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性与诗意美
2022-03-09
记得1973年6月19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竺可桢的科学论文《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这篇论文虽然说的是气候变迁,但我还是细细读了一遍。使我感到意外的是该文并不难读,有些部分甚至读来饶有兴味。印象最深的是竺先生居然引用许多古诗来说明古今气候的变化情况,例如文中说:“宋朝(960—1279)以来,梅树为全国人民所珍视,事实上,唐朝以后,华北地区就看不见梅。可是,在周朝中期,黄河流域下游是无处不有梅的,单在《诗经》中就有五次提过梅。在《秦风》中有‘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的诗句。终南山位于西安之南,现在无论野生的或栽培的,都无梅树。”再如:“唐朝诗人张籍(765—约830)《成都曲》一诗,诗云:‘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说明当时成都有荔枝。宋朝词人苏轼曾提到,荔枝只能生长于其家乡眉山(成都以南60公里)和更南的乐山,在其诗中和其弟苏辙的诗中都有所说明。”这两段话利用诗歌作品为史料,生动地说明了西安地区周代中期要比唐代暖和,成都地区唐代要比北宋时期暖和。这篇文章还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善于发现和利用资料,那么竹头木屑均能为我所用。
后来《天道与人文》出版,我便怀着如获至宝的心情买了这本书,并迫不及待地读了一遍。读罢,觉得他对诗歌作品与文艺理论的领悟,常有一般研究古代文学的人难以企及者。例如他把花香鸟语看成是大自然的语言,认为掌握大自然的语言与诗歌创作密切相关,并指出:“月、露、风、云、花、鸟是大自然的一种语言,从这种语言可以了解到大自然的本质,即自然规律,而大诗人能掌握这类语言的含义,所以能写成诗歌而传之后世。”他认为陆游就是能懂得大自然语言的一位诗人,并举了他的《鸟鸣》诗为例:“野人无历日,鸟啼知四时;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三月闻黄鹂,幼妇悯蚕饥;四月鸣布谷,家家蚕上簇……”竺可桢所举的这首诗主要是从物候学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的,其实陆游也善于用大自然的语言来表达人的思想感情。
我不知道竺可桢是否学过美学,但是他对美学确有深刻的理解,譬如他在《说云》一文中谈到了云雾之美:“若照柏拉圖之见解,吾人亦可说地球上之纯粹美丽也者,唯云雾而已。他若禽鸟花卉之美者,人欲得而饲养之、栽培之,甚至欲悬之于衣襟,囚之于樊笼。山水之美者,人欲建屋其中而享受之;玉石之美者,人欲价购而以储之;若西施、王嫱之美,人则欲得之以藏娇于金屋,此人之好货好色之性使然耳。至于云雾之美者,人鲜欲据之为己有……且云霞之美,无论贫富智愚贤不肖,均可赏览,地无分南北,时无论冬夏,举目四望,常可见似曾相识之白云,冉冉而来,其形其色,岂特早暮不同,抑且顷刻千变,其来也不需一文之值,其去也虽万金之巨、帝旨之严,莫能稍留。”
这段话以生动的语言将云的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富于变化,所有人均可欣赏的美学特征深刻地揭示了出来,文中还特别指出南朝秣陵人陶弘景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言云之超然美,洵为至切之谈”。如此分析云,分析陶弘景的这首写云的诗尚不多见。
(节选自徐有富《竺可桢的诗学修养》,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