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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和王维有什么过节?

2022-03-10李国文

视野 2022年4期
关键词:孟浩然王维长安

李国文

公元730年(开元十八年),李白经河南南阳至长安。

在此之前,他漫游天下,行至湖北安陆,因娶了故相许圉师的孙女,成了上门女婿,遂定居下来。这期间,他多次向地方长官上书自荐,以求闻达,不应。于是,就如同当下很多艺术家、文化人来到北京闯世界而成为“北飘”那样,李白要当唐朝的“长飘”一族,遂下定决心到首都长安发展。

无独有偶,早在三年前,公元727 年(开元十五年),王维就离开河南淇水,舍掉那一份小差使,抱着与李白同样的目的,来到都城,也想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唐代诗运之兴隆旺盛,应归功于唐代诗人的狂放。

文人的狂,可分两类,一是有资本的狂,一是无资本的狂。李白一生,文学资本自是充裕得不得了,可政治资本却是穷光蛋。因此,他活着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狂,对政治家而言,就是不识时务的傻狂了。文人有了成就,容易不可一世,容易旁若无人,当然也就容易招恨遭嫉,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中国文人的许多悲剧,无不由此而生,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杜甫写过一首题曰《不见》,副题为《近无李白消息》的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曰杀,我独怜其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此中的一个“杀”字,令人不寒而栗。也许杜甫说得夸张了些,但也可见当时的社会舆论、群众反映,对他的张狂,未必都欣赏的。

一个纯粹的文人,通常都一根筋,通常都不谙世务。他不明白,文学资本拥有得再多,那是不可兑换的货币。在文学圈子里面流通可以,一出这个范围,就大为贬值。那是政治资本的天下,在世人眼里,权力才是硬通货。李白的计算公式:文学资本等于政治资本,不过是一厢情愿;统治者的计算公式:文学资本不等于政治资本,才是严酷的事实。

李白一辈子没少碰钉子,一直碰到死为止,根本原因,就出在这个公式的计算错误上。从他下面这封自荐信,可见他是多么看重自己这点文学本钱。

“又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具如此谈。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上安州裴长史书》)

这本是应该出自第三者口中的褒誉之词,由当事人自己大言不惭地讲出来,从自我炒作的角度,堪称经典。在中国文学史上,借他人之嘴,吹捧自己,能如此坦然淡定;将别人看扁,抬高自己,能如此镇定自若,大概也就只有李白這位高手做得出来。你不得不对这位自我标榜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大师,要五体投地表示钦佩了。

中国文人,成就愈高,自信愈强,待价而沽的欲望,也就愈烈,将文学资本兑换成为政治资本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拾,这就成了李白要到长安来打拼天下的原动力。

王维的诗,“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涵泳大雅,无异天籁。李白的诗,高昂则黄钟大吕、金声玉振,低回则浪漫奇绝、灵思奔涌。他们作品中那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想象力、震撼力、美学价值,构筑了盛唐诗歌的繁荣景象。

这两位大师的诗篇,只要一出手,立刻洛阳纸贵,只要一传唱,马上不胫而走。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众望所归;高至帝王后妃,低至贩夫走卒,无不宗奉。

可对诗人而言,尽管名气大,地位却不高,尽管很风光,身份却较低。这种名位上的不对称,而造成的心理上的不平衡,弄得两位大师,很有一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苦恼。

王维23岁就进士及第了,巴结多年,才混到正九品下的官职,也就是一个科级干部吧!而功不成名不就的李白,更惨,虽然娶了过气高门之孙女,沾了一点门阀之光,可布衣之身,尚未“释褐”,仍是白丁,总不免自惭形秽,矮人一截。

究其根源,问题还是出在中国文人几乎都有的政治情结上。中国文人,在文学上成功者,便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以达到相得益彰的效果;在文学上不成功者,也要借政治上的裨益来弥补,以求人五人六站稳脚跟。但是,中国文人,绝对长于文学者,也绝对短于政治;特别善于政治者,也特别不善于文学。因此,文学成就很高者,其政治智商必定很低。王、李两位,成功于文学,失败在政治,这大概也是中国文人难逃的宿命。

依世俗的看法,这两位同来长安,同求发达的诗人,联袂出现于公开场合,叙谈契阔于文艺沙龙,寒暄问候于皇家宫苑,见面握手于殿堂宫阙,是理所当然的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不一定很熟悉,但一定不面生,不一定很知已,但一定有接触。同进同出,亲密无间,也许不可能;但视若陌路,互不理会,总是说不过去的。

然而,后来研究唐代诗歌的人,忍不住蹊跷的,也是感到难以理解的:第一,在他们两位的全部作品中,找不到涉及对方的一字一句。第二,在所有的正史、野史里,也查不出来他们来往过、聚会过、碰过头、见过面的资料。两位大师在长安期间,竟然毫无任何交往,这个历史上的空白,遂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斯芬克斯之谜。

何况,李白集中,有《赠孟浩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春日归山寄孟浩然》等诗,交情匪浅;而王维集中,则有《送孟六归襄阳》《哭孟浩然》等诗,友谊颇深。由此判断,孟浩然乃李白、王维的共同朋友,而且不是泛泛之交,当无疑问。实际情况却是你的朋友,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独独我和你,偏偏不可以成为朋友。

孟浩然肯定作过努力,因为,重感情,讲友谊,喜交往,好宾客,正是这两位诗人的共同之处。

公元730年(开元十八年)前后,李白第一次到长安,王维已是第三度来长安,两人想做的是同一件事,因文学上的成功,期求政治上的得意。但两人心境却不尽相同。李白乘兴而来,一路风光,自我感觉,异常良好,志在必得;王维一再受挫,跌跌绊绊,吃过苦头,心有余悸。历朝历代的中国文人,断不了要吃历朝历代皇帝所恩赐的苦头。于是,苦头之先吃,还是后吃,对于中国文人的性格和命运,便产生若干不同。

李白到长安来,可能还是靠着妻子娘家的鼎助,得以打通时任右丞相张说的关节,肯于舍出脸来为之说项,这当然是天大的面子了。而他的诗名,也为张说的儿子张垧,一位驸马爷所看重,愿意帮他这个忙,这样一来,更是胜券在握。李白所以十拿九稳,心性颇高,所以不把同行王维摆在眼里,因为攀附上张说父子,门路不可谓不硬,后盾不可谓不强,大有静候佳音,坐等捷报之势,估计那些日子里,我们这位高枕无忧的大师,小酒没有少饮。

其实,李白有些轻忽王维,忘了他具有住地户的优势。正如今天的“北飘”一族,只能有临时居住证而无北京户口一样,王维口袋里有李白所没有的这纸长安市民文书。这纸文书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体现出王维在首都的根基、人脉、资源,可以调动起来为他所用的一切因素,李白在这方面只能瞠乎其后。

当李白觉察到这种差距,从而引起他对王维的警惕,从而发展到冰炭不容,相互隔膜。就是这两位大师,所选择的干谒(意为找关系)路径,殊途同归,都在希望得到唐玄宗的姐姐玉真公主的赏识,只要她首肯谁,谁就会一跃龙门,平地青云。

《集异记》载:“维未冠,文章得名,妙能琵琶。春之一日,岐王引至公主第,使為伶人,进主前一进新曲,号《郁轮袍》,并出所为文。主大奇之,令官婢传教,遂召试官至第,谕之作解头登第。”

虽然王维一生以此为耻,靠卖艺求荣,苟且仕进,但他从此春风得意,平步青云;而李白尽管身孤心冷,尽管磊落光明,尽管不为富贵折腰,可始终没见到公主的倩影,没得到公主的芳心,只好灰溜溜地淹蹇而归。对争胜好强的李白来讲,这是多么没面子,多么扫兴,多么无趣的结果啊!我想,这可能就是两位顶级大师隔阂的肇始缘由。而对雄性动物来讲,再没有比斗败的鹌鹑打败的鸡,更为刻骨铭心,更为饮恨终生的痛苦了。

我试着推断,这当中,肯定有一位,有意约束自己,说不定,是他们两位,决心回避对方。一个强大的文人,不大容易与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同一天空底下共存。也许觉得你不见我,我不见你,反而更自在些,更自由些。

因此,一个太阳系里,只能容纳一个太阳。若是两个不埒上下的重磅文人,如宇宙间两个等质的物体,便得按物理学上的万有引力定律行事,只有相拒和相斥,无法尿到一个壶里了。李白与王维,就是循着自己的轨迹运行而无法相交的星系。

若是,只有一颗星星在眨眼的夜空,或者,只许一颗星星在发光的文坛,那该多么寂寞啊!

(摘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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