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杠”药理学大家
2022-03-10
最近,一张老照片引得无数人惊艳。照片上的姑娘,光洁的额头,清澈的眼眸,弧度柔婉的脸庞上一抹微笑,带着黑白照片藏不住的少女感。她叫张安中,是著名药理学家张昌绍教授的长女。看似清秀柔弱的她,成就非凡:复旦大学教授,培养出饶毅等著名学者;参与成立了国内第一个神经生物学教研室;曾被中国药理学会表彰为“对中国药物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的老一辈药理学家”。
她的一生,丰满而灿烂。
张安中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张昌绍是我国第一代药理学家,母亲史伊凡是知名社会学家。抗日战争时,许多战士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术后感染。张昌绍和史伊凡夫妻俩利用自己的药理学知识,翻译了国外的大量药理书籍,还推动磺胺药和青霉素等抗菌药物应用于中国临床,大大减少了前线战士的死亡率。周恩来还亲自写了一封信,感谢这对夫妻的杰出贡献。
1934年,张安中出生了。她从小聪明伶俐,父亲非常疼爱她,叫她“阿中”。史伊凡却是“严母”,不像其他母亲一样跟女儿有说不完的话。
史伊凡的卧室很狭窄,左右两边墙靠着书架,上面堆满了书。只有当张安中看完一本书,跟母亲聊起书里的故事,母亲才会满怀兴致地跟她聊天,或用书里的情节和她开玩笑。
张安中6岁时,父亲前往美国进修。史伊凡不愿与丈夫分离,带着张安中去照相馆拍了张合照,然后对她说:“想妈妈的时候就看这张照片。”第二天,母亲就把张安中送去祖父家里,然后飞越太平洋去和父亲相会,此后每周寄信给她。后来说起这件事,张安中没有觉得母亲不疼自己,只是觉得她“很洒脱,即使做了母亲,依然敢于追求幸福”。
1941年,日军侵占上海。史伊凡与丈夫立刻放弃了未修完的课业赶回国内。回国后,张昌绍被上海医学院任命为药理学副教授。当时,上海医学院已迁至重庆,张安中跟着父母来到重庆的歌乐山。
在上海,他们是大户人家,住着宽敞舒适的宅院。到了歌乐山,他们却住进了竹片、泥巴盖的矮房里,每到冬天,墙角便“呼呼”地灌冷风。父母的生活态度丝毫没有变化,每天一下班,他们便钻进漏风的书房查资料、写论文。两人套着棉服、踩着炭炉,就着摇曳的油灯相对而坐的画面,深深印在张安中的脑海里。
从小目睹父母在学术上精益求精,在生活中携手互助,张安中也是一枚妥妥的学霸。她先是考入上海医学院,成为一名病理学家,后进入复旦大学做教授,担任博士生导师。46岁那年,她还苦学不倦,考取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首批留学资格,并在美国完成进修。学成之后,她带回先进的科学,成立了国内第一个神经生物学教研室,填补了国家在这个领域内的空白。
张安中极富创新能力。她把“传出神经系统药理”编成一个剧本,还跟另外一位同事合作拍了一部动画片。这种授课方式生动形象,通俗易懂,后来在全中国被推广使用。许多学生看完这部动画片之后,不由得惊叹:天哪,这么枯燥的东西,也可以講得这么丰富有趣,深入浅出!
张安中在专业领域内硕果累累,作为科学家,她曾在2009年11月获得中国药理学会表彰的“对中国药物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的老一辈药理学家”殊荣;作为教育者,她桃李满天下,培养出了首都医科大学校长饶毅、在2020年与屠呦呦教授一起获得首届Sheikh Zayed国际传统医学金奖的博士研究生夏萤等学者。生活中,她却是个大写的“斜杠青年”。即使到了晚年,依然有股子娇憨的气质,依然对一切新鲜事物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张安中不太会过日子,家里总是寅吃卯粮,每次到了发工资的前几天,家里总是资金紧张,没钱买菜。但夫妻俩并不介意,总是付之一笑。
张安中喜爱读书,而且看书的种类很杂很多,从中文到英文,从医学文献到畅销小说,她都抱有极大的兴趣。每次读到一本好书,她都兴奋地和丈夫交流好久。再后来,她的交流对象就成了女儿陈冲。一旦读书有了感悟,她都要打个越洋电话,跟住在国外的女儿分享自己的感受。儿女也都喜欢跟妈妈聊天,经常煲“电话粥”。她七十九岁的时候,还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然后和女儿讨论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本书能够这样写人的本质,这样写欲望,人真是一个悲剧动物啊。”陈冲对此非常骄傲:“不是每个人的老妈读完《洛丽塔》,都会有这样精辟的反应的。”
张安中的兴趣非常广泛,七十多岁时,她参加东方台举办的钢琴演奏,获得了老年组第一名的成绩。她也喜欢唱歌,一些经典的英文歌、俄文歌随手拈来,嗓音清亮优美。晚年,张安中还迷上了作曲,每天谈论自己写的曲子,还录成视频,发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让她给自己提意见。听到女儿的夸奖后,张安中竟然害羞了,脸微微发红。
陈冲说,一听到别人说“少女感”便会想起母亲,“她那不可腐蚀的纯洁和真,比我见过的许多少女都更有‘少女感’”。
玫瑰人生的背后,当然少不了荆棘。虽出生名门,事业一路走高,但张安中的一生也并非顺风顺水。
女儿才6岁时,张安中的父亲张昌绍因为被自己的学生批斗,不堪其辱,喝药自杀,史伊凡也差一点跟随丈夫而去。那是张安中最低谷的一段时间,父亲母亲被下放,夫妻两人忙得焦头烂额。一双儿女无人看管,没饭吃。张安中回到家,看到一对小猫一样可怜兮兮的儿女,笑了,笑完后又哭了。
逆境中,张安中扛起了一个家。再艰难的时刻,她也没有让孩子活在阴影中。她带着儿子和女儿剪纸、做手工、做动画。用纸折出许多飞禽走兽、房子、小桥、小船,再把它们做成童话故事。钢琴被抄走了,没法弹琴,她就唱歌给孩子们听。她还带着两个孩子去实验室,一边清洗养猴子的笼子,一边高声唱歌,两个孩子也乐开了花。
那段时间,父母生死不明,丈夫被审查,漫天都是流言,家中是嗷嗷待哺的幼子,真不知道张安中是怎样熬过来的。她以一副柔弱的肩膀,把外面的风雨统统挡了下来,为孩子们创造了一个欢乐的小王国。她直至生命最后的时光,也绝不愿意成为子女的负担。
两个孩子小的时候,张安中经常让他们躺在臂弯里,用轻细的声音唱着《摇篮曲》。2020年,张安中已患有严重的失忆症。可当前来看望她的女儿躺在她身旁时,她又像50多年前那样,轻轻地唱起熟悉的旋律:
“睡吧,小宝贝,你的啊妈妈就在身边,梦中你会得到礼物,糖啊、饼干啊随你挑选,等你睡了,我就带你去到天宫……”
她一边唱着一边轻拍着女儿,手因风湿而变形,却依旧那样温柔。
她既盼望儿女经常来,又会为他们担心:“你来陪我,你的工作怎么办。你快去忙吧,不要把时间浪费了。”得知自己住院,花的是儿子陈川的钱,她一下子生气了:“怎么可以用陈川的钱,我不要治病了。”直到丈夫说“这是暂时的,我去了银行就会还给他的”,她这才安心。在场的儿女们闻言,瞬间泪流满面:母亲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在为儿女着想。
2021年2月,张安中被确诊为淋巴癌,挺过化疗之后,又因严重感染和轻度心衰入院,最终病逝。
因为疫情,儿女们没能赶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但每次想起那些至暗时刻,儿女们记住的,只有母亲的笑脸。越是艰难的时刻,越是要懂得自我安抚。即使身处谷底,依旧对未来充满憧憬,拥有强大的信念感。即使身处贫瘠荒芜之地,也要开出美丽的花来。
这种力量,无坚不摧。
有一回,陈冲曾在张安中面前说起“性感”,她觉得母亲远离时尚,而且年事已高,对所谓性感应该一窍不通。
张安中的回答却让女儿自愧不如,她说:“性感首先就是做自己,触摸自己的内在,欣赏自己,享受自己。”
人如其言。张安中的儿女都已成家,换作许多人,恐怕早已开始为孙辈和家长里短操碎了心,她却始终活得洒脱写意。工作中,她坚持在药理研究第一线,不断培养出优秀的学者。生活中,她仍如少女时代一样,不让人生沦为单色调。
张安中的丈夫陈星荣,是一位放射科方面的学术大家,懂英、法、德三国外语,曾经担任上海华山医院的院长。张安中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都是知识型女性,对管家不太擅长,但也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对于孩子们的教育是放养为主,绝对民主。孩子们3岁时,可以不吃饭而去玩泥巴;7岁时,可以不写作业而去跳墙。自由是这个家庭中的主旋律,张安中和丈夫从不强迫孩子做功课或者学习一技之长,只是以身作则,以榜样的力量来影响他们。每天孩子们最常见的就是父母坐在书桌前挺拔的背影,只要看到父母们读书,孩子们便安静下来,学父母的样子,哥哥画画,妹妹读连环画。在夫妻俩的身教之下,儿女们后来在各自的领域都有一番建树。
张安中家一贯的家风就是不重视外貌,而看重人品和内在素养。她有着出众的美貌,却很少在镜子前花时间。她从容地把自己的美貌交给了岁月,只因为岁月给了她更为宝贵的东西。
老上海有一个词语“名件”,专门用来形容象牙塔尖上的女人,像张安中这样的优秀女性,正当得起这个词。在她身上,有属于过去世家的厚重传承,也有从未落伍的时代激情,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之上,她做了最精彩的演出。
她是人世间的一段传奇,一种不死的风流。
她的美,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将生命剧烈地燃烧,在于她那“不可腐蚀的纯洁和真”, 永远往前走,保持好奇心,保持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以及永远充沛的爱意。她活出了女人最高境界——从不攀附,从不卑微,有多少热情便抛洒多少,有多少真誠便倾注多少。
请记住她,张安中,一名优秀的药理学专家,一位卓越的女性,一段曲折而圆满的人生。
综合改编自《婚姻与家庭》《燕赵都市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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