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
——梅之审美意趣
2022-03-10张立峰
文/张立峰
宋人王德麟有诗云:『自古无人作花史,官梅须向纪中书。』其大意是说,如果要写一部花史,梅花该入『本纪』。在中国历代正史里,『本纪』记载帝王事迹,诗人认为梅花应如人间帝王,唯有载入『本纪』才足以彰显其群芳之主的地位。
先秦时代的诗经·摽有梅中,少女的情思在梅香中荡漾;哀婉动人的乐府笛曲梅花落,是文人墨客经常歌咏的对象;宋人林逋的绝句山园小梅,写出了梅的『疏影横斜』之美;元代王冕笔下的墨梅玉骨冰心、超逸脱俗;还有红楼梦里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梅,集色、香、形之美于一身,陪伴我们走过无数百花凋零的寒冬,由『花闻天下』而『比德千载』,在中国人的生活中留下瓣瓣印痕、脉脉幽香。
花闻天下
从隆冬到暮春,自岭南到北地,梅花渐次吐蕊绽放。每当梅开时节,各处梅园、梅岭、梅溪、梅坞里,灿若云锦,游人如织,品赏寒中冷艳。这样的情景,或许可以追溯到汉代。汉人刘歆《西京杂记》记载,西汉的皇家园林上林苑里,远方群臣所献的奇花异树中即有朱梅、紫叶梅、紫华梅、丽枝梅等。
早前,古人更看重梅的实用价值,即“以滋不以象,以实不以华”。《尚书》《礼记》和《周礼》等文献记载,梅汁曾被用作调料以烹煮肉羹;或是将梅果风干,以盐腌渍,制成梅干、梅酱等,用于祭祀。故此,北魏《齐民要术》中把“种梅杏”列为重要的农事活动。
魏晋以来,梅始“以花闻天下”,赏梅之风日渐兴盛,梅被大量栽培于人们的居室附近。每到花期,女子都喜欢折梅装饰鬓发。相传,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一日在含章殿的宫檐下小憩,有梅花落于其额上,拂之不去,却为脸庞添了几分娇俏,宫女们于是纷纷化妆效仿,还给这种妆容取了个别致的雅名“梅花妆”。但梅花不是四季都有,她们就用很薄的金箔剪成梅花状,贴在额上。到了唐代,这种额妆演变成形状多样的花钿,有桃形、梅花形、宝相花形、三叶形等。
唐代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梅花的栽培技艺得到极大发展,南北方的园林中均广泛种植梅花,士人的咏梅创作也渐趋活跃,产生了杜甫、张谓、杜牧、白居易、李商隐等一大批咏梅诗人。
这一时期,花鸟画中开始出现梅花。唐代于锡的《雪梅野雉图》,创勾勒着色画梅法,虽然梅花仅作为背景出现,亦代表了人们对梅之装饰与审美意识的确立。
色美、香幽、形佳,是梅最基本的审美特征。
花色之美是梅花审美的出发点。梅花色彩繁多,有紫红、粉红、嫩绿、淡黄、纯白等,各具特色,美不胜收。“冰花个个圆如玉”,在各色梅花中,古人对白梅情有独钟,认为白梅与冰雪相谐,独具冰清玉洁之质。红梅艳而不俗,妩媚可人,亦为人们所喜爱。苏轼的诗句“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以醉酒少女拟写红梅,可谓绝唱。
梅香带给人的愉悦享受,也是感观审美的重要部分。梅之香,在于“清”与“幽”,难以捕捉却沁人心脾,别有情趣。王冕的“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王安石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等诗句,体现的正是这种细腻、微妙的审美感受。至于唐代黄蘖禅师的“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则别有一番哲思。
梅渓瀑布图 绢本设色 24.7cm×22.2cm 宋 崔悫(传)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蜡梅山禽图 绢本设色 82.8cm×52.8cm 宋 赵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雪梅图 绢本水墨 27.1cm×144.8cm 宋 扬无咎 故宫博物院藏
梅石溪凫图 绢本设色 26.7cm×28.6cm 宋 马远 故宫博物院藏
梅花的花形也很美,多为碟形、碗形、浅碗形,以及少见的“台阁梅”等,具有庄重典雅的美感。梅花作为纹饰,象征着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等“五福”,故而梅花又有“五福花”的美誉。
梅是一种长寿树种,老干苍劲曲折,嫩枝生机勃发,苍老中见青春,刚毅中有柔和,沧桑感与生命力构成强烈对比。古人认为“梅以形势为第一”,即有俯、仰、卧、依、盼等拟人之态,也有盘结、欹斜等律动之姿,还有疏、瘦、古等神韵之美。
唐人许浑诗云:“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在色、香、形等方面,梅既有突出的特性美,也具有神形兼备的整体美,是一种审美价值极高的花卉。
比德千载
由唐入宋,除了欣赏梅花的外在形象,人们开始挖掘其内在的品格与意蕴。特别是北宋文人林逋发掘了梅花“疏影横斜”的独特形象和其幽娴雅静的格调。苏轼强调“桃卑梅尊”,阐发“梅格”,即梅花的品格神韵。自此,梅始被人格化,文人士大夫以之自喻与比德,梅花成为众多士人人格的投影和心灵的寄托。
“故将天下白,独向雪中清。”梅花具有一种清雅的气质。它那素洁的花色、疏落的枝干、清馨的暗香都是清雅的鲜明载体。故此,宋人向士璧认为“梅视百花,其品至清。人惟梅之好,则品亦梅耳”。
在百花凋谢、飞雪漫天之时,唯有梅花挺立绽放,这种凌霜傲雪的“骨气”,深得宋人的赞誉。“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陆游的咏梅诗,凸显了梅花坚贞不屈的气概和凛凛风骨。在风云激荡的南宋初年,松竹梅“岁寒三友”之说一经提出,就成为诗画作品长盛不衰的命题与立意,极大地提升了梅花形象的文化内涵。
南宋末年至元代,遗民思潮和梅文化相契合,随之梅花又被推为“四君子”之首。自号“梅花屋主”的王冕,曾作《梅先生传》《梅谱》,其梅画成就也极高。他在《墨梅》一诗中写道:“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在前朝遗民、山中高士、守节君子的眼中,梅花“荒寒清绝”的意象,折射出“孤高”“野逸”的审美情趣,传递着一种不卑不亢的人格气度和特立独行的精神追求。
踏雪寻梅图 绢本设色 明 戴进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停舟访梅图 绢本设色 50cm×50cm 明 赵子俊 故宫博物院藏
善于研习格物的宋人通过观梅,还感悟出自然之理与天地运行的规律。北宋邵雍的《梅花易数》,便是一本以数学和象学为基础的占卜书。大儒朱熹则用梅的生长过程,重新诠释了乾卦之四德“元亨利贞”:“梅蕊初生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四德”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四种状态,其背后体现了阴阳二气的消长规律。
在扬无咎的《四梅花图》里,画卷从右至左,分别描绘了梅花含苞、初发、盛开、凋零的四个阶段,这可以看作是“四德”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四株梅枝的姿态也从左斜逐渐变为右倾,暗含着中国古人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思辨思想。
雅俗共赏
“一气独先天地春,两三花占十分清。冰霜不隔阳和力,半点机缄妙化生。”梅是春的讯息,梅花的生机和活力,令人感到春和景明,预示着冬去春来,这是人们喜爱梅花的初衷。于是,梅花成为二十四番花信风之首,被誉为“东风第一枝”。
六朝至唐宋时期,每逢立春、元日、人日、元宵等节日,人们都会剪彩胜戴在头上或相互赠送,借以表达对新年的祝福和对春天的祈愿,梅花、杨柳、春燕是彩胜最常见的图案。梅花代表春回大地,古梅则象征老而弥坚,人们还常将古梅与松、鹤等联系在一起,用梅画、梅诗来祝寿和祈福。
古瓶梅花图 明 陈洪绶
北宋名相王曾早年参加科举考试时,写有《早梅》一诗:“雪压乔林冻欲摧,始知天意欲春回。雪中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后来他高中状元,正应了“百花头上开”,因此,梅花就被学子们视为吉兆。后来人们送学子赶考,多以咏梅诗或梅画作为礼物,以表祝福。由此,红梅报春、古梅表寿、梅开夺魁等吉祥寓意大行其道。
梅花既受文人士大夫的推重,又深受普通民众喜爱,在南宋甚至有“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之说,全社会植梅、写梅、画梅蔚然成风。人们用嫁接的方式培育梅花新品种,再以盆景、瓶插等方式装饰居室;范成大的《范村梅谱》、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谱》等专著应运而生;华光长老仲仁首创墨梅画,使之成为中国花鸟画中的新品类,文人墨梅画也随之兴盛。
乐府笛曲《梅花落》大概是最早关注梅花的音乐作品,季节交替时独特的“梅花落”景象,触发了古人对光阴流逝、物象盛衰的敏感心绪。随着唐宋燕乐的兴盛,《一剪梅》《望梅花》《岭头梅》《折红梅》等词牌、曲调层出不穷,以姜夔的《暗香》《疏影》为代表的文人自度曲,与同时代的诗词及文人画中的情趣正相吻合。《梅花三弄》更是古琴曲的经典之作,诚如古人所说:“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
梅花还出现在园林建筑、工艺装饰和民俗生活等诸多领域,梅文化呈现出雅俗共赏、全面繁荣的景象。从东晋谢安在宫殿梁上画梅以示祥瑞开始,梅花就成了土木建筑、砖石构件中的重要纹饰,无锡梅园里的梅亭本身就是一个梅花形的建筑。
梅朵纹、梅枝纹、月梅纹、三友纹、冰梅纹等梅花图案,在工艺品、日用品上更是随处可见。明代一款黑漆嵌螺钿梅鹊纹委角长方盘,盘面上用螺钿精工雕琢一株老梅,梅干盘结交错、古拙刚健,花瓣饱满靓丽、光彩夺目,极富立体感。一对喜鹊栖息于梅枝,含“喜上眉梢”之意,又似在叽叽喳喳地说“春天来了”。
清代陶瓷上经常出现梅枝、喜鹊及绶带一类吉祥喜庆的图案。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当时非常流行的冰梅纹,由不规则的冰裂纹与梅朵和梅枝图案组成。冰与梅是冬、春两季的代表意象,破裂的冰纹与盛开的梅花相结合,寄寓着人们对春日的期盼和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报春之梅,恰似风雪中的一缕亮色,它为冰雪交加的人间带来第一缕春的讯息,给人以无限的生机和希望。而待到山花烂漫之时,它又悄然隐在丛中微笑。
剔红梅花纹漆盒 明
银镂空梅花纽子 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黑漆嵌螺钿梅鹊纹委角长方盘 明
青花带盖梅花罐 景德镇窑 清
青花梅花纹盘 清
料石梅花盆景 清 故宫博物院藏
银镀金累丝长方盆穿珠梅花盆景 清 故宫博物院藏
梅竹花卉纹缎面冠服小样 清
紫檀嵌螺钿梅竹图笔筒 清 故宫博物院藏
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凳 清 故宫博物院藏
黄花梨梅花纹方桌 明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