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救寺:千年明月照西厢
2022-03-10
有人说它是一座“不务正业”的古寺。这里是元杂剧扛鼎之作《西厢记》的故事发生地。故事的主人公张生和崔莺莺就在寺院的佛殿前巧遇。崔莺莺在太湖石畔烧香,张生则在花园外隔墙吟诗。它便是位于山西省永济市蒲州镇的普救寺。
寺前立着巨大的同心锁,寺中能买到玫瑰花。俗语道:天下寺庙不谈情,谈情唯有普救寺。今时的普救寺景区楹联亦写道:“佛家无欲则刚,偏成就书生意气,一段西厢佳话;禅院有容乃大,故任凭香客情缘,三春人面桃花。”1200多年前的普救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多数人有关普救寺的印象,都来自元人王实甫的《西厢记》。在王实甫的笔下,这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寺院。“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早春二月时,河南洛阳书生张君瑞取道此地,欲往长安,闻说普救寺的香火繁盛,于是前来游玩,恰好在舍利塔下佛殿中看见了崔莺莺,惊为天人。“魂灵儿飞在半天”,以为自己看到了观音菩萨,问僧人道:“和尚,恰怎么观音现来?”……《西厢记》里描述两人在初见时张生的惊艳是“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
《西厢记》中为了追求莺莺,张生租下了寺庙中与莺莺所住之“西厢”仅隔一墙的“西轩”。于是一份“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期盼与相思,就像是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终日缠绕在张生的心头。
一天晚上,张生见莺莺正在后花园中烧香祷告,隔墙的他便趁机高声吟诗一首:“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莺莺知道吟诗者是张生,便回诗一首:“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一来一去,诗中遇知音,二人已暗生情愫。《西厢记》中的莺莺夜听琴、寄情诗、花园祭月、月下焚香和张生隔墙吟诗等都是发生在普救寺后花园中这个秘密的地方,如果没有这个特定的花园,或许张生与莺莺千古传世的爱情故事就要少了几分迷人的色彩。
张、崔两人相遇之后,张生遭遇了难题:最先是叛军孙飞虎听说莺莺貌美,前来抢亲,率领人马围困普救寺。崔莺莺之母崔夫人许诺谁能退兵,即将莺莺许配给谁。危急时刻,张生挺身而出,给同窗好友白马将军写了救急信。一干人等登上了寺内的大钟楼,盼望白马将军的救兵。
这个大钟楼在寺院一入山门处,登楼可看到山下的全貌。如今,楼中最别致的景观不是悬挂在楼内的大钟,而是那些挂在楼梯两侧铁链上的同心锁。同心锁扣住铁链,一把连着一把,数以万计,蔚为壮观。这是慕名而来的游人们祈求爱情同心的结果。
白马将军解围之后,崔夫人却不愿兑现承诺,而是要张生和莺莺兄妹相称,致使张生一病不起。后来丫鬟红娘牵线搭桥,巧妙安排二人相会。夜晚张生抚琴一曲《凤求凰》表相思,莺莺也向张生诉说爱慕之情。老夫人无奈松口,称张生若能考取功名即可迎娶莺莺,最后的结局便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皆大欢喜。从此“红娘”一词也被泛指为力促金玉良缘之人。
如今的普救寺里人最多的地方不是菩萨洞或大佛殿,而是张生攀过院墙,与莺莺相会的“西厢”。西厢在梨花深院中,这是寺院后一处单独的三合院。按照戏曲中的说法,崔夫人住在正房,西厢房则是莺莺和红娘的住所。《西厢记》中“请宴”“赖婚”“逾垣”“拷红”等重要戏份,皆发生在梨花深院。
普救寺最后一次重建是在1986年。其时,寺院早已在过去的战火中成为一片废墟,大钟楼和西厢都是那次复建后的建筑。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结局符合多数中国人的心理。寺院屡废屡建,事由寺生,寺因事存,如果故事仅仅到此,也算得上圆满了。
但在1986年复修普救寺时,在地基中出土了一块石碑,上刻有《普救寺莺莺故居》律诗一首,这是金代大定年间河中府王仲通游寺时所写。“花飞小院愁红雨,春老西厢锁绿苔。”诗中情调哀怨,似乎并不像结局圆满的有情人语调,倒像是遗妇在自怨自艾。这也难怪,在王仲通游寺时,《西厢记》还没有诞生,他那时听到的故事应该是唐代元稹的笔记小说《莺莺传》。
王实甫作品全名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西厢记故事在王实甫作品中做到了极致表达,但在那之前这个故事已流传演变了500年。
最初作品是唐传奇《莺莺传》,作者元稹后来和白居易并称“元白”,今天看来他的成就和影响不如白居易,但也有名句传世:“曾经沧海难为水”“贫贱夫妻百事哀”,都出自他的悼亡诗,体现他对原配妻子的深情。不过他和女诗人薛涛、刘采春等人的韵事也流傳颇广,还有这个《莺莺传》。
《莺莺传》有3000多字,后世流传的关键情节都有描绘,如“普救寺相遇”“白马解围”“逾墙西厢”,等等,所不同的则是两者的结局。
在《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在西厢幽会之事最终被老夫人发觉,老夫人提出条件,要张生赴京赶考,张生最终得中状元归来,与莺莺喜结连理。而在《莺莺传》中,张生赴京后并未回转,崔莺莺在等不到张生之后嫁给了别人。后来,张生偶然路过崔氏之门,上门求见,崔莺莺赋诗一首:“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当时抛弃我,为什么今日还要来见我,还是把你的心意,多怜爱眼前的人吧。从此两人之间再也没有消息。
张生为什么一去不还?在《莺莺传》中,他如此自辩:大凡美貌的女子都是上天的尤物,她们或是祸国或是害身,自己福德浅薄,驾驭不了这样的尤物,所以只有放弃。一见钟情的爱情喜剧,原来却是始乱终弃的苍凉悲歌。
但若知道张生没有回转的真正缘由,读者也许就不难理解了。《莺莺传》虽然托名是张君瑞的故事,但后世的不少文史学者考证,实际上写的是作者元稹自身的经历。鲁迅曾说:“元稹以张生自喻,述其亲历之境。”
元稹出生于唐大历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79年,到贞元十七年,恰好23岁,这与故事发生时张生的年龄一样。他15岁登明经科,在贞元十五年来到河中府,也就是普救寺所在的蒲州为吏。后赴长安应试,三年后得以选中,获任秘书省校书郎。
《莺莺传》中写到,张生到长安后,“文战不胜,遂止于京”。数年之后,他别有所娶。文中并没有写张生到底娶了谁。而在现实中,元稹在获职秘书省校书郎后,娶了当时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韦丛。一个是寄居寺院的痴情女, 一个是当朝权贵的美娇娘。当选择来临时,想必大多数书生的答案不言而喻。
對西厢故事来说,元稹是不是张生原型不应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发生在普救寺里的故事,引起后人持续关注、不断演绎。
金代章宗时人董解元将《西厢记诸宫调》原来始乱终弃的结局改为大团圆,诸宫调有说有唱、多人合演,已接近成熟的戏剧演出。在此基础上,一百年以后,元代王实甫《西厢记》问世。普救寺里的月下故事,通过这一佳作广为人知。明初贾仲明称:“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清初金圣叹将《西厢记》列为“天下第六才子书”进行评点,并称:“读《西厢记》毕,不取大白(酒杯名)自赏,此大过也。”《红楼梦》“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一回中,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共读西厢的情节,称其文“辞藻警人,余香满口”。
那轮西厢明月,在漫漫岁月里,不知装饰了多少人的梦。“你看那淡云笼月华,似红纸护银蜡;柳丝花朵垂帘下,绿纱茵铺着绣榻……”
在唐代,蒲州是热点城市,普救寺属景点,张生和崔氏作为流动人口住在普救寺,在清修之地成就绮丽之思,现在看来有些怪异,放到当时环境中却不难理解。在南北朝时期,佛寺就常接纳俗客住宿,唐代这更是成了佛寺的一个收入来源。那时寺院相当于有宾馆的景区,在这样的地方发生点浪漫故事并不奇怪。
普救寺现存明代碑刻称寺院“创于隋唐”,唐初一些佛家著作和诗文中都提到普救寺,《三藏法师传》载,玄奘取经回来后,参与翻译的有蒲州普救寺僧人钟秦、神宫。元稹的朋友杨巨源是蒲州人,写过《同赵校书题普救寺》云:“东门高处天,一望几悠然,白浪过城下,青山满寺前。”
《莺莺传》传世,西厢成了普救寺名片。金代王仲通《普救寺莺莺故居》这诗作于1204年。300多年以后,明嘉靖四十三年(1555年),蒲州大地震,崔莺莺的西厢、张生的墙头均荡然无存。9年后开始重建,建成后,主持此事的蒲州知州张佳胤作诗:“胜地曾为瓦砾场,浮图今放海珠光……莫向空门悲物理,从来吾世有沧桑。”
又300多年过去,1920年普救寺大火,胜地重为瓦砾场,仅存明代所建舍利塔(因西厢故事缘故被称为莺莺塔)。中华人民共和国首任驻美大使柴泽民曾作《题莺莺塔》:“来到西厢下,颓然无片瓦。红娘何处去,独有莺莺塔。”
1986年,普救寺再次重建,重建缘由和依据是《西厢记》。重建前时任山西省领导的白清才说:“《西厢记》里的普救寺在运城永济西厢大队,现在只剩下一个莺莺塔……把普救寺恢复起来,按张生游西厢的格局,肯定会吸引很多游客。”
西厢大队由寺坡底等村合并而成,因西厢故事而得名,那是1956年的事,现称西厢村。1990年,普救寺又一次建成,赵朴初先生题写山门楹联:“普愿天下有情,都成菩提眷属。” 此联来源于《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也许王实甫是了解《莺莺传》背后的故事的,但那太凄凉了,他不忍莺莺落得如此境地,现实既然已经成了悲剧,戏曲何妨改为喜剧?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相信大家还是会选择温暖的大团圆吧。梦想,总是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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