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两个女邻居
2022-03-11许冬林
许冬林
读《诗经》,读到“卫风”这一章,我总是喜欢把《硕人》和《氓》这两首混搭在一起读。每读,像是被辛辣的芥末冲撞,冲得人涕泗横流。
这两首诗,刚好前后相连,又都是描写两个女子的婚恋,她们像住在一本书里的两个邻居。
这样混搭着读,像是读一体的阴阳两面,读天地的明暗两极,读季节的蓬勃与衰朽,读感情世界里的沉醉飞扬与沦落清醒。
《硕人》全诗四章,整个第二章都是写庄姜的美貌与神态,作者几乎用的是工笔画的细功夫来描摹。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么美,是从手指美起。真正的美,不留一点瑕疵。
《硕人》,大抵就是描述美贵妇庄姜的出嫁吧,真是好大排场。长得美也就罢了,还家世煊赫,家里亲戚都是王侯将相,比《红楼梦》里的贾府小姐还要尊贵。
这样的女子,陪嫁自是不一般。别人家的陪嫁至多是物品,她还有陪嫁的姑娘,以及随从护送的齐国文武诸臣。
而《氓》里,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美不美呢?想必也是美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丝就被那个“氓”看上了,软硬兼施地追求着。
这個无名的女子,我们且叫她采桑女吧,她在娘家采桑养蚕织丝赶集市,是个勤快的好姑娘。只可惜,采桑女遇人不淑,结婚后,辛苦持家,最后到底免不了被丈夫遗弃。回到娘家后,还要被兄弟嘲笑,往伤口上撒盐。
《硕人》里,庄姜手如柔荑,我相信,她会一直柔荑下去。
而《氓》里,那个采桑的弃妇也许在还是少女的时候有过一段短暂的手如柔荑的时光,但是,随着命运急转直下,一双手,很快就会布满种作纺织、养儿育女,甚至遭受家暴时落下的伤口,慢慢就成了秋天的茅草,枯萎的、粗糙的、失去水分活不回来的茅草。
我常想,庄姜和采桑女,除了在一本《诗经》里站成了两个邻居,不远不近地漠然一瞥,还会不会,在现实的土壤上,有过相遇?
如果她们遇上了呢?
如果遇上,是否,那黄河之畔的秋风,也令人有了割喉之痛?
我想象她们两人遇上了,因为离得实在不远:庄姜出嫁,钟鼓琴瑟,人马缤纷,好喧哗的一支队伍途经黄河边;而采桑女那一日,正被丈夫所弃,背负一腔心酸往事,正渡淇水回娘家。
淇水是黄河支流,离得不远。当庄姜的出嫁队伍在城郊歇息之时,伤心的采桑女远远看见队伍里那个雍容美丽幸福的女子……
往事再次洪水似的涌上心头,当年,那个秋天,她的氓也曾来迎娶她。
虽然不及眼前这王公贵族家女子的奢华与热闹,可她的幸福感一样不会低。那时,她也是青春貌美满怀憧憬的新嫁娘呀。
可此刻,桑叶已枯黄,人间又是一秋,她被弃,恩爱无存。
在黄河边,在人间,从来就是这样:有人笑,有人老;有人开始,有人收梢。
庄姜和采桑的弃妇,这两个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女子,在《诗经》里做了邻居。
只是没想到,硕人庄姜,在多年以后,既无夫妻恩爱,也无子嗣相伴,辉煌的王宫里不过又添了一缕孤独的瘦长身影。我原以为,这两个邻居,一个人生会越走越高越阔,成为星汉灿烂的天空;一个人生会越走越暗越低,成为浑浊冰冷的洼地,由此成为最遥远的两极。
可是,很遗憾,天空和大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相遇,融合在一起。她们,最后都是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