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书画的境界
2022-03-10江理平
江理平
《园寂》 蒋玄佁 1973年
不大为今人所知的是,同济大学的书画艺术传统颇为深厚。早在1952年同济大学建筑系就成立了美术教研室,不少著名书画家在此执教,如李咏森、蒋玄佁、陈盛铎、周方白、王秋野、樊明体、朱膺等人。在当时,同济大学一度被认为可撑起上海美术界的“半壁江山”。后虽历经“文化大革命”以及外来文化的冲击,作为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对祖先创造留存下来的传统文化艺术的强烈认同感是历劫不灭的。1997年,同济大学中国书画协会成立,一批来自各个专业的专家、教授因喜爱翰墨丹青汇聚在一起,或挥毫交流,或品茗谈艺,不亦乐乎。协会成立至今已有二十年历史。其间,举办或承办包括同济百年校庆书画展在内的各式展览数十个,还曾与以同济大学学生为主体的点墨轩书画协会合办展览,并为学生作书画讲座,起到推广与传承传统文化的作用。陈从周、周方白、俞调梅、诸培南等著名学者教授兼艺术家都曾欣然参加传艺指导。一时间人才济济,堪称藏龙伏虎。
在传统人文艺术受到越来越多关注的今日,作为后学者,我们认为自己有责任将前辈学者的书画艺术成就推介、分享给大众。为此,因着同济大学110周年校庆的契机,编辑出版了一套《同济大学文人书画家作品集》,展示蒋玄佁、王秋野、陈从周等前辈学者的书画艺术所能达到的高度。同时,我们由编辑整理、因发现而来的兴奋,逐渐转变为深沉的思考。我们看到了以三位先生为代表的前辈学者,在其令人赏心悦目的作品之外,是令我们更为钦佩的精神与雅操。
博学多才的文人雅士
历代大书家、大画家往往不是“专业”的,尤其书法家,文人画家更是将书法、绘画作为遣兴逸事,尽管他们在笔墨上花了很深的功夫。陈从周转益多师,诗词受业于一代词宗夏承焘,文史师从王蘧常,经学文字音韵受益于徐昂,都是当时的名师。他深厚的文学根底造就了凡人无法逾越的意境。“须知画从学问来,涂贴抹粉亦枉然。”这是他常对学生的教诲。他说画是“写”出来的,画贵有“我”,要写出“我”的感情和意境,物景与“我”相交融,这才是真正的画。
蒋玄佁与王秋野分别毕业于国立艺专与新华艺专,都是美术科班出身。他们都有扎实的西画功力,但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固有属性,使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向以中国文人书画为主的艺术创作道路。王秋野诗词功力深厚,他题画的诗句信手拈来,欣赏他的作品必然会将诗、书、画三者联系起来。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画从书出,书含画境,回味无穷,这就是文人书画的境界。而蒋玄佁不仅精通绘画,对美术史论、美术考古等相关领域也有深入而专业的研究,著作等身。
敬畏传统并捍卫经典
凡有成就的书画家无不在继承传统上下过苦功夫,三位前辈就是我们的典范。蒋玄佁以严谨的治学态度,临摹了大量古代名作,无论是簪花侍女、敦煌飞天,还是《富春山居图》《青卞隐居图》,都惟妙惟肖,“不下真迹一等”。他对元、明、清到现代各大画家的风格、笔墨特点都了如指掌。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传统的文化遗产全被当“四旧”破坏,蒋先生深忧会造成文化真空,毁了下一代对经典文化遗产的了解,不顾心脏病发,不顾三次病危通知,日以继夜地临摹复制古代名画,其中有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韩滉的《五牛图》等四十件名画。这不仅为后人留下了一批宝贵数据,更是留下了中国文人捍卫传统经典的不屈精神。
王秋野先生是一位传统的文人书画家,他花了很大的精力研究甲骨文字及其书写。用甲骨文在生宣纸上书写,这其中枯湿浓淡的处理,必然要有极强的控笔能力。再由甲骨文过渡到行草书,再演释到绘画中,其笔墨是一脉相通的。加之诗书画的统一,这就使王先生的作品站到了艺术的高峰,所以他学吴昌硕不求形似却反而更接近昌硕风格。
陈从周先生我们喜称其“老夫子”。当年建筑系有间裱画室,在那里时常会见到“老夫子”。他倒一杯清茶,或点评墙上的书画,或讲述书画之道,其中讲得最多的是继承传统、学习经典。一次,我提及当下各种展览时,他告诫我说:“看坏眼睛的展览少去。有空多去博物馆看看。”他还告诉我,跟老师学书画一定要学到家,不仅要学老师的方法,还要“师师之所师”。包括老师用什么笔、用什么墨都要记。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陈先生临摹大千的山水、花鸟均能神形兼备,画竹兰、墨荷都能有石涛、板桥、八大、青藤的韵味。老夫子正是博采前贤之长,逐步形成了自己清逸俊健的风格。
这三位文人书画家以超乎常人的洪荒之力继承与学习传统经典,经长期的刻苦修炼,逐步形成了发自心源的个性风格,对刻意标新立异的恶俗“创新”嗤之以鼻,正是当前我们这些后辈特别需要学习与借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固守节操清雅脱俗
中国书画从来不是以再现描绘对象为主的照相艺术。白石老人认为:似则俗,不似为欺世,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然而这似与不似之间的把握实非讲得清、道得明的事,这里面有雅俗高下之分,关键还是归结为人品的高下。不论写字还是画画,都是在写自己心里的字、画自己心里的画,无人可以逃脱这个规律。所以从笔端流露出来的线条、构图均是作者内心雅与俗、净与垢、正与邪的写照。
我们仿佛看到了蒋先生在“文化大革命”的环境里,为了使中华古代优秀文化遗产得以延续,在病危的状态中,没日没夜地临摹复制古画的场景,看到他冒着风险为身处批斗或牢狱的程十发、林风眠送去慰心之物的场景。在物欲横流、“一切向钱看”的经济大潮面前,想想“老夫子”那方刻有“免费供应”的闲章和“平生不卖书同画,我与人间何所求”的诗句,就不难理解为何“老夫子”的画会清气十足了。
而“人淡如菊,品逸于梅”是王秋野最真实的写照。王秋野精通甲骨文字,擅长草书,花鸟、山水、人物、走兽无一不精。然而先生为人低调之极,从不张扬。记得有一次我在校园内遇见先生,谈政协书画会邀请他加入并要他担任什么职务之事,他说“要我参加可以,但必须让我当个群众”。我还是学生时,曾组建了同济大学书画会,活动地点设在防空洞内,王先生不嫌简陋,应邀前来为我们作指导,令大家感动不已。
重温三位前辈的高风亮节,重睹三位大家的书画精品,令我既叹服又汗颜。他们的人品、学问、才情、笔墨、气韵,在我面前树立起一座座丰碑。
五十年前,我拜陈志振先生学书法,拜王青之先生学绘画,两位恩师也是为人低调儒雅,功力深厚,意境高古,他们都是我一辈子仰慕和学习的偶像。我深知中国书画是一门深不可测的艺术,庆幸的是我听从了先生们的教诲:“走正路,不走邪路”。所以从内心敬畏传统,日课经典。特别是上了点年纪,听到的批评声越来越少,此时一定要有自知之明。我喜欢自己否定自己,否定昨天,如果有一天自以为是了,那就是退步的开始。我常对学生说:“书法是一门骄傲不起来的艺术。只有自以为非了,才能看清更高的追求目标。”
《悠然见南山》 王秋野 斗方 1990年
《爱鹅图》 王秋野 条幅 1982年
这些年来,我对中国书画的继承与创新的探索从未停顿。我认为,作为文人画,不能停留在精致的笔墨层面,所谓“尚意”“尚趣”“尚韵”,还应有更高的意境要去追求。“守正创新”四个字非常重要,守正的目的是为了创新,而创新必须守正。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大师,留下了数辈子都学不完的遗产,值得我以毕生的精力研究与继承,这就是守正。而创新必须建立在守正的基础上,创新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继承传统的高度,没有高度的创新必然会是被后人嗤之以鼻的垃圾而遭摒弃。我深信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无数古代艺术大师积累下来的精华必将焕发为更灿烂的艺术盛典,这或许就是更广泛更高层次的“通人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