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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画意,戏韵画魂
——话剧《红楼梦》(全本)的舞台诠释

2022-03-10蔡兴水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原著话剧红楼梦

蔡兴水

要用话剧的艺术形式全面呈现《红楼梦》这样的皇皇巨著,绝对必须具有特殊技能与非常方法才能做到。观看喻荣军编剧、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的《红楼梦》(全本)舞台演出,对主创的艺术技法和表现手段,深感敬佩。这是一出以浓郁传统戏曲元素为底色,承载多维、多元艺术样式的剧作,这是一部颇具现代意识和创新精神的非典型诗画、戏话作品,它给予观众心灵震撼的体验。

错层叠加的结构

《红楼梦》这样厚重丰实的经典小说要全本改编搬演于话剧舞台,最经受考验的首先便是编剧。剧作者欲深入这座文化艺术宝库,既不能淹没迷失于大观园的百态人生中,又不能任性肢解肆意采撷一些枝叶藤蔓,既要兼顾主脑与支脉,又要有血有肉,既要饱含魂魄,又要提炼精华,着实相当艰难。

话剧《红楼梦》分上下两本,全本两晚演出时长相加达6小时左右。人们能感到原著的繁复情节被精心拆解并大多完好保留下来,编创采用错层叠加的结构加以组织,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得以连环衔接,层峦叠嶂的剧情获得形象化伸延回响。编剧不仅突出宝黛爱情、勾连宝黛钗三角关系,而且不遗余力地捕捉大观园里的人与事、时光与场景,众所周知的经典场面几乎无一遗漏地加以呈现,概而言之有“黛玉进府”“宝玉摔玉”“元春省亲”“刘姥姥进大观园”“晴雯撕扇”“贾政训子”“诗社起号”“黛玉葬花”“二尤之死”“贾母寿诞”“府内抄家”“宝玉娶亲”等,其恭谨详实的匠意用心无不给人留下至深印象。

剧作主次交错层叠,经由春夏秋冬的悲喜轮回串联铺展出犬牙交错的人物关系和错落有致的事件,细密缝合、次第循环。这样的构想,既省俭篇幅、集中笔墨,又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地在立体时空中挖掘人物身心层面,凸显人物样貌、性情,体现人物物质形态与精神风貌的交合,展示不同人物个性风采的同时,还在总体上建构人物群像族谱,共同编织起群体精神世界。其中,又侧重采用了现实与虚构的双重视角(客观/主观)相辅相成的形式,一方面呈现具体的人与事;另一方面又不时跳出现场羁绊,进行通透评说和深入概括,让经典强大的内在力量得以较为全面和艺术性地再现,贴切地表达了真幻交错、万事皆空等原著的思想内蕴。

编剧对原著烂熟于心与颖悟有数,恰是该剧改编精准到位的重要基础。人们时常有感,编剧既很好地诠释经典原著的内在精神,着力表现出场众多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时还融入今人的某些现代思想意识,以现代思考观照传统题材,两者的意会通融无间。从宝黛的相爱相杀,到贾政长跪不起的跪着的人生,既是原著的内容,又带上今人的思索与诘问。对经典原著的改编与重新诠释,体现编剧的胆识、性情和真知灼见。如花美眷蝼蚁人生,无论贵贱,都有花落人亡的一天。眼见“高楼宴宾客,鸟兽散楼塌”的轮回宿命,无人能够逃脱,正如书页空洞打开,又如书页悄然合上。人世间的风刀霜剑,浊物浑人,相互倾轧、两面三刀,挣扎或解脱,最终都如落花流水,免不了落得个万般皆空的结局。

全声部交响的对话

话剧,是一种主要依靠人物表白与对话,叙述剧情、塑造性格、揭示人物关系及其精神状态的艺术形式。面对《红楼梦》这样一部内涵复杂、线索交错的作品,任何想提纲挈领、抽丝剥茧地加以呈现都是有难度的,无论怎样编织都难免留下遗憾。虽然编剧勾勒出一具具有血有肉的生命,提炼出各人独特的人生图景,但要在逼仄和局促的舞台空间上进行个体乃至族群间的交流与对话,还是很具挑战的。

面对恢弘巨著,编剧机智地建构人物的对话系统,充分展示原著中既矛盾对立又相辅相成的人事话语冲突特征。剧中至少聚合了诸如男女嫡庶、主奴妻妾、天地君臣、佛道仙魔、生死爱恨、真幻虚实、贵贱贫富、盛衰聚散、枯荣有无、悲喜哭笑、内外因果、前世今生、水中月镜中花、荒唐言辛酸泪的对应对抗语汇,每一对对立统一的词汇关系,都能迸溅冲撞出耀眼的语言冲击力,以四两拨千斤的技法,有效传达出复杂的语言系统特征。剧作时而展示单人的心语流露或灵魂出窍的自我审视省思,时而双人对话碰撞或相互间凌空探究追询,时而三人的交错语汇和不解纷争闹腾暗斗,不少场次更是尽情铺排众人众声喧哗的多维交响汇聚的爆炸式对话,此起彼伏、语言激荡、热浪颠扑。我们还领略了一人可以分出多个语言视角,各说自话,或者交互对冲的语言交流、辩驳、评述、审视,众语交响的“对话”构成纵深浑融的语言场域,演绎出一幅全声部的话语狂欢、众声喧哗的交响诗话。

其中,除了人物的自言自语与自我审视、彼此的唇枪舌剑、三角乃至多人多声部交锋等现实交流,还有来自宇宙上天视角的警幻仙姑的冷言冷语,及蕴含着跨越时空、穿透历史的今人意识,今人审美凝视的心语、领悟。通过历史与现实的互读、对望、回响,编剧作者对原著作者的凝思与叩问,不仅跳出历史羁绊,而且站在现实回望,对贾氏为首的百年望族,对空荡荡败落的园子,对倾塌的危楼,扶起这个生命、倒下那个佳人的焦虑、落寞、无助与悲凉,表现了悲喜交加、荣枯轮回的唏嘘。

话剧《红楼梦》的全声部交汇诗话,突破了历史题材表达的单向回溯,穿越时空的漫漫岁月中,可见编创敬畏于鸿篇巨制,又站位现实世界,把玩且与众生分享其个人思想的满心喜悦。

全方面艺术的技法

话剧《红楼梦》不遗余力地吮吸原著精华,人物个体形象鲜明,或视之贵妇俗子,或谓之淫夫妒妇,以至于空无的结局,都贯彻着众生平等意识,体现出民主思想。

全剧的成功是艺术与技术的组合。且不说全剧布景造型的灵巧大气,仅开场几分钟,就让人惊艳其艺术设计富有想象力。三面大白墙板慢慢各自开启,像是一本徐徐打开的书画,横掀竖展。剧中景观隔层叠现,借景用意,东方艺术诗画意境油然而生。高大上舞台布景营造出宽大的巨幅,把芸芸众生似乎缩小了。但又是无限地放大和凸显,以此传达出如大观园行乐图中贾母所言:我坐在这儿看着大家,我什么都看清了,可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

其他的如声光色的拟人化多维运用颇显西化技术创意,虽然这并不是该剧的首创,但也是用得既妥帖又用心。典型的如宝玉的挨打场面,令人惊魂的声光模拟惨叫的画面,有些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令人感触最深的,是该剧打上中国传统艺术诸多因素融汇嵌入的烙印,其中又以雅致古韵的京昆中国戏曲元素为主,如音响配乐、服饰布景等的全面吸收和转化,以及灯光、造型,乃至于肢体舞蹈等的搬演,都显见中国传统艺术的印迹。作为一部传统小说的现代话剧改编之作,其本身充满古诗雅词,其意境营造也多由戏曲元素助力,话剧舞台表演要呈现传统元素,以戏曲元素输入其中是一个巧妙可取的方向。

要言之,其布景道具追求唯美、简约、现代、多义且富有象征意味,既与历史题材相关,也与编创的艺术追求不可分离,体现了对原著精神的通透领悟。这不仅仅是舞台布景像一本开合自如的书画,序幕开启,剧终合上,留下无穷无尽的叹息和余响,留待人们去慢慢回味。全剧充满象征意味,多次从天而降的飘洒花瓣,既是四季更替、落英缤纷的图景展示,又预示生命的凋零、伤残怜惜,也给舞台添加色彩、意境美感。伴随着花落人亡的吟诵声一再响起,喻示世间万物空无寂灭,凄怆伤情的悲剧美学特征凸显。全剧主色调是白色(部分红色),不仅剧中人基本上都穿着白色古装,而且舞台三面收放自如的大(墙)板也是雪白颜色,背景、灯光投注及舞台意境也大多是乳白一片,其意深远,不仅传达了无论贵贱富穷实乃蝼蚁般的一生终将苍白无物,也映照出贾宝玉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净的内心空寂与通灵,更体现创作者“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美学追求和生命质询。

这是一出传统与时尚碰撞出艺术光彩的话剧,一出交错融汇中西多方面艺术技巧的话剧,它提供给人们全方位的审美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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