,一看就是好儿子、好男人、好父亲的那种,是姨妈家的长子。他平日里话语不多,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却是这次行动的始作俑者。统哥穿着一双塌了鞋跟的解放鞋,走路一阵风,边走边抽着烟。夜色渐浓,四周阒寂,沙沙的脚步声仿佛被装了扩音器,一步一颤。汉子们手中那明明灭灭的烟蒂,随着手臂的晃动,像曼舞的萤火。一干人马中我的年龄最小,被夹在中间。我打不了头阵,也不敢垫后怕被落下,尽管腿脖子抽筋,但仍保持着冲锋的状态。
暮色四合,山村已伸手不见五指。走夜路时“走灰不走白,走黑停下来”的经验已不管用,羊肠小道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连模糊的灰度也不见了。统哥像吃了兴奋剂,疾步如飞,而我则像瘸子掉进了烂泥田——高一脚低一脚。统哥拧亮了手电筒,另有两人也拧亮了手电筒,手电筒晃动的光束切割着墨汁般的夜色。或有犬吠声,忽远忽近。近得某屋场时,犬吠声更甚,大有围追堵截之势。但当狗子们听到杂沓洪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渐行渐急,并有手电筒的光束像激光武器一般扫射时,早已知趣地偃旗息鼓了。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传说中的楠梓冲。楠梓冲是一个狭长的山冲,出产树木。抵达某处屋檐时,一行人停住了脚步,统哥四周警觉地瞅了瞅,像特工人员一般侧身闪进了一扇窄门。屋里很昏暗,煤油灯的光亮透过木格窗子射出来,照在我和大伙儿的脸上,但任凭睁大眼睛也瞅不明白谁是谁。
“到了?”屋主问。
“到了。”统哥答。
“几人?”屋主又问。
“六人。”统哥再答。
“我砍了七根杉木,两尺围的。”屋主说。
“七根杉木我都要了,我背两根。”统哥斩钉截铁。
几句“暗语”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我还未弄明白张三李四、东南西北时,统哥已将一根粗重的杉木用双手托着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这根是最轻的。”统哥柔声说。
往回赶时,又是急行军。那根“最轻的”的杉木压在肩上,不仅使我负重如牛,而且一丈四五尺长的杉木前后摇摆,难以掌握平衡,就更显沉了。杉木看样子是刚从山上砍下不久的,还没干透,杉树皮粗糙龟裂,像长了利齿,咬着我尚显稚嫩的肩膀。糨糊一般黏稠的油脂从杉树皮渗出来,带着来自大山的气息,有些刺鼻,但也不太难闻,也毫不客气地往我肩膀上涂抹。我气喘吁吁,如履薄冰,将杉木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
走了一阵,统哥立住了脚步,支着耳朵听了听,压低声音严肃道:“都不准打手电筒,要摸黑走!
我眼冒金花,腿发抖,颤着声音哀求:“实在是太累了,歇一下吧!”
统哥低声呵斥道:“不准出声!等过了那个山嘴儿,再一起歇息!”
统哥担心的是被截住。往楠梓冲的这条山道,经常上演猫和老鼠的游戏,被截住了,就前功尽弃。传说公社管事的与买树的村民在月夜遭遇,拳打脸庞,脚踢裤裆,多人挂彩。统哥可不愿意遇到这样正面交锋的血腥场面。
星辉慢慢亮熠起来,正好补了不打手电筒的缺。
要冲破“封锁线”,要化险为夷,唯一的办法就是疾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那笨重的杉木压在肩上,没有一百斤,也有七八十斤,一步一挪尚且勉强,做“草上飞”谈何容易。我咬着牙,忍着肩膀的疼痛,鼓着一肚子气,也本能地迈动着脚步。汗水汩汩,顺着脸颊、脖颈往下流淌,褂子早已湿透,裤裆里也湿浸浸的。统哥走在最前面,左肩扛着一根杉木,右肩扛着一根杉木,在喘着粗气地一路碎跑。
终于过了那个山嘴儿,大伙儿如释重负。对于买树,村民都心照不宣,也秘而不宣。暗黑中的统哥声音嘶哑道:“歇息!都歇息!”
大伙儿将杉木斜靠在山坎上,一个个瘫倒如泥。
咸涩的汗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像涓涓细流往下淌着,直抵嘴唇。前方不远处,就是统哥的老家——高家塅了。
使我诧异的是,如此惊心动魄的买树经历,竟然只是垒一栋夯土墙房子的漫长前奏。有了做檩子、门窗的木材,还得买鱼鳞瓦、烟砖、石灰、河沙,还得请砌匠、木匠、筑墙师傅,还得请帮工,还得准备足够的粮食、蔬菜……垒一栋泥巴房子,非得瘦一身肉、脱一层皮。乡间俚语云:“起屋造船,昼夜无眠”,起屋者,夯土墙房子也;造船者,打鱼的湫船也。昔时渔人以船为家,湫船与屋舍相当。
一面山坡,石头砌的方格子地基,在被挖开的黄土坑里,三五个精壮劳力正在“做泥巴”——将“生土”
做成“熟土”,吆喝声、说笑声此起彼伏……筑墙师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出场的。
印象中的筑墙师傅,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八块腹肌,一身腱子肉。阳光打在他们的身上,泛着古铜的色泽。他们力大无比,能把普通的泥土夯筑得犹如铜墙铁壁,与铁匠、石匠、窑匠一起,构成了乡村英雄的群英谱。他们个性突兀,意气张扬,是类似于张飞、李逵、鲁智深之类的人物,若黑黑沉沉的铸铁,摔在地上,声音也是闷闷的。他们可以用拳头当铁锤,可以用肩头拉犁耙,可以大大咧咧地与别人豪赌一顿吃下多少猪肉、一餐喝下多少老酒。他们并不骑着黑骏马白骏马,并不会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并没有七星宝剑九月弯刀,并不会吹箫抚琴,也并没有美女投怀送抱,他们是被泥土的气息稻菽的芬芳淹没的豪侠。
垦春泥、種庄稼,与粮食有关;而就地取材——取泥土而筑墙,挡风雨于墙外,则与家园有关。
一堵烟火老墙,恒久地保持着泥土的本色,呆板朴拙,沟壑纵横,若祖辈沧桑的脸颊,使人想起泛黄虫蚀的《万年历》。
最常见的夯土墙屋舍,由三间正屋加正屋后的杂屋构成,人字顶、马头墙、宽阶沿、木檐柱,正屋为一间堂屋和左右各一的卧室,后为厨房、火炉房、猪圈。也有建五间正屋的,外形如同一把老式的铜锁,俗称“一把锁”。家有“一把锁”,乃时人们眼中的土豪。
家境殷实的,还会用石灰将夯土墙前后内外粉刷一遍,以增强墙体的坚固度和美观度,成为“白墙黑瓦”的经典搭配。白色的墙,黑色的瓦,木格窗户和木质大门刷上朱红的土漆,屋前有篱笆阡陌,屋后有高山流水。陶渊明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王维曰:“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至于青砖黑瓦,则是屋舍建造的更高形式,多见于庙宇、祠堂。偶见于大户人家的,则夸张如欧阳修笔下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回廊照壁,曲径通幽,适合待月西厢、烟雨斜阳的剧情。
寻常人家,有房有田,已是河清海晏、太平图景,小夫妻可秀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恩爱,堂屋神龛可悬“承先祖一脉相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的木刻对联。即使20 世纪中叶至七八十年代,乡人拥有一栋夯土墙房子,仍需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俨然奢侈品,难免上演冒险买树的暗夜惊魂。如此丰功伟绩,甚或要写进逝者的悼词,掬后辈的一抔热泪。
而今,钢筋混凝土取代了夯土墙,灰色森林千篇一律,用泥巴垒一栋房子的斑驳记忆,也像宣纸上久远的水墨,色泽暗淡,洇渍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