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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对康德 自然观的继承与超越

2022-03-11魏书胜

江汉论坛 2022年3期
关键词:自然观康德马克思

摘要:把握马克思自然观的深刻内涵,仅仅超越苏联教科书回到马克思的思想文本是不够的。康德通过“哥白尼式的革命”和“物自身”观念所确立的主体性原则,才是通向理解马克思自然观的真正桥梁。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从其在康德的思想逻辑中而言,是对康德应有自然观的实现;从其建立于实践哲学的基础上而言,又是对康德自然观的超越。

关键词:马克思;自然观;康德;关系;实践

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3-0035-06

马克思没有系统地阐述他对自然世界的观点,更没有建构起苏联模式教科书中那种关于自然世界的观念体系。马克思的思想文献中关于“人化的自然”“人类学的自然”以及“历史的自然”等关于自然观的阐释及经典论述,已经为学界所熟知。然而,即使在我们熟知并理解了马克思自然观的实践性、社会历史性之后,能够取代苏联教科书中的实体性“客观”自然观的马克思自然世界观的新观念似乎仍不清晰。仅仅因人的自然界具有社会历史性就把马克思的自然观消融到其社会历史观中是难以说服人的。因此,仅仅在学术的意义上呈现了马克思自然观的思想历史、发掘了相关的思想文献,并没有完成思想阐释的任务,对马克思自然观的阐释仍是需要继续完成的理论课题。

马克思的自然观并不是显而易见地存在于其直接谈论自然的思想文本之中的。要把握马克思的思想观念,需要把马克思置于更广阔的思想视野中,即要返回德国古典哲学。关于马克思是近康德还是近黑格尔的分歧和争论并不是无意义的,这一问题探讨的实质并不在于澄清马克思的思想与谁更接近,而在于确定从谁出发“看”马克思才能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依据言说者已经形成的观念去探讨问题,难免见仁见智,那就不如按照历史发展的次序进行讨论。康德哲学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开端,他的思想到底如何影响了马克思,是需要首先进行研究的问题。当然,学界对康德哲学特别是其自然观也尚未形成共识,因此这也就仍需作为探讨其哲学与马克思哲学的关系之前提加以阐释。

一、认识论视阈中的康德自然观

俞吾金教授曾经指出:“我们从未认真地消化康德哲学。”① 如果我们承认这个判断,那么,究竟怎样才算是消化了呢?简单地说,消化了一种哲学,就是把握了这种哲学的精髓,并能够不言必称文本、不依据学术化的研究成果而把这种哲学讲清楚,或者说用通俗的语言讲清楚。或许这种对“消化”的理解未必恰当,但重要的是“消化”是学术化之外甚至之上的一种研究的价值追求,这种追求对于超越哲学研究的学术化阐释困境,从而为思想创造奠定基础具有重要意义。毛泽东是消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典范,他把握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事求是”精髓并用通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那些能把马列经典倒背如流的中国“布尔什维克”们无法相比的。毛泽东为我们树立的榜样,在今天的学术研究中不应遗忘。

康德的自然观即在他完成了“哥白尼”式的思想实验之后所形成的对于自然世界的观念。康德的自然观包含两个相互关联的基本要点,一是自然界是在人的先天认识形式中的自然界:“到现在为止,大家总以为我们的一切认识都应该投合对象;但是在这个假定下,凡是想凭借概念先天地建立某种关于对象的东西以扩展我们知识的一切试验,统统失败了。因此大家不妨试验一下,把对象设想成应该投合我们的认识,看看这样是否会把形而上学的任务完成得比较好些;其实这种设想本来就与我们所盼望的更加一致,因为我们正是盼望能有一种有关对象的先天认识,这先天认识能在对象被给予我们之前,先就确立起某种关于对象的东西。这样,我们的设想就同哥白尼最初的思想非常近似。”② 二是自然界的自身之所是即“物自身”(也被翻译成“物自体”或“自在之物”)是不可知的:“我们先天的理性认识只涉及现象,而不过问事物本身,自在的事物虽然自身是实在的,但却是我们所不知道的。”③ 对于第一点,学界对其思想含义的争议不大,因为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言中表达的很清楚。虽然康德自比为“哥白尼”式的思想颠倒所形成的自然观是思想实验的结果,但其实这种自然观是一个伟大发现,即作为人的对象的自然界是在人的先天认识形式之中的。虽然学界一般都认为康德的这种自然观实现了人类自然观从客体中心向主体中心的转变,但这种转变具体如何理解,在康德的学术阐释成果中往往语焉不详,正如洛克莫尔所言,“康德的哥白尼主义经常被提及却很少被细致地研究”④。下面我们就对康德自然觀的第一个要点进行扩展性的理解阐释。

如果把康德的自然观称之为“日心说”,那么他要实现的思维方式变革所针对的就是“地心说”意义上的自然观。“地心说”意义上的自然观是说,自然界是在人之外客观地存在的,自然界的客观存在性是由自然界自身决定的,自然界有其自身的确定的规定性,自然科学就是要把握自然界的自身规定性即本质与规律。而康德的“日心说”自然观则认为,自然界确实存在着,但是作为人的对象的自然界并不是自然界本身,而是存在于人的先天认识形式之内的自然界,作为自然界自身的“物自身”是不可知的(关于“物自身”问题我们稍后作为康德自然观的第二个要点进行讨论)。

如何“消化式”地理解康德的发现或者这个“日心说”的新观念?我们可以从人的大脑和人的眼睛在认识能力方面进行类比的意义上来理解。从经验来说,人的眼睛看到的对象界是“真实”的,所谓“眼见为实”,即人的眼睛看到的自然界就是自然界本身,或者说人的眼睛看到的自然界是客观的自然界自身在人的眼睛中的反映。然而,如果按照科学的理论重新思考人的眼睛与自然界的关系,事情就反转了。从科学对人的眼睛结构的认识来看,人所看到的世界是在人的眼睛结构中的世界,人眼能看到的波长范围为312nm—1050nm,人看到的世界是彩色的也是因为人眼的结构。这就表明,人所看见的世界并不是世界本身,而是在人的眼睛结构中的世界,在人眼结构范围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是人的眼睛不能知道的。人的其他感觉器官——耳朵、鼻子、舌头、皮肤——与人的眼睛一样,都有自身感觉能力的范围,这些感觉器官所感受到的世界也都是在其自身结构范围内与这种结构有关的部分,在人的这些感觉能力范围之外,人不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虽然人脑比人的五官更复杂,甚至具有高于感性知觉能力的理性思维能力。但是,一般来说,人脑也是人的感觉器官,从这一点来看,人脑与人的五官同样具有感觉能力,虽然人脑还具有思想能力,但是人类的科学研究还没有研究清楚人脑的能力范围,因而也无法断定人脑的能力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如果是有限的,那就与其他感觉器官没有实质区别。康德的观点是人脑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因而他才竭力去研究这一有限能力的边界,研究包括十二范畴在内的人的先天认识形式的内容。康德的人的认识能力有限的观念来自于数学与物理学等自然科学。实际上,一直到今天,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科学知识背景下,多数人的思维还停留在牛顿物理学的范围内,因而难以理解康德的自然观。

如果上面的阐释仍不能帮助理解康德的观念,那么我们通过阐释“物自身”来进一步说明,因为“物自身”与在人的先天认识形式中的自然界密切相关(此处阐释的“物自身”,并不包含如俞吾金教授所说的作为“实践理性的范导性原则”的含义⑤)。实际上,如果理解了康德所说的作为人的对象的自然界是在人的先天认识形式中的自然界的含义,从逻辑上自然就会承认“物自身”不可知。因为,作为人的对象的世界是在人的认识形式中的世界,也就意味着人所认识到的世界不可能是世界自身即“物自身”或“自在之物”,就如同人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只能是眼睛结构内的世界而不可能是世界本身一样,或者反过来说,在人的眼睛结构范围外的世界是人的眼睛看不到的,而且人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也不是世界本身,而只是人的眼睛结构与世界之中的因素的一种关系。同理,在人脑的认识结构之外的世界也是人不能知道的。

对于“物自身”的不可知还可以从不同主体的角度来理解。我们这里说的不同主体是指在人之外的生物,如狗、牛或苍蝇、蜻蜓等。从不同主体的角度看世界,那些在人之外的主体同人一样,也都是在自己的观看能力范围内看到世界的。由于这些不同生物的眼睛的结构是不同的,它们看到的世界也就是不同的,那么,这些生物谁看到的世界是“物自身”呢?“物自身”对于不同观察主体的相对性表明,“物自身”对于人和其他生物一样,都是不可知的。

康德提出的“物自身”不可知,实际上是发现了自然界的不确定性,这是从他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中衍生出来的对人类自然观的重大贡献。“物自身”作为真实存在实际上是人的想象,我们可以在理论上想象有“物自身”即事物自身的规定性或事物的自身之所是,但是当康德发现了人的自然界的属人性,也就发现了自然界的不确定性,即“物自身”不可知。只有当人的自然界确实不需要依赖人的感知能力而“客观”地确定下来之时,“物自身”才是确定而可知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不能超出自身的认识能力去判断自然界的确定性。

“物自身”并不神秘,无论是否承认“物自身”的存在,“物自身”都是不可知的。对于“物自身”存在争议的原因在于:其一,对“存在”与“是”的关系的混淆。康德承认在人之外的世界的“存在”,即承认世界的客观实在性,这与贝克莱否定世界的客观性是根本不同的,也与休谟等人认为世界只是人对世界的主观感觉这种观念根本不同。在康德看来,世界向人呈现出来的只是在人的感觉及认识能力范围内的要素即现象,世界自身“是”什么是人不可能知道的。就是说,康德并不否认世界的“存在”,但是世界的“是”是不可知的。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只承认“是”的系词属性。“‘是’显然不是实在的谓词,也就是说,不是关于可以加给一个事物的概念的某种东西的一个概念。它纯然是对一个事物或者某些规定自身的肯定。在逻辑应用中,它仅仅是一个判断的系词。”⑥其二,把自然科学(实际上是以牛顿物理学为代表的经典自然科学)所把握的自然界的“本质”与“规律”当成“物自身”。如果自然科学的理论框架是唯一且永恒不变的,那么把通过自然科学把握到的自然界的“本质”与“规律”当成“物自身”情有可原。但即便是这样,自然科学中把握的事物的本质仍然不过是在人的认识能力之内把握到的自然界的一种确定性,这种确定性是否就“是”事物的自身仍然是人不能知道的。况且,自然科学也不过是人把握自然界的一种方式,并不代表人的全部认识能力。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从而突破了牛顿物理学的理论框架,证明了实际上人自身的认识能力也是不确定的。尽管康德对人的先天认识形式的研究是基于数学与自然科学的那些确定性理论,但对于康德而言这是时代的局限。所以那些在爱因斯坦相对论提出之前,或者说能在超越牛顿物理学观念的意义上理解相对论观念之前,对康德“哥白尼式的革命”观点做出否定和批判结论的各种观点,在学术上都不再有作为支持或反驳的文献意义。其三,以实体思维理解“现象”与“物自身”。按照实体思维,“现象”与“物自身”都是确定不变的,正由于“物自身”的确定性,人类才能通过自身认识能力的提高,通过科学研究成果的积累,最终把握“物自身”。这种观念不过是以自然科学为尺度,加上了时间与实践积累的条件。但是,“物自身”并不是那种固定不变的实体,在科学范围内能够把握到的本质与规律仍是在科学认识能力之内的确定性,仍然不是事物之所“是”的“物自身”。

康德的自然观实际上是以逻辑思辨的方式解决了经验论与唯理论的矛盾,在这种理论推论与思想实验中发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存在论事实,即人的自然界是在人的主体认知形式与能力之中的自然界。康德的这一发现,使他的哲学成为一道分水岭,之前的哲学属于古代哲学,之后的哲学属于现代哲学。并且,康德的工作从理论上弥合了主客体的绝对对立,从而也就消解了经验论与唯理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纷争。按照前康德时代的哲学观念难以理解康德的自然观,是很正常的事情。马克思實际上继承和发展了康德的自然观,属于现代哲学,而苏联教科书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则属于前康德时代的哲学观念。

二、马克思自然观的似康德性

马克思的文献中很少谈论康德,特别是在关于自然界的维度。因而,无论从文献学还是文本学的意义上,很难发现马克思与康德的直接关系。但是,当我们用康德的观念(以主体性为原则的观念)去“看”马克思的思想时,就能“看”出马克思思想的康德印记。

马克思自然观最著名的表述是:“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⑦ 对于这段话中的“无”,多数的解释是在价值论意义上解释为“无意义”,但也有学者看到了这段话的存在论内涵⑧。从存在论的维度来看,马克思这段话的意思是,对人来说,不存在与人分开的自然界,反过来说,人的自然界是与人有关的自然界。显然,马克思这段话是符合康德的主体性原则的。以马克思的这段话为判断标准,我们可以进一步通过以下几段话体会马克思自然观与康德思想原则的一致性。

正像人的对象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自然对

象一样,直接地存在着的、客观地存在着的人

的感觉,也不是人的感性、人的对象性。自然

界,无论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都不是直接同

人的存在物相适合地存在着。⑨

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

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

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

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⑩

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

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

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

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

在的自然界。{11}

从这三段话中我们可以发现,在马克思自然观中的自然界,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而总是和人有关的自然界。这些论述中的自然界,还没有直接涉及到实践,可以说是在实践之外或隐含着实践的人的自然界,这就意味着,即便没有经过实践加工改造过的人化自然界,也是和人有关的自然界,而不是自在的对人来说是“无”的自然界。当然,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就人作为社会性与实践性的存在而言,无论是人化的自然界还是历史的自然界都是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塑造的自然界,这种自然界也都是“人本学的自然界”:“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12}

以上这些马克思关于自然界的论述,还可以用他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那句名言进行总结性的理解。“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覿ndliche]活动。”{13} 这段话是马克思实践论观点的经典表达,以往对这句话解说的重点在实践,但对于“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往往难以理解,通常是理解为实践中的主体性。实践当然是具有主体性的活动,问题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如何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上面那些马克思关于自然界的论述,恰可以作为“从主体方面去理解”的例证或注脚;反过来,对于马克思那些关于自然界的论述,也恰可以依据“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进行理解,而“从主体方面去理解”难道不正是康德的主体性思想原则吗?

马克思的自然观,不仅蕴含如康德自然观中同样的主体性,还与康德一样肯定自然界的存在。马克思谈到:“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自然界是工人的劳动得以实现、工人的劳动在其中活动、工人的劳动从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14} 正是由于他们都肯定了自然界的存在,他们自然观中存在的主体性才不是构造自然界的主观的抽象原则,才不是唯心主义。

我们说马克思的自然观中具有似康德性,既要表明马克思自然观与康德自然观的实质关联,也要表明马克思的自然观已经达到了康德的思想高度,那些退回到前康德时代的自然观不仅没有达到康德的思想地平,更不用说达到马克思的思想高度。我们论证的马克思自然观中的似康德性,只是论证了马克思自然观中的似康德的主体性原则,还没有展开对马克思自然观本身的阐释。要理解马克思的自然观,还需要从马克思对康德自然观所存在的问题的解决入手。

三、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对康德自然观的超越

康德以思想实验的方式提出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和“物自身”思想,在思想逻辑上打破了旧的自然观,然而他的思想逻辑并没有帮助他形成超越了以往旧自然观的新观念。也就是说,康德实际的自然观还不是在他的思想逻辑中蕴含的自然观,他的实际的自然观是封闭的自然观和二元论的自然观,这可以通过他相信人的先天认识形式是确定不变的,并且相信自然界具有确定的“物自身”得到证明。这种思想逻辑与思想观念的不一致,可以说是康德自然观当中存在的矛盾或问题。这一问题表明,康德实际的自然观是落后于他的思想逻辑的,是仍处于前康德时代的封闭的实体世界中的自然观。康德之后的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以及费尔巴哈都没有超出康德的封闭的实体自然观,都没有把被遮蔽了的康德思想逻辑中的自然观呈现出来。以康德哲学为起点来看,马克思的自然观是康德思想逻辑中被遮蔽的自然观的呈现与实现,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才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自然观的真正完成,马克思之前的德国古典哲学家都是前康德时代的哲学家,马克思才是后康德时代的思想家。

从思想内容维度来说,马克思的自然观实际上解决了康德自然观的问题。康德自然观的问题首先不在于他的二元论,他的二元论是由他的自然观的封闭性决定的。受实体观念和科学观念的限制,康德相信人的先天认识形式是确定不变的,并且相信自然界具有确定的“物自身”,他所相信的这两个确定性,决定了他的自然观中的自然界是封闭的实体世界。

马克思关于人的生成性思想实际上冲破了康德关于人的先天认识形式的确定性观念,从而解决了康德自然观的封闭性问题。在马克思看来,人不是本质先在的存在,人是什么是通过人的活动表现出来的,“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15}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6} “无神论、共产主义才是人的本质的现实的生成。”{17} 这些觀点都表明,在马克思的观念中,人是本质不确定地生成的存在。《资本论》手稿中马克思阐述的人的本质生成的“三形态”或“三阶段”理论,也正是关于人自身本质的不确定性与生成性的理论表达。这种从总体上对人的不确定性的把握,能够自然而合乎逻辑地涵盖人的认识能力。就是说,对于人的认识能力而言,固然有如同人的五官那种自然的确定性;对人的思维来说,或许也存在如同康德所说的先天认识形式,但是在人还没有完成对自身完全的认识之前,康德的先天认识形式就不是人的确定的认识能力,就只能说人的认识能力是不确定的。这种不确定是针对康德的先天观念来说的,在人的后天的实践中能够形成确定的认识形式,但是这种在实践中形成的认识形式是有其条件的,并不是人的普遍的认识能力本身。关于人的认识能力基于实践的历史性生成,或者说关于通过人的实践过程所确定的人的认识能力,列宁作出了恰当的论述:“人的实践经过亿万次的重复,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式固定下来。这些式正是(而且只是)由于亿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18} 通过列宁的论述我们能够理解,康德所理解的那些先天的认识形式正是通过人的实践历程逐渐确定下来的。这就表明,康德对人的主体认识能力的先天确定性的理解封闭了人的不确定性。相反,马克思所理解的人的历史生成,把人还原回不确定的存在。

而当马克思从主体的方面突破了康德的确定的人的观念,也就同时突破了康德在客体维度的确定的对象世界观念,也即“物自身”是客体的确定的本质观念,从而把“物自身不可知”的思想逻辑中蕴含的客体的不确定性内涵释放出来。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从主体和客体两方面都突破了康德的确定性观念,主体的人和客体的自然都回归于自身本然的不确定性之中。面对主体和客体这两个不确定的世界,康德的二元论也瞬间瓦解,因为当主客体的坚固性烟消云散的时候,这两个作为曾经在理论中存在的确定的实体世界之元也随之消解了。在康德以及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家们的自然世界观瓦解之时,马克思的自然世界观也就同时出场了。

马克思思想中的自然世界不再是以往的实体的人的世界与实体的自然世界及其这些实体世界之间的关系。马克思思想中的自然世界是关系性的世界。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可以这样表述:作为现实的人的生活世界中的自然世界(也可以说现实的人的感性的自然对象世界,或者作为现实的人的实践场域的自然世界),不是自然界本身,而是人的主体因素与自在自然界中的因素的关系。这种关系性的自然界,虽然既包含自在自然界的因素,也包含人的主体性因素,但却不是实体性自在自然和实体性的人的相互作用所形成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基于实体二元论的关系),而是在人的主体性因素中的自在自然界,或者说按照人的主体性因素呈现的自然界的因素。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中,自然界不是自在的自然界而是在人的主体性因素中的自然界,这种自然界对人来说不是自然界自身,而已经是与人的关系了。“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19} 马克思的这段话正是对其关系自然观的最好佐证。

在不确定的自在自然界和不确定的人这两个前提下理解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就会清楚,在现实的人的自然界中,确定的是关系,无论作为现象还是本质。也可以说,作为人的自然界的现象和本质,都是关系。具体来说,我们看到的自然界是在我们能够看到的范围之内的自然界的内容,同时,自然界中的那些存在的内容对人而言“是”怎样的又与人以怎样的主体感知或认知形式或认知结构去把握这些内容有关。比如,朱光潜先生在《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中谈到的那棵古松{20}。那棵古松在自在自然的方面是确定的,但确定的只是能够呈现在我们的感官之内的部分。这已经不是树的实体本身而是树对人呈现出来的那些因素,这些因素是在人的感官能力之内的,在人的感官之外的那些因素,对于人而言虽然存在,但人无法知道。而且人也无法知道在人的感官之内的因素是否是树的那个“自身”;并且,树对人的呈现也并不是向所有人呈现所有因素,而是按照人的认识角度与认识能力向人呈现其因素的。当我们用实用、科学、美学三种角度去看这棵树时,树就向我们呈现木料属性、植物学属性与审美属性这些内容,而且这些内容对于观看者来说都是真实的。马克思也讲道:“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覺;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21} 也就是说,从关系论的视野来看事物,我们看到的事物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们与事物之间的关系。

结语

从康德哲学的视野来看,马克思不过是把康德思想逻辑中蕴含的自然界和人的不确定性呈现出来。康德的思想逻辑源于“物自身不可知”。“物自身”作为自然界的本质不可知,就表明人所要把握的自然界之“是”是不可知的,这种不可知也就意味着自然界对于人而言是不确定的。作为自然界中的存在,人“是”什么也是不可知的,因而人也是不确定的。就是说,在康德的“物自身不可知”的思想逻辑中蕴含着“自然界和人都是不确定的”思想内容,但这一思想内容被前康德时代的自然的确定性观念遮蔽了。马克思的自然观突破了康德自然观的封闭性,是对康德思想逻辑中的自然观的呈现和实现,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的自然观是康德思想中隐含的自然观的完成。但是,马克思对康德自然观的突破或完成并不意味着必然会形成关系自然观,换言之,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并不是突破康德以及前康德时代的封闭的自然观的必然结论。马克思形成关系自然观从而实现对康德自然观的超越,在根本上是基于“实践哲学”对“理论哲学”的超越。

仅仅从“实践哲学”和“理论哲学”的性质上,我们就可以说马克思哲学超越了康德哲学。在“实践哲学”的视阈中,以往“理论哲学”中由认识论造成的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以及由这种对立所引发的一切哲学问题都烟消云散了。从“实践哲学”理解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就能发现,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不是一种理论想象或理论建构,而是对人的现实实践所处的世界的理论把握。也就是说,马克思的关系自然观是对人的实践世界的真相的发现或把握。这种对世界真相的发现是不可能在“理论哲学”中实现的。康德及其之后的哲学家之所以难以突破封闭的自然观,从根本上说就在于难以突破“理论哲学”的传统。因而,马克思基于“实践哲学”得出的关系自然观才实现了对康德自然观的超越。在马克思开创的“实践哲学”意义上,马克思的自然观以及全部哲学已经获得了自主性,不必再回到以往哲学的逻辑中为自己定位,既不必围绕康德也不必围绕黑格尔“旋转”,而是可以以自己为中心“旋转”了。

注释:

① 俞吾金:《重新理解马克思》,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页。

②③[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王玖兴主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 17—18、20页。

④[美]汤姆·洛克莫尔:《康德与认知建构主义》,《哲学分析》2014 年第8期。

⑤ 俞吾金:《康德是通向马克思的桥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⑥[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92页。

⑦⑨⑩{11}{12}{13}{14}{15}{16}{17}{19}{2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211、191、530、193、499、158、520、505、217、191、191—192页。

⑧ 杨学功:《如何理解马克思的自然观》,《江汉论坛》2002年第10期。

{18} 《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6页。

{20} 朱光潜:《谈美》,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3—21页。

作者简介:魏书胜,东北师范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吉林长春,130024。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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