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2022-03-09何立文
A
光线、形体和色彩,是造物主煞费苦心留在世间的神迹。
从出生那刻起,一个人便开启了对光的不懈追求。毛茸茸的脸盘上,小眼睛刚睁开,便朝向光线的源头。这也许是动物的一种本能反应,潜意识里认为明亮之境更为安全?以为在光线抵达的地方,丑恶与危险便无处容身?年岁渐长,经常重复的游戏是“捉迷藏”——桌子下、门背后、衣柜内,甚至光线暗弱的角落里,一个人借助外物的遮掩,或蹲或立,屏声敛气、心跳怦怦之际等待另一个寻找目标的人。躲藏与寻找,由光明步入黑暗,秘而不宣的快乐和搜寻过程中的紧张与焦虑,构成一种关于人类处境的绝妙隐喻。细想,假如将隐藏在暗处的目标比作事物的真相,人类存在的终极目的不就是千方百计追寻那个真相?寻找,获得,再寻找……循环往复,一代代人在这个游戏中积累经验又刷新经验,并始终保持一股坚定而纯洁的意志力。
然而,很多时候明与暗的界限并不清晰。明与暗交汇融合的地方,或说过渡地带,缥缈隐约,内涵丰富,总能使人浮想联翩,沉迷其间。如果说白天给人以准确、鲜明、安全,黑夜无疑是模糊、忐忑,甚至深不可测的。相较简单明了的白天,夜晚就如一个硕大无朋却薄如蝉翼的容器,盛满了浩瀚的悬念与未知。因此,在明暗相接的地方,了然于胸和惴惴不安奇异并置,仿佛一个强力磁场,将人的精神和意志牢牢吸住。这些丰富的内涵在艺术家笔下,常常表现为主客世界的合二为一。
闲时翻看画册,常常痴迷于画家对光线的精妙处理。十九世纪英国画家透纳的笔下,常有明暗融会、光影浮动,画布上弥漫着一股自然的静谧与安详。那幅作于1835年的《月光下的运煤船》,画面中间稍左,一轮圆月悬于半空,月辉与云层水乳交融,互为一体,海面上浮光跃金,如梦如幻;左右两侧的货船停泊在夜的翅膀下,黑乎乎的甲板上隐约可见工人卸煤的紧张场面,与月色笼罩下的海港动静相宜。工业和自然——两种气质截然相反的事物在画家笔下和谐相处,交相辉映。这幅画中,最吸引我的是那些薄暮中的劳动者。暗影中的货船,货船上忙碌的身影,汗渍、咳嗽,粗重的呼吸以及节律鲜明的劳动号子……在光影的渲染下无限放大,纤毫毕现。那些暗处包容的事物让人的视线和思维不断延伸,甚至延伸至远处的工厂和简陋房子里的老人与孩子。谁能说这只是一幅纯粹的海边风景?工业的雄浑脉搏在夜色掩护下律动,它们与画家对时代的观察、把握紧密连接,整个画面传达的信息无限丰富,让人顿悟暗处潜藏的东西其实远远胜过光线烛照之处。另一幅名为《远方河流和海湾的风景》的作品,除了画布右上角隐约可见小部分湛蓝色天空,其余部分几乎被酣畅淋漓的红、黄、绿三色覆盖。光线从湛蓝色天际投射下来,迅速被海湾和河流上方的云雾吞噬,而近处堤岸上绵延起伏的植被则裹在一团朦胧中。河面上混杂腥味的湿气与草丛、灌木间的虫鸣迎面涌来,凉风习习,自然的辽阔和深邃使人垂首沉思。
画家如何用明暗关系表达其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和创造?这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话题。光线的方向、强度决定阴影部分的位置与色调的深浅;明与暗的对立、交错、纠缠、融合、辉映,共同构成了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
面对那些风格迥异的画作,我的最大感受是与其立在明处接受光的抚摸,不如坐在暗处,和隐藏的事物一起聆听万物齐诵的和声。
B
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我颇喜欢独处的时光。
我固执地认为,每个人每一天都应该匀出一段时间用来直面自己,就是说,快节奏的生活旋律中需要插入一两个休止符。
我的休止符常常安置在夜晚,在暮色覆盖城市,深空无限寂寥的时分。
有几次夜归,想起来仍回味无穷。一次是冬天,雪花裹挟着寒气在我脸上扑簌簌落下。我踩在印着深浅不一脚印的人行道上,小巷两侧的围墙如两位智慧长者,相对而坐,看时光在夜的肌肤上悄悄滑行。高楼、平房、树木、铁门、垃圾桶……披上一层薄薄的雪花,路灯映照下,那种奇妙的轻盈之美瞬间击中我的神经。那段时间,我正陷入选择的泥淖中,为拥有还是放弃而纠结万分。未料到,眼前夜景使我豁然开朗。我仰起头,望着深远的夜空,舔了舔嘴边融化的雪花,一个决定悄然落在心底。还有一次是在夏夜。零点了,小区旁边夜宵一条街上仍然散坐着或光着膀子或衣着光鲜、长发披肩的食客。麻辣鸭头、油爆龙虾与冰镇啤酒混杂的古怪味道飘浮在路灯光线所及处,一个斜挎吉他的瘦高少年还在轻唱《蓝莲花》,一个脸上沟壑纵横的拾荒者正弯腰捡拾垃圾。城市生活的某些真相刹那间掷在我面前,不容我细细思量。我为白天迟钝的我羞愧不已。
除了夜归,最好的时分应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打开台灯,坐在桌前。灯光呈扇形,笼罩桌上一小片区域;暗褐色的墙壁以及书架上的书籍和杂志,把我的思绪引向更深更远处。我翻开某本数年前购买的一直未看的书,或摊开一页稿纸,或什么都不干,只“老僧入定”般坐着,默数时间的脚步隐入自己的心跳和脉搏。我更愿意把这段时间视为清空阶段——清空白天不得不承载的琐事,清空夜晚不断冒出的杂念,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如果将生活比作一座冰山,那么,白天只能是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其余庞杂的丰沛的淋漓的部分都在暗夜。有个词语叫“光天化日”,可理解为人的行为举止受光线的约束与训诫,光充当了上帝之眼。那么夜幕笼罩下,又会上演多少动人心魄的故事?虚伪、丑陋、肮脏的交易和争斗不多半是借助夜的掩护进行的么?有人灯下反观自身,清洗灵魂的污垢;有人暗中无视道德底线,大干苟且之事;有人洗尽疲惫,酣然入梦,也有人在工地上挥汗如雨,为了生存不得不一再压缩睡眠时间。暗夜里,静谧与嘈杂,高尚与卑劣共存。就像一个巨大、混沌的球体,从任何一个侧面观察,都无法识别它的全貌,破译它的秘密。
但有一点,许多事物会在黑暗中回归本真。月色朗照下,动物、花草、河流、星辰,甚至尘埃,在夜神的指引下各自返回出发之地。亘古洪荒。黑暗中,低回的音律烫平灵魂的每一处皱褶,一切恰似初生,泛着纯洁而诱人的微芒。
C
每個人心里都装着无穷秘密。有时候即使面对知己,那些秘密也未必会全部泄露。总有一部分藏在某个角落,像所罗门王的宝藏。
一次和几个朋友在院子里散步、聊天,我们彼此要求对方无保留地交出一个秘密。其余人说了什么,由于时间久远我已没有多少印象。我只记得自己有些伤感地讲到,我的初恋竟然成为我现在好友的妻子。也许我讲述时,重音落在“竟然”二字上,朋友听了,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事常见啊。我没接话茬儿。其实他们不知道的内容更多:初恋时的幼稚愚蠢,相逢时的心尖一颤,貌似平常实则心领神会的关怀,混沌芜杂、牵扯不清的悔意、遗憾、嫉妒、释怀……更为离奇的是,我的妻子竟是初恋的同班同学,我俩的认识和相恋正是她从中撮合的结果。我至今没弄明白,她为何撮合我俩。是想弥补遗憾,还是不忍见我孤身一人?就这样,我在三个人中间旋转,世界迅速变小,变窄。一些秘密在我、妻子、初恋、好友四个人心间共存,但由此酝酿、生发的蓬勃情绪却各有发酵后逐渐成形的版本。直至有一天,初恋隐晦地告诉我,当初参加我们的婚宴时,新婚妻子竟然给她无法理解的表情和混杂责难的言辞。我愕然。自然也无法求证。如今,我们两家依然维系着世俗社会中应该保持的关系和距离。偶尔见面,相互寒暄,像若干家庭聚会一样,话题绕不开孩子、房子与票子。剩下的便是彼此沿着生活的轨道默默前行。
一位朋友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走在人群中,我对每一个人保持友善,但是极少有人可以真正走进内心。”是啊,谁能做到毫无保留地袒露心扉?那些埋在最黑暗处的东西,是蓄满能量的爆炸装置,它们甚至跟伦理道德和做人的基本准则关系密切。暗处,充盈其间的无穷内涵使它成为每个人小心翼翼地防守的雷区。
两个人,哪怕他们的关系再亲密,也不能做到无话不谈,做到彼此透明。因为保守秘密是人成为独立个体的基本前提,甚至关系人格尊严。小时候,男女生同桌,第一件事就是在桌子中间划上一道分界线。谁要是逾越这条界线,必定遭受对方的白眼甚至肢体攻击。也许大家潜意识里认为男女有别,但谁能否认,这也是追求独立空间的激烈表现呢?库切的小说《耻》中,卢里教授因勾引一位女大学生而离职,与女儿住在农场里。然而,相处时间一长,父女二人的关系也变得异常微妙。特别是女儿被三个当地人强奸后,父亲愤怒之下劝说女儿报案,女儿居然很冷静地叫他不要管这事。按照日常逻辑,父亲的举动是一种本能反应,是一种天然的关怀,但在女儿看来,父亲此举显然越过了一道隐形而致命的界线——他并不清楚作为白人后代的女儿想要在南非继续生存下去需要做些什么。关心却成为打扰、干涉与伤害,是因为没有弄清楚人与人相处的基本前提是相互独立。
世界这么大,有些东西却注定只属于一个人。隐秘的欢愉与哀愁,悸动和释然,疲惫及无奈……都在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无边暗道里。日光照射万物,那暗道却像太平洋底的马里亚纳海沟,是地球的伤口,也是承载无数秘密的矿区。对于秘密,我想我们无须破解,只需用时间给它们封印。因为暗处包容和消解了一切,仿佛宇宙深处的黑洞,不知过往,也无法窥测未来。
作者简介:何立文,1975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在《文艺报》《散文》《作品》《山花》《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广州文藝》《星火》等报刊发表,出版个人专著三部。现居江西新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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