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故乡(外三篇)
2022-03-11刘醒龙
看《凤凰琴》电影时,年岁太小,具体画面不记得了,电视机黑白荧幕上的故事又沉重又温暖,真像当年乡村的日常,看到结尾,又像是关在屋子里久了打开了窗户,想呐喊一声。影视当然看不出作书人刘醒龙先生的笔力,但故事构建得真贴心。很多年后,看到小说原作,果然空间更大,也更深刻。那段远去的历史与一群渐渐被遗忘的人,从此在文字里不朽。更难得书中人彼此映照,绽放出人性的光辉,那些光辉也曾经映照到我的心上,这是文学的现实力量。
后來又读到刘老师的一些书,《大树还小》《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圣天门口》《天行者》,一篇篇、一部部写世情写人心。我感慨小说家入世真深,又感慨作书人身在局外的冷静。再后来,在一些场合见到刘老师,有书展还有颁奖会,其时他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他。当年泛黄的纸页一瞬间新鲜,遥远的作者就在面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没有上前拜会,似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隔了年纪,隔了文学,好像还有一份羞怯。
我见到的刘醒龙有样子,轻声细语地说话,却有一股斩钉截铁,永远的安静,永远的精神,永远的短发,一根根竖起。看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中年之后的刘醒龙,越发相貌堂堂,越发有性情有分量。文学安妥灵魂,文学也滋养肉身,温润皮相。
同样是游历文字,和《徐霞客游记》比较,大为不同。徐著属于地理科学类,刘书则纯然文学一脉,记录了私人的生活和思想感情,那些文章,每篇都有活生生的人,背景是现实的又是内心的。那种洋溢着勃勃生机与充满激情的表达,处处氤氲着文艺的气息,隐约还有少年人的饱满元气。刘醒龙人如其名,名字里有个“醒”字,在我和他的交往中,时刻感觉到他的醒,内醒,清醒,警醒。有些人不是这样,如王安石,看名字,应该稳重,实在他的性格又躁又急。
——胡竹峰题记
说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是将人生意义包括在读书之中。
说读书是青少年的事,则是将读书当作是人生的某个阶段。
受邀参加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年纪念活动,以一头花白的年纪,站在绍兴的高台之上,捧着《故乡》细心朗读,那感觉与小时候,在课堂上被老师用教鞭或者粉笔头指着点名站起来读课文《故乡》时很不一样;与之后的许多次,独自在书房里,对着那赫赫有名的大部头默默诵读更不一样。
这里所说的不一样,对读书人是如此。
对所读到的《故乡》,以及从中读到的某处故乡也是如此。
一百年前,《故乡》问世之初,茅盾先生曾经写过推荐语:“过去的三个月中的创作我最佩服的是鲁迅的《故乡》。我觉得这篇《故乡》的中心思想是悲哀那人与人中间的不了解、隔膜。”一般地方,只要去过或者听说过,随口来上几句,议论议论,爱听不听,爱信不信,没什么大事。在拥有《故乡》的绍兴,可不能随随便便,想要开口,就能开口。眼前的绍兴分明站着一位文化巨人,弄不好就会像旧时乡学里的学童,要挨先生的板子。有一点是肯定的,也是可以说的,近代以来的读书人,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已将绍兴当成自己心中的故乡,哪怕那还在启蒙阶段的小学生,只要提到绍兴,提到鲁迅故居的百草园,提到小时候的闰土和长大后的闰土,就有一种说来就来的熟悉。
一百年后,站在绍兴的土地上,又读《故乡》,历史与时代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而人们心里,关于故乡的情愫与理解,竟然还是一百年前鲁迅先生写过的那样。这大概是近乡情更怯的永恒来由,也是“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的背景。
离开百年,再回来还是少年。不是故乡寻而不得,是我们的情怀紧紧勾连于当初离去的那个时间段,而故乡却像闰土那样,早已背着沧桑成年了。成年的闰土,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反而是其膝下新生的小小闰土,不是故旧,却成故旧。
故乡可以是天下,天下难得成为故乡。
鲁迅先生的《故乡》未必就是天下,天下之事都在年复一年地成就每个人的《故乡》。
我来过绍兴几次,大都是不请自到。每次进到绍兴城里就奔着心中念想而去。有时候先去鲁迅故居,再去沈园,有时候先去沈园,再去鲁迅故居,没有哪一次是顾此失彼的。在二〇一九年出版的文学回忆录中,我写了一章“文学是写给自己的锦书”,正是由于沈园往事在心里的动静。在绍兴的走一走、看一看,明知见不着当年有无限趣味的百草园,也不可能再有那古典主义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错错错”和“莫莫莫”,每一次从那些地方出来,心里还是会生长一些惆怅与力量。当下社会,人类深爱的文学,很容易变为沈园内外的锦书,而这锦书会进一步变成《故乡》中惊世骇俗的句子。一百年后再读,谁个不认为,那些都是老早老早就为今天的人们所预备的?
十多年前,陪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来绍兴参加一个国际合唱节。论舞台上的表现,女儿参加的少儿合唱团完全可以获金奖,却由于一个实实在在的理由,只颁给一个银奖。所以印象最深的是女儿与她的小伙伴们,一个个嘟着小嘴巴走在绍兴街头的小模样。这点小意外倒让我对这座小城觉察出一种不一样的可爱。那一次,一群不知何为失望,却懂得什么是委屈的天真孩子,有没有听懂合唱团带队老师的话,并不要紧,因为往后他们肯定还会在课文中与老师说过的话重逢。正如自己有机会站上绍兴的讲台,像当初读着课文那样,重新朗读《故乡》,依然对自己读出来的那些句子刻骨铭心。
其实,合唱团老师所言,同样是一种重逢。
这一次,为纪念鲁迅先生而来绍兴,只看过百草园,没来得及去沈园。那天晚上,独自一人在住处旁边闲走,不经意间进到一条空无一人的深巷,转过身来,再沿着灯影稀稀的小河走一程,心中生出一种之前来绍兴不曾有过的念头,仿佛此时此刻的绍兴才是真的绍兴。甚至还冒出一句不怕冒犯鲁迅先生的话,读遍浩瀚雄文,特别是像《故乡》这样的篇章里,何尝没有弥漫于沈园中,“东风恶”的“错错错”,“欢情薄”的“莫莫莫”?
人所见识的世界,谁个不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常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样那样的道理,都可以用在《故乡》所写的故乡,用在鲁迅所写的闰土。也可以用于再次朗读《故乡》的我对于先生篇章中的绍兴和现今绍兴的丁点理解。
还记得第一次来绍兴,一条古运河上,全是日常人家的乌篷船,两岸人家烟火气十足,至于如何进的百草园和沈园,脑子里的印象都不太清晰了。唯独心心念念准准地记着,那河边一处挤满时髦人群,却是由农家牛棚翻新而成的“牛栏咖啡”。后来有许多次,在许多地方,见到也挂着“牛栏咖啡”的咖啡小店,总免不了在心里一笑。这种最早出现在绍兴的人间写意,正如最早出现在绍兴的百草园,哪怕东方世界的各个校园都有名叫百草园的角落,也且自由他们去。
合唱团的老师曾对合唱团的孩子们说: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先生的金句子,对后人影响太大了。很难想象,如此励志的格言竟然是忧郁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故乡》的结束语,其特征太符合某些小说理论所指的可有可无、有添足之嫌的闲笔。这一细节也正是先生的文化品格的超级与伟大所在。前辈作家刘富道说过一句令人极其受用的话:小说就是闲笔的艺术。熟读鲁迅就会发现,先生正是这样将闲笔写成神来之笔的大师。这才有了,一部《故乡》其影响之广阔顶得上先生其余的全部作品。
无论谁,经历略久些,懂得什么时候必须记得故乡,那况味,往往近乎神来之笔。同样,有了《故乡》的绍兴,俨然如美丽江南的神来之笔。
不负江豚不负铜
用五百吨纯铜砌一座房子,在任何年代都不可想象。
在铜陵,这所举世无双的房子,让人看得实在过瘾。
纯铜砌成的房子,名叫铜官府。房子是新修的,修这房子是要言说一段铁打铜铸的往事。站在铜官府外的那一刻,秋天到来好久的模样一点也见不着,天气反而炎热得如同酷夏,铜和房子一起在阳光下冒着巨大的热量,透过空气,可以看见升腾不止的火焰一样密密麻麻的光谱。霸气也好,拒人千里之外也罢,生就了独一无二,就该有如此气质。那种仿佛天生的气场,丝毫不输紧邻的高高大大的一座铜官山。
苏东坡有七言诗说:落帆重到古铜官,长是江风阻往还。要似谪仙回舞袖,千年醉拂五松山。有些事物,就是这么着,好似天生一般。历数那些还能存世的古时经典,属于国之重器一类的桂冠,几乎全都戴在青铜铸就的鼎与簋的头上。所以,能在煤都、铁都、铝都等等称谓之中,雄踞文化源头的唯有铜都。也是因为有了铜都一说,铜陵这座小城,才可能毫不犹豫地以大地方的尊贵身份列于历史长河之上。
面对纯铜造就的铜官府,不由得想起刀光剑影的东周列国,一旦拥有这五百吨青铜,即便是容身蕞尔,于心唯忍的小国寡君,就会雄心勃发,做起江山在我的春秋大梦。砌在雕梁画栋之间的这些有色金属,真个出现在那个年代,制成那些年代的冷兵器,足以装备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之师。
雄踞華夏八百年的楚国,怎不是得益于与铜陵相距只有数百里的铜录山出产的青铜?铜录山那边,也有三千多年的青铜冶炼史,一千多年的建县史,殷商时期就“大兴炉冶”,是为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铜录山古铜矿遗址已发掘出自西周至西汉的采矿井巷三百六十多条,古代冶铜炉七座,是迄今为止中国保存最好、最完整、采掘时间最早、冶炼水平最高、规模最大的一处古铜矿遗址,是可与中国的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相媲美的世界奇迹。
在铜官府认识的朋友还说,铜陵这边青铜文化源流要略早一些。朋友引用的这话,出自一位研究青铜文化的共同朋友之口。只可惜朋友写成关于青铜源起的某些文字偏颇了些,有悖于铜陵江海潮流山川大地中生长了三千年的成功与自豪。
说起来宛若那相信不得的流言蜚语,铜陵这里,还用一千五百万元预算喂养十几条鱼。在大通古镇,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现实,与长江东去,海潮西来一样,不需要任何辨析,放眼看过去,既清楚明白,又刻骨铭心。科学地说来,俗话说的这鱼,是一种兽,特别是理论起生殖繁衍时,因其行为与兽相同,索性以雌兽和雄兽相称。多数时候,学界与凡俗一律称之为江豚。只有纯学术和太俗套时,前者才称其为淡水豚,后者则直呼江猪。
告别铜官府中的历史烽火与现实烈焰,搭乘轮渡,上到长江中间的清凉沙洲,接连遇见昔日人称小上海的大通古镇,还有和悦洲与铁板洲之间的夹江上的铜陵淡水豚自然保护区。沧桑兴废,只在一台摆渡车的摇摇晃晃之间。一座曾经十几万人的重镇,早被岁月风雨侵蚀成断垣残壁。连接长江主流与岔道的不起眼的夹江,反而成了令世界瞩目的科学史上首座利用半自然条件对白暨豚、江豚等进行易地养护的场所。如今白暨豚已绝迹,此地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长江中下游特有的世界水生珍稀动物江豚。
当年由武汉水生所救治的地球上最后的白暨豚,科学家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令其繁衍哪怕是独苗苗的后代。白暨豚的前车之鉴,使得人们空前重视江豚的境遇。从二〇〇三年五月,到二〇〇六年七月,生活在夹江这片水域中的雌兽“姗姗”接连繁殖出三头小江豚。那天,一行人站在专事喂食的栈桥上,看水中十几头江豚优雅地抢食被投放到水中的鲫鱼和鲤鱼,从保护区设立之日起就从事饲养工作的那位中年男子,左手接二连三地将两三寸长的小鱼儿抛进水里,右手指着水中个子最小的一头江豚,说它是去年才出生的。相关科研机构调查后推测,长江江豚数量约为一千多头,其中,干流约为四百多头,洞庭湖约为一百多头,鄱阳湖约为四百多头。小小的夹江中就有十七头。
资料上说,江豚的眼睛无视力可言,对外的一切感知,完全依赖于与生俱来的声呐系统。一段夹江,水不太清,也不太浊,水边的植被不太密,也不太疏,都是人们习惯的长江两岸模样。一只小鱼儿抛下水,就有一只江豚从不清不浊的江水中滑跃而来;两只小鱼抛下水,就有两只江豚从似流未流的江水中溜溜地显出原身。除非水里有三只小鱼儿,才会见到三只“雌兽”或者“雄兽”。无论小鱼在水中成何种姿势,长着一双无用眼睛的江豚,都能准确无误地叼着鱼头,吞入腹中,绝对不会出现从鱼尾开始倒着下咽的错误。最奇妙的是,如果小鱼儿没有脑袋,从入水的那一刻起,江豚就会视若无物,连闻都不去闻一下。这奇妙是饲养江豚的中年男子说出来的,说话之际,他信手掐掉一只鲫鱼的头,抛到一只江豚的身边。一向不会让入水的小鱼多待半秒的江豚,竟然没有丁点搭理的意思。中年男子如此做了三次,结果都是一样。之后抛入水中的小鱼是完整的,说话之间,去年才出生的那头小江豚就现身,轻轻一抖身子,就将完整的小鱼完整地吞入腹中。
从夹江这里开始数起,整个长江中下游水域中的一千多头江豚,是地球生物的杰出代表,其科研价值,甚至超过人类本身。我们的祖先只经历过一次进化。小小的江豚,比人类多经历一次轮回,在生命历程中,多获得一次成功。不知道哪一年,进化后的江豚,从水中爬起来,上到陆地,变成四条腿的动物。可惜时间不算太长,爬上陆地的江豚,难以适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于是重新回到水中。
用不着脑洞大开,只要稍微动一下脑子,让思想的边界轻松抵达江豚开始第二次进化的某个年月日,就有可能发现同为哺乳动物的人类,从水中爬向陆地的模模糊糊的小小身影。好不容易变身为哺乳动物的江豚,义无反顾地回到水中,却还是这般哺乳动物之身,莫不正是人类的过去与未来?也正是这一点,人类所做的相关江豚的一切,与其说是保护江豚,不如说是保护人类自己。与其说是研究江豚的来龙去脉,不如说是意图从中找出事关人类自己的某种传统与传承。
铜陵这里的铜官府也有如此意义。那叫铜官的,是殷商之后掌管“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铜矿开采业的一介官名。近代以来,人类早已认识并掌握着许多比青铜重要的地矿资源,仍不放弃对青铜的追寻,并非青铜如何珍贵,而是青铜是人类较长时期的不可替代的文化源流。
那天在铜官府,朋友脱口而出,指某个精美绝伦的青铜器物的制作方法为青铜时代盛行于欧洲的那种方法。这轻飘飘一说,绝对不是一声惊雷,只能等同于巨大的吆喝。铜陵所代表的青铜文化,唯一源头是“范铸法”,也正是与“范铸法”相辅相成的劳作方式,孕育了青铜时代的中国文化。青铜时代盛行于地中海沿岸的青铜制作工艺,造就了与东方文化迥然不同的西方文化。此中关键节点在于,不能因为湖北省博物馆珍藏的曾侯乙尊盘貎似很难以“范铸法”制成,就可以在没有任何其他青铜工艺的考古实证时,凭着异想天开的脑子,想当然地用地中海的海水来润润长江。
二〇一八年,夹江上那片自然保护区里的江豚,从“亚种”升级到“种”时,在学界之外的社会上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殊不知,这虽不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在科学研究中也还算得上倒海翻江了。所谓亚种就是由于地理因素等限制导致生物产生的种群,本质上并没有产生生殖隔离,依然可以产生可育后代。比如狼和狗,狗是灰狼的一个亚种,所以狗可以和灰狼进行交配产生后代。“种”却不行,“种”的定义就是生殖隔离。一个生物属于“种”级别的,往往意味相差或相隔百万年。文化上的融合,显然没有生物界那么艰难。然而,青铜时代相隔万里并肩走向高峰的青铜文化,也有点类似生物的“种”,而非“亚种”。诸如曾侯乙尊盘这样的青铜重器,没有坚实的青铜文化作基础,想要登峰造极只会是异想天开。这也等于说,虽然条条道路通北京,也不可以要求京杭大运河上最优秀的船工,一夜之间改为驾驶马车,还要取得比惯走京杭直道的顶级骑手早到皇宫的好成绩。活生生的事实一直在证明,唯有长江才会提供江豚存世的保证,那些幻想某个时间在亚马孙河、在伏尔加河、在莱茵河与塞纳河中出现江豚种群,只能是白日做夢。同样的道理,在古老华夏的大地上,唯有生生不息的“范铸法”才有可能摘取中华青铜文明的桂冠。
荒野中的一段夹江,十几头江豚,在科学意义之外,是那有造化之人才能读懂的对着天地写来的春秋笔法。看似无心插柳,实际是有心栽花。用江豚比照青铜,用青铜寓意江豚。铜陵之铜,所赋予“铜官”之责,擅长由青铜文化举一反三,能够从三千年古老矿渣寻觅端倪,又可以对新兴自然保护区有更新的想法,不负江豚,不负青铜。
两棵树上,一棵树下
再到簰洲湾,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情结。
出武昌,到嘉鱼,之后去往簰洲垸的路途有很长一段是在长江南岸的大堤上。江面上还是春潮带雨的那种朦胧,离夏季洪水泛滥还有一段时间。在时光的这段缝隙里,那在有水来时惊涛拍岸的滩地上抢种的蔬菜,比起别处按部就班悠然生成的绿肥红瘦,堪可称作俗世日常中的尤物。除了蔬菜,堤内堤外所剩下的就只是树了,各种各样的,一株株,一棵棵,长势煞是迷人。
有百年堤,无百年树。这句话本指长江中游与汉江下游一带平原湿地上的特殊景象。
因为洪灾频发,大堤少不得,老堤倒不得,大树老树只是栽种时的梦想,还没有活够年头,就在洪水中夭折了。一九九八年夏天的那场大洪水,让多少青枝绿叶停止了梦想,也让不少茁壮的树木在传说中至今不朽。
第一次来到簰洲垸,又次离开簰洲垸时,就曾想过,一定要找时间再来此脚踏实地走一遍。一九九八年八月下旬,搭乘子弟兵抗洪抢险的冲锋舟,第一次来簰洲垸,一行人个个系着橙色救生衣,说是在簰洲垸看了几个小时,实际上,连一寸土地都没见着,更别说只需要看上几眼就能用目光逼出油来的肥沃原野。除了几段残存的堤顶和为数不多的树梢,我们想看上一眼的簰洲垸被滔天的洪水彻底淹没。汤汤大水之上的我们,悲壮得连一滴眼泪也不敢流,害怕多添一滴水,就会带来新的灭顶之灾,连这少数树梢和残存的几段江堤也见不着了。
那年夏天,使整个簰洲垸陷入灭顶之灾的洪水,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凶猛的,多少年后仍无法相忘,偶尔需要举例时,便会情不自禁地拿出来作相关证明。比如,前些时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非要将个人文集里早前写就的“簰”,按时下文字规定改为“排”。与其沟通时,自己问对方应当知道簰洲垸吧,“九八抗洪”时,不少媒体也曾按规定写成“排洲垸”,后来全都一一改正过来。又与对方说,电影《闪闪的红星》主题歌所唱:“小小竹排江中游”,武夷山九曲溪的导游词:“排在水中走,人在画中游”,如此竹排哪能禁得起滔滔洪流?那在大江大河之上,承载重物劈波斩浪,非“簰”所莫属。簰是特大号的排,但不可以统一称作排。正如航空母舰是超级大船,却无人斗胆称其为船。簰洲西流弯一弯,汉口水落三尺三——浩浩荡荡的长江上,能与重大水文地理相般配的器物,岂是往来溪涧的小小排儿所能担当!
二〇二一年初夏,第二次到簰洲垸,所见所闻没有一样不是陌生的,因为第一次来时,从长江大堤溃口处涌入的大洪水,将最高的楼房都淹得不见踪影,平地而起的除了浊浪便是浊流,与此刻所见烟火人间,稼穑田野,判若天壤。很难相信,眼前一切所见,在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全都沉入水底。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地里种着尤觉清香扑鼻的优质甘蓝,刚刚开过花便迫不及待地露出油彩梢头的油菜,还有那骄傲地表示丰收即将到手的麦子,用粼粼波光接上云天迎候耕耘机器的稻田,这些一眼就能看透的乡村田园图景,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即如是如斯,不知洪水猛兽为何物!当年所见簰洲垸,只有洪水与舟船。如今的簰洲垸,小的村落有小小的车水马龙,大的乡镇有浓浓的歌舞升平。那些被水泡过的老屋仍旧烟火兴旺喜气洋洋,一旁新起的高楼与新建的长街更加抢眼,临近小河的一栋栋农舍,颇得诗风词韵,如此流连,迥然于一九九八年夏天来过后,太多伤心下的欲走还留。
梦浅梦深、亦真亦幻的时刻当然很好,所谓美梦成真,就是将日子过得如同美梦一样。由于当年子弟兵的驰援才从最艰难的日子挺了过来,由于三峡大坝建成后对长江上游洪水的拦截,由于普天之下的民众都在勤劳勇敢奔向小康,一向狂放不羁的洪水也将凶悍性子收敛起来,哪怕是乘着最大洪峰笔直往东而来,也不得不在簰洲垸顶头的大堤前扭转半个身子往西而去时,一改从前的暴虐,反倒以岁月流逝模样用浪花之上的江鸥点染一段温情。
最能表现这温情的是小镇边上两棵白杨,还有朋友反复告知的那棵杨柳。
说簰洲垸白杨树多,是事实,又不全是事实。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凡是依靠着长江的村落乡镇,没有不是将种白杨树当成洪荒时节安身立命的最后机会的。
一九九八年八月一日夜里,簰洲垸大堤没能顶住洪魔的肆虐,终于溃口了。后来通过视频看到,惊涛骇浪之中,那个名叫江姗的小女孩死抱着一株小白杨,硬是从黑夜撑到黎明。当有人来施救时,小女孩还不敢放手,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说奶奶让她抱着小白杨千万不要松手。奶奶自己却因体力不支,抱不住小白杨,随洪水永远去了天涯。洪荒之下,生命没有任何不同。那比狂飙凶猛百倍的浪潮来袭时,一辆辆正在抢险的重载卡车,顷刻之间成了一枚枚卵石,淹没在浪涛深处。一位铁汉模样的将军,到此地步,同样得幸抱着一棵小白杨。
二十三年过去,小镇边上的这两棵白杨树,长得很大了,粗壮的树干拔地而起,那并肩直立的模样,其意义就是一段阻隔洪水的大堤。私下里,簰洲垸人,将一棵白杨称为“将军树”,另一棵白杨称为“江姗树”。小镇的人这么说话,听得人心里格外柔软,也格外苍凉。不由得想得起天山深处的胡杨,华山顶上的青松;想得起西湖岸边的垂柳,洛阳城内的牡丹。在小镇中心的“九八抗洪纪念馆”,几张旧照片上,一群人正是紧抱着小白杨才让吃人不吐骨头的洪魔终成饿鬼。从纪念館出来,再次经过那两棵高大的白杨树时,不禁抬头望向空中,万一灾难重现时,这白杨可以给多少人以最后的生机?
在簰洲垸上游约二十里,有个地方叫王家月。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全世界都将此地误称为王家垸。那天早上,自己随一个团的军人十万火急地赶到此地,打响“九八抗洪”的收官之战,在水深齐腰的稻田里封堵这一年万里长江大堤上出现的最后一个管涌。险情过后,封堵管涌的几千立方米的大小块石与粗细沙砾,成了平展展田野上的一处高台。
相隔二十三年,再来时,一场大雨将头一天的暴烈阳光洗得凉飕飕的,田间小路上的泥泞还在,当初都曾舍身跳进洪水的几位同行者,小心翼翼的模样,有点像是步步惊心。在离高台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自己到底还是站住了。
在高台正中,孤零零长着一棵小树。
不用问便已知道,不是别的,正是当地朋友业已念叨过许多遍的那棵杨柳。
夏天正在到来,仿佛是被最后一股春风唤醒记忆。发生管涌的那天正午,爱人下班时将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就在那棵杨柳生长的位置,对着手机,我没有说自己正在管涌抢险现场,只说一切都好!一九九八年夏天人们听到“管涌”二字,宛若二〇二〇年春天世人对“新冠”的谈虎色变。我对爱人说一切都好时,站在深水中的几位战士用一种奇怪眼神看过来!那天午后两点,险情基本解除后,与大批满身泥水的军人一道蹲在乡间小路上,痛痛快快地吃了几大碗炊事班做的饭菜。管涌现场仍有大批军人在进行加固作业,另有三三两两的当地人拎着各式各样的器物,在给子弟兵们送茶送水。想着这些,心中忽地一闪念,那时候自己不将真相告诉爱人,只对她说一切都好,本是一句平常话,这种自然而然的表述,既是亲人之间相互关爱,也是发自内心的愿景。那时候,在这高台之下的深水里,身处险境的军人,谁人心里不是怀着青青杨柳一样的情愫,牵挂着杨柳丝丝一样的牵挂。
相比从前,簰洲垸上上下下堤内堤外一切都好了许多,那叫得出名字的两棵白杨,从风雨飘摇中挺过来,一年一度地长成参天大树。那曾经指望三万年后才风化成沙土的块石沙砾高台,才几年工夫就有杨柳长了出来,虽然只有一棵,却更显风情万种。这样的杨柳能长多少叶子呢?远远看过去,大约几千片吧,这是一种希望,希望小小杨柳用这种方式记住当初参加封堵管涌的几千名子弟兵。
曾经在干旱少雨的甘肃平凉,见过一棵名为国槐的大树,三千二百年树龄,毫不过分说,那样子是用苍穹之根吸收过《三坟》《五典》的智慧,用坚硬身躯容纳下《八索》《九丘》的文脉,用婀娜枝叶感受了《诗经》《乐府》的深邃与高翔。簰洲垸一带,注定没有见证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老树,能够见证的是分明应当向东流逝的长江,到了此地却扭头向西而去,将洪水猛兽与大小龙王都不太相信的奇观,都付与簰洲垸及其簰洲垸上的西流湾。不必等到再过二十三个二十三年时,不必等到垒起高台的块石与沙砾变得与周围田野浑然天成时,更不必让小小杨柳和高高白杨都变得千年国槐那样沧桑时,大江之畔无所不在,大水之中万物天成。历经过灾难的白杨全都是周瑜、陆逊那般青壮小伙模样,苦难中泡大的杨柳全都是大乔、小乔一样婀娜姑娘身姿,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走向新的梦想,比起已经固定下来的某种象征,更加令人向往。如同自己刚转过身,就在想什么时候再来看看簰洲垸,看看簰洲垸这里的两棵白杨、一棵杨柳。还有这两棵树上,还有这一棵树下,安详天空,锦绣大地!
大功
一个人行走的足迹,往往就是历史的足迹。譬如这次去嘉鱼,在某种意义上来看,最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历史的选择。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的确算不上什么,但是当一个个生命被冠以战士,并且由几千个这样的生命组成的集团,在一夜之间从黄河流过的华北大平原,驾驶铁骑急驰到长江涌起的共和国粮仓一样的江汉平原时,他们的每一步行走,都会在大写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如果没有一九九八年夏天的经历,很难让人相信,一场雨竟会让一个拥有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面临空前的危险,以至于让这支战士人数几十年来一直雄踞世界首位的军队,不得不进行自淮海战役以来最大规模的战斗调动,而他们的搏杀对手,竟是自己国土上被称为母亲河的长江。在去嘉鱼的公路的右侧,江水泛滥成了一片汪洋,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亘古神话中的大洪荒。从北京来的一位资深记者告诉我,有关部门已将《告全国人民书》起草好了,如果洪水失控便马上宣告。这位记者心情沉重得说不下去,同行的人好久都在沉默不语。当我们又是车又是船地来到簰洲垸大堤上,面对六百三十米宽的大溃口,不堪负荷的心让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那轻而易举就将曾以为固若金汤、四十多年不曾失守的大堤一举摧毁的江水,在黄昏的辉照下显出一派肃杀之气。这时,长江第六次洪峰正涌起一道醒目的浪头缓缓通过。正是这道溃口,让小小的嘉鱼县突然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正是这一点让济南军区某师的几千名官兵在二十一小时之内奔行千里,来到这江南小县,执行着比天大还要天大的使命。
对于这个师的一万三千名将士来说,抗美援朝时的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曾是他们心中无上的骄傲。可是和平对于向往英雄的军人总是格外地残酷。一道裁军命令让一万个英雄的理想在刹那间成了永远的梦想,曾让将士们自豪的建制番号就要成为心中挥不去的痛,新的建制只能留下现有官兵的零头。在嘉鱼县城实验学校某团临时驻地里,我头一回听见那些校官们谈到自己的下岗问题。他们直言不讳地说,全师将有数百名军官下岗。我是八月二十日来到这个部队的,这个日子离他们开始整编的预定时间只有六天。但是一场跨世纪的洪灾,彻底夺走了他们为自己的明天与未来思考的机会。这个团同师里的其他团队一道,是八月八日中午从原驻地出发昼夜兼程赶到武汉,然后这个团又马不停蹄地独自赶往嘉鱼。九日上午车队刚进县城,当地群众刚拥上来欢迎,命令就下来了:拦阻江水的护城大堤出现两处重大险情……数百名官兵连安营扎寨的地方都没看见,便跑步冲上江堤,一口气干了十一个小时。
说来也巧,这个团有八十三名战士是嘉鱼籍的,当他们从大卡车里跳下来,沿街冲锋时,他们中的一些人被自己的亲人认出来。当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追上来喊着这些战士的名字时,他们除了回头应一声以外,连惊喜的笑容也没来得及给一丝。一个叫刘党生的战士,后来在驻地门前站岗时,因其乡音被县电视台的记者辨出,而拍了一条新闻。家住乡下的父亲在电视里看见后,连忙来县城里。父子见面时,刘党生正在江堤上扛着土包加固子堤。刘党生没空同父亲讲话。父亲就追着他来回走,并不时伸手帮儿子一把,后来干脆同儿子一道一人扛一只土包,父子二人一下子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另外一名战士的遭遇更巧。那天他在堤下同战友一道值班,忽然见到堤上有自己村里的熟人,他连忙追上去打听,才知道挨着哨棚最近的那座灾民窝棚就是自己家人此时的家。战士走进那被洪水洗得一干二净的家,同家里人简单说上几句话后,又回到值班岗位,从此再也没进过这近在咫尺的家门。
我在这支部队待了三天三夜,这期间不知多少次面对当地群众来慰问时顺手贴上的一幅标语出神。标语是这样写的:来了人民子弟兵,抗洪抢险更放心。这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团长张德斌和政委陈智勇反复说过的一句話:视灾区为亲人、把灾区当故乡。他们说这句话来源于陈毅元帅的那句名言:我们是人民的儿子,哪有儿子不孝敬父母!这个团的前身是新四军一师一团,向来以打硬仗著名。团下属有四个大功连队,淮海战役两个,抗美援朝一个,还有一个是在一九七五年河南驻马店抗洪抢险中获得的。时间选定一九九八年八月里让这支部队在特殊地点上与历史和未来作了次碰撞。在三国古战场的南岸赤壁镇,有道名叫老堵口的江堤,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师用泥土和芦苇筑起来的。当然这不是那支后来被解放军彻底击败的军队有意给对手留下的伏笔,但这无疑是常胜之师是否名副其实的又一轮考验。八月中旬,老堵口出现一个直径半米的管涌,从管涌里喷出来的江水达五米高。此时,旅游胜地赤壁镇,已被搬得空空如也!
团属炮营几百名战士冲上去,几乎用尽了生命的一切可能,奋战了几十个小时,硬是奇迹般地将凶猛的管涌制服了。在我前往嘉鱼的路上,碰见一支海军陆战队的车队。当时天上雷雨交加,地上狂风怒吼,他们的行进更显威风八面。海军陆战队是去替换驻防赤壁镇的炮营,这样的威武之师却面临一场尴尬:当地的干部群众坚决不让炮营走!他们太信任炮营了。不知这些生长在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的人们知不知道,这场与洪水的决斗是这支英勇善战的部队的最后诀别。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棒的部队竟会说撤销就撤销!
对于战士来说,他们知道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他们表现得格外珍惜。来到嘉鱼后,战士们最流行的有两句话:用汗水洗去身上的污垢,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兵;多吃点苦,将来做人有资本!
团长张德斌告诉我,他们的家属也特别能战斗。政委陈智勇同妻子是在老山战场上相恋的,他们有个可爱的儿子叫陈思。哪知小家伙患上严重的肾病,才十一岁两腿就肿得不能走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那位国际知名的肾病专家黎磊石教授,治了一阵,刚有些好转,陈智勇就随部队上了抗洪第一线。小陈思在家苦思冥想,画了一幅如何为江堤堵住溃口的设计图:所用材料为钢筋水泥、橡胶和棉絮。我在电话里同小陈思交谈过一次。我问他是否给他妈妈添了麻烦。他奶声奶气地说:我是男子汉,怎么会哩!六次洪峰从嘉鱼通过后,团里的军嫂张燕从漯河发来一封给全团官兵的慰问电,她说:……我真想马上赶到你们身边,为你们洗衣、烧水、做饭,来安慰你们的疲劳。你们太辛苦了,在这里我代表军嫂们,代表家里的亲人向你们说一声真的好想你……张团长挥动着慰问电说,这也是他们团的战斗力。
八月二十一日上午九点整,我们还在这个团里采访,突然来了紧急命令,五分钟内五百名官兵便在张德斌、陈智勇的率领下驱车直赴发生险情的新街镇王家垸(二〇二一年四月二十三日,重访此地,方知此村名为王家月)村。陈智勇后来说灾难考验人时,正是上帝对他的垂青。他们面对的又是一个罕见的管涌,它在离江堤一千五百米的水田中,直径达零点七五米,流量为每秒零点二立方米。发现它时,它已喷出一千多立方米泥沙。水田里的水有齐腰深,管涌处,离最近的岸也有几百米,而离可以转运沙石料的地方有上千米。那一带是血吸虫感染区,可张德斌和陈智勇想也没想,就率先跳进水中,在头前为战士们开路。
我有幸在管涌现场目睹了这场与灾难赛跑的全过程。没在水中的稻穗上,战士们用肉的身躯铺成了两条传送带,团长政委不时高喊:决不能让簰洲垸的悲剧重演。有两个连队已在附近江堤上突击干了一天一夜的活,还要轮换休息,早饭都没吃,便又赶来抢险。陆续赶来的部队达两千余人,泡在水中的这些最早到达的官兵直到将两百多吨堵管涌的沙石料全部运到现场才上岸吃午饭,这时已是下午两点。
我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读到有关这次抢险的报道,所有报纸无一例外地都只让人从那句“两千多名解放军战士参加了抢险”的语言中,才能感受到他们曾经存在过。我不知道那位同样是被战士们背到管涌现场的泥石堆上的记者,是否写了这些消息中的一篇。我庆幸的是自己数次被记者们当作了抢险的战士,我为自己的鱼目混珠而自豪。我将这些报纸拿给一些官兵们看时,他们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淡淡一笑。
这笑让我忽然来了个念头,既然大智若愚,那么会不会是大功若无?王家垸管涌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才开始由技术人员倒下第一袋寸口石,但那些根据某些人的行程来写的文章却说中午十二点险情就基本排除,那些显赫的名字又一次散着油墨香时,张德斌和陈智勇正带领战士苦战在水田里。从下水开始,二十一小时后,正是第二天清晨六点二十分,战士们用冲锋舟运完了最后一批沙土包,将蓄水反压管涌的围堰垒好后,大家手挽着手,高举着红旗,唱起那首士兵们最爱唱的《当兵的人》。那一刻,朝阳正在升起,在他们的身后彩霞有一万丈高。没有任何镜头对准那一张张英姿勃勃、再厚的泥水也掩不去青春光彩的脸庞。
实际上他们无需别人来评说。听听大功三连的连歌:《这就是三连的兵》!听听大功六连的连歌:《打不垮拖不烂》!再听听大功八连的连歌:《英雄的连队英雄的兵》!三连连歌中有这么一句:打胜仗,出英雄,为国为民立大功!簰洲垸的悲剧没有重演,那位六十二岁的老专家曾泡在水中对我说:这些战士一个能顶几十个壮劳力,没有他们,长江大堤恐怕不止垮几十次!灾难像那个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一切的企图都成了徒劳。这是真正的大功,它将安宁与平常,不事声张地交还给还在享受平常与安宁的人,不使他们觉察到灾难曾与之擦肩而过,所以大功确实若无。
我真想在中国军队的序列中,这支部队的番号永远不被删改,我也想这么好的官兵应该尽可能久地留在部队中。我想嘉鱼的人民在面对日后哪个雨季的洪灾时,也会对记忆中的这支部队说,真的好想你!我还想,只要长江还在流,它就是这支曾与它鏖战过的部队数千名将士永远的绶带!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