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救赎无关
2022-03-09程多宝
1
快到下晚时分,手机突然响了。这个时间段的电话,又值周末,一般情况下最好不要碰。你想啊,谁要是存心设的饭局,哪个不提前预约?不说几天前告知,最少也要上午嘛。这时候的饭局,能比临时拉差好到哪里去?弄不好还是些互不相识的人扎堆似的凑在一起,成了一桌难堪的“水果拼盘”。
再怎么說,即使是个饭局,那也是个渣局。
人说“三五不到正处,仕途就此止步”,这话我信。虽然我年轻时脱节了仕途这趟车,没混个体面的一官半职,但眼下要是与人聚会,对方介绍时也能说出一个不跌面子的身份,市区一家知名诗群的群主,那可是将近五百人的封顶文学大群,好歹这个名头,也能给本人装潢点儿门面。咱这个群人多势众不说,潜水着好几条大鱼,别看这几条大鳄平时不冒个泡,有事私聊一二,结局还真管用的。这些年人在江湖,多少也积攒了点儿气场。比如说在市委机关报的文学副刊,还有宛溪市文联一家内部赠阅的文学季刊上,动辄晒上一大篇洋洋洒洒的诗作,“诗人群主”这个称谓,虽然有时我也一再拱手高姿态,其实心里还真他妈的有些滋润。
偏偏这次,手机竟如此顽固不化着,再一看上面显示的“圣明”字样,我有点儿泄气了。“算你狠,你赢了。”
圣明是咱群的资深群友,进群以来一直没换昵称。至于这厮姓甚名谁,我也不大清楚,说起来也没多大必要。群友嘛,群里的事还能当真?虽然与他在群里混得油熟,咱这个群主,也不好问人家姓名、年龄、职务、性别、婚否云云?咱不是档案局的,也不是计生办、派出所的,更不是人才市场的,狗拿耗子嘛不是?充其量我们也只在当地最有名气的“宛溪论坛—高端峰会”上碰过面,最牛的一次也就是列席了市政府的一两个听证会,当然这样的会议,工作人员早就提前彩排过几次,电视台记者扛着个机子来扫一扫,纯粹做个样子,而且我们面前的席卡,一律都是群用名。
据说,圣明在市开发区一家房产公司做“地接”。地接本是旅行社的专业术语,现在各行各业都嫁接套用了。圣明原是部队连指导员转业,当年有不少老部下是江浙一带的,他们这些年发达了,老指导员一吆喝,来宛溪市投资房地产的就有好几个。虽说圣明早就不年轻了,听说他自称姓许,我也不止一次地“许哥许哥”地喊着,人多时他却有点儿别扭。
圣明却乐意我们喊他群里的昵称。他说在群里呼来喊去的用不着较真,特别是群友偶尔聚会时,“比如说今晚,你一定要来。听我的没错,圣明圣明,那不就是奉若‘圣’明的意思嘛?”
还真奇了怪了,凭什么我一定要听你的?我还是群主呢?如果不是我后来在电话里追问了一句,圣明还不一定会说出晚上的这个行动,但是他一说出来,我的脸色就有点儿绷紧了。
圣明说的这个事,还真不是个小事,说是要救赎一个“抑郁想不开”的少女群友。
我还正犹豫着是不是这家伙又在绕什么噱头呢,这时的圣明口吻阴了,尽管窗外正是乾坤朗朗。初夏的宛溪大地即使到了黄昏,也是一幅耐看的风景,哪怕与此时圣明的语调极不匹配。我想,要是此时顺着手机那根无线电波捋过去,他那张老脸一准挤出水来:这事与拯救有关,一起拯救文艺女青年,一位想不开的花季女孩。人命关天,身为群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破天也算积善成德……
见我没有表态,手机里的声音突然卡了一下,临了,又恢复了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别猜了,告诉你吧,是浥郁,你懂的。
圣明这一阵子在群里“泡”得深,有时还发疯似的甩红包,人气一度比我还要高。其实,前一阵子在群里一直与他对飙的,就是这个叫“浥郁”的群友;据群内了解,浥郁是位诗人,似乎很有些才情。这年头有了才情就任性,何况年龄那块还真是青春美少女呢。与浥郁谈诗,青春尾巴都拽不住一根毛毛的圣明,居然能谈出一种叫怀春的味道。这真让人刮目相看。以前的圣明,请客喝酒都不敢拿出那种高档的年份原浆酒,还美其名曰地找了个借口,说喝酒就是图个随便,要是哪天衣服穿得周正了还受拘束,不如喝个两三块钱一斤的“烧白干”,来了兴致还能搞个七八两。“没办法,你是大群主,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财大气粗的多了海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别说喝五星级十年陈酿,老子三星级老白干也喝不到,三星个鸟?‘伤心’还差不多。”
还没等问清地点,圣明就迅速私信发来了定位。说到底,我对这个浥郁,还有点儿不甚了解,于是就顺嘴问了几位资深群友,最后还不忘度娘了一下。好家伙,这下子我的心里拔凉拔凉的,没想到浥郁近几天,居然还在一个论坛连续发了一大堆帖子,内容根本不像是妙龄少女的口吻,倒像个冷面杀手,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冷冷的寒气。
比如说贴在某个诗群里的一首诗作:
用尖尖的刃
捅进柔嫩的胴体
犁出一沟带血的口子
塞上盐
体——验
痛!
痛痛!!
痛痛痛!!!
痛痛痛痛……
我数了一下,这首诗的尾声,居然一起坠着22个“痛”,莫非她今年22岁,一年要痛一下不成?
而那个论坛里的其他几个帖子,更多的是些颓废口吻,像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自言自语,特别是最新一个发帖时间就在昨天后半夜,准确地说,凌晨4时21分。
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留恋论坛,还在后半夜发什么帖子?幸好,让明察秋毫的圣明发觉了。
这下,真的要感谢圣明。
如花似玉的文学少女,为何想不开要寻短见?我陷入两难:要是不去,自己成天在群里大道理一套套的,日后群友一旦知道了我这个群主也是个见死不救的■货,口诛笔伐起来绝对难以预料,说不定一夜之间,我的那个群会严重缩水,群友们说不定真的来一场“胜利大逃亡”;要是去了,虽然还是诗友,可我那多是涂鸦之作,纸上谈兵糊弄稿费的,我一个大男人能管什么用?自己女儿还不大理睬我的絮叨呢?
忽然,电光石火似的,我想起了小顾,是小顾让我有了主心骨。
手机里的小顾显得冷静,“一个女孩子突然想自杀?还为情所困?如今搞文学的人怎么了?”不过,说归说,小顾还是同意与我一起去拯救浥郁,真不愧为是我家的好书记,没辜负这姓氏,顾全大局嘛不是?
忘了说了,小顾是市一幼的一位女教师,单位里口碑好着呢,咱家箱子里的荣誉证书一路红火着,虽说这些红皮本本也換不来商场里的哪怕是一瓶啤酒,可她却像宝贝一样地捆着。
小顾说,最好再喊上老兵,这家伙鬼主意多。
2
圣明定的地点,是一家名叫“胖大妈”的土菜馆。
真不知道圣明为什么要选中这个地方。这馆子真不大好找,地段偏僻,就是圣明发来了手机定位,也帮不上什么忙。半路上,小顾都有点儿想开小差了,好歹劝说才勉强跟了过来。我们上楼的时候,馆子几近客满,楼梯口那个包间敞着门,几个穿着端庄的人正吆五喝六地搓着麻将,看桌上一角堆的钞票,估计他们在这里最少激战了小半天的时光。
一路寻来的路上,我还思索着浥郁发在那家论坛里的帖子,内容透着一种潜藏的抑郁,充满淡淡忧伤。毕竟她写过不少诗歌,文字功底好,一水的灵性,弥漫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类似雨巷、油纸伞、旗袍这样的江南元素比比皆是,甚至我突然想到,即将见面的这个宛溪才女,会不会一身素雅旗袍?
而圣明呢?
冒出来这个念头,我暗自苦笑。别说浥郁这个一度想不开的女子,就算是对于圣明,我也心里没底。
我确实不大了解圣明,只听说这几年他女儿在上海一所名牌大学读博,老婆也跟着陪读去了。这一来,圣明倒落得个闲云野鹤,整个人的精气神还真有种返老还童的征兆。因为与他仅有的几次碰面,他都一身白色西装,染过的头发梳得溜光锃亮,苍蝇栖上去肯定滑跤不说,那状态看起来肯定不会超过四十岁。只是有一次与美眉们在一家球馆里幸福地驱赶着洁白的羽毛球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这才将生理年龄暴露得一览无遗。
果然,一身纯白西服的圣明迎了出来,当他看到我后面跟着的小顾,嘴角挤出一丝笑纹,如同受惊的风儿,把湖面扯皱了一下。
还没进门的小顾停了步子,她拽了下我的衣袖,我连忙介绍:小顾,我家书记;圣明,喊许哥就成。
包间里还有一位客人,是个中年男人,正窝在沙发上里看电视。圣明说是他朋友,在外地做事,摊子铺得挺大,宛陵这一带还真找不出第二家,“杜老板,我的哥们儿,阿杜。”
阿杜从沙发里抬了抬手,算是打了招呼,那张脸始终沉在沙发里,盯着墙上的电视。也就是一转身的当儿,我突然发现阿杜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像X光一样,把我的五脏六腑犀利地扫描了一遍。
电视上正现场直播着亚冠联赛四分之一决赛,主场作战的一支中超球队与日本的一支什么球队一度僵持着。我瞟了眼电视,疑惑着这个阿杜与我似曾相识。
圣明推过两杯清茶,那意思是说浥郁还没有来。我说,那就等等,还有个好友也在路上,他是个为诗歌发烧的汉子,这或许能成为一味专门医治浥郁的药方。
正说着,包间里洗手间的门开了,一个笑得大大咧咧的女子走了出来。圣明刚想介绍,却被女子一个眼神掐断了。女子身上散出一股浓浓的香味,浑身上下处处丰盈,胸部最少是个D罩杯,把几个人的目光一下子拎过去了。
圣明介绍着D罩杯,“应邀而来的网友,也是路上碰到的,网名“梅子黄时雨”,就喊她梅子吧。”
梅子也没搭话,我们也就不再注意她了,开始各自闲聊起来。忽然,我听到了热火朝天的类似粉碎机的声音。原来,这是从梅子的嘴里发出来的,可她吃零食的声响怎么如此放纵?我朝那边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她的手指在那几盘零食上空飞舞。还别说,那些指甲做得倒很讲究,要是弹钢琴真倒是挺合适的。这时,那台粉碎机好像突然熄火了,正在捣鼓手机的一双手指,小鸡啄米似的跳个不停,没一会儿,可能是看了一个什么荤段子之类,没有征兆地一声媚笑,弄得我和小顾一惊一乍的。
小顾嘴角歪了歪,我也回望着眨了眨眼睛,余光里看到圣明有了些尴尬,似乎挺在意小顾这个不速之客。我也纳闷:我们来拯救少女浥郁,怎么来了她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包间就五个人,阿杜眼睛一直跟着龟缩防守的中超球队,恨不得自己穿越电视屏幕,好来个临门一脚;梅子心思只在吃食和手机上,圣明忙进忙出的正在点菜,我和小顾一时无语,只得移到窗台旁边,看着土菜馆外的街景。
窗外正对宛溪一大历史人文景观——谢朓楼。因为旅游的拉动效应,这幢被市政府近年来重点推介的“江南四大名楼”,其实与岳阳楼、滕王阁等怎可一比?拉郎配人家眼角也懒得睃你一下。倒是诗仙李白在一千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登上此楼把酒临风,吼出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千古名句。今天的圣明点了这家馆子,是不是也想怀古当年诗仙的愁绪?
我正想着,还是小顾眼尖,她指着楼下一个骑电驴子的:老兵来了。
老兵其实根本没当过兵,甚至连村一级组织的基干民兵也没当过。没当过兵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种从军情结,部队上也有“当兵了后悔两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之说。老兵现在任职一家企业的营销,只是在我们这个群里多少有些僵尸,因为他长期在宛溪论坛的文学版块做版主,还活跃在其他几个文学群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这些年,生意场上积攒了一点儿人气。拿他的话说,宛溪市长也没有他的粉丝多。这个晚上,一开始老兵接到我的电话时,还有点儿不大相信,但最后他还是答应来了。因为老兵有过数次见义勇为壮举,还先后上过宛溪好人榜,当选过新闻媒体举办的“感动宛溪”人物。
有着一张银盆大脸的老兵一进门,就关切地问:浥郁,没出什么事吧?
3
一看圣明这次点的菜,就知道他可是出了血的,这与他以往的节俭风格迥然不同。他点了大半桌子菜,多是女孩子喜欢吃的,还上了一件冰雕(当地出产的一种高档啤酒,宜在夏秋季饮用),价码显示,一瓶要一百多块。
我悄声问,不等浥郁了?
圣明没吱声。梅子白了我一眼,随手一抹,瓜皮果壳碎了一地:等什么等?有什么好等的?
这时,阿杜这才缓缓地起身,圣明的腰杆突然拉成了弓的模样,弯出了恰到好处的一个钝角。阿杜也不推辞坐在C位,当仁不让理直气壮。气氛一度有点儿僵,圣明调侃道:不该到的一个没来,该到的都到了。
酒过三巡,话题还没有提到浥郁,老兵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小顾,小顾看了看老兵,三个人眼光合拢着游向圣明。圣明呢,却只看着梅子。梅子哪里知道我们心里的那种焦急,浥郁她在哪里,这个晚上会不会想不开?我心里急,今晚的主题就是为了拯救浥郁,拯救那个可能想不开甚至可能做出傻事的浥郁,这倒好,主角不见人影,跑龙套的倒吃得不亦乐乎?这成啥了?
圣明说,随缘随缘。来,抽烟。
拆开的软中华,插在一只高脚酒杯里,像一束洁白的花,那一根根过滤嘴,仿佛是怒放着黄色的蕊。宛溪这个欠发达城市,收入虽然不高可消费档次一直不低,这么一桌摆下来,一个科员的月薪差不多开支了大半。要是浥郁不来,不管谁买单,这个饭局摆得就有点儿可惜,甚至还有些喧宾夺主。
小顾和老兵几乎没怎么动筷子,阿杜也有点儿心不在焉。让我没想到的是梅子,她只是微微推辞了一下,见圣明敬烟的表情有些执著,突然一伸玉指,落落大方起来:抽就抽,有什么不敢的?
这才几秒钟啊,这反差也太大了吧?现在的准零零后,怎么这样?刚才还矜持得像个修女,一转眼却“潮”成了女汉子?
这梅子抽烟姿势还真耐看。本来她就长得丰硕,又穿了件布料精简的吊带衫,烟雾从她圆滑的肩头之上徐徐袭来,一时还真有点儿羽化登仙之感。没那么几下,她就有点儿人来疯,最后,还用手机玩起了自拍,准备在群里发短视频:涂着口红的嘴唇一伸一缩,吐着三五成行的烟圈,齐齐地往阿杜身上游走。烟圈们正列队赶路,余光盯着电视的阿杜随手一划拉,队列立马散了。
没喝几杯,梅子嚷着要炸罍子,也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拼酒:要是白酒就一杯杯地撞;要是啤酒就一瓶瓶地对吹。这时,我发觉小顾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儿,像是哪里漏电了似的。
我的心里有点儿毛了,回去如何向我家书记解释?我一头雾水,只听见小顾悄声责问,“不是说拯救浥郁吗?拼个什么酒?这梅子怎么一见到酒,立马原形毕露?是不是……你们诗人都这样?”
其实,也没几个人喝酒,小顾和老兵没端杯子,我抹不开面子,只好陪着小酌几杯,因为梅子的加入,基调变了,没喝几圈,她居然一发不可收拾,与阿杜、圣明兩个大男人拼酒,嘴里还直叫唤:我要做诗,现在就写,写一首天下最爽的诗,什么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本才女在此,他妈的诗仙,滚一边去。
我侧眼扫了一下,他们几个也真能吃,盘子都差不多空了。梅子嚷着要加菜,服务员却干站着没动,直到阿杜眼角一挑,片刻工夫,桌上添了几只冒着热气的盘子。
包间一时乌烟瘴气。小顾欲走,我也不想让她吸二手烟,但眼下要不要再等等浥郁?“要不,你到外面……看个电视?”我只能这样建议了。
小顾借故上洗手间,我陪她出来。小顾说,那个杜老板,看起来不是个好东东,与那个女的一对上眼,鹰钩子似的。
我只得埋怨起圣明这家伙,说好了这顿饭局是为拯救浥郁而摆的。现在成啥了?我也没辙,只好劝小顾:你在外面稍等一会儿,我应付一下,过一会儿浥郁要是还不过来,我们先走。
返回时推门进去,阿杜重新躺进了沙发,遥控器捏在手里不停地换台,每换一个,梅子就惊叫着要过来争抢,还吵着说要“石头剪刀布——”
4
裤兜里突然有了一阵流水声响,那是我的手机微信提示音。每天一下班之后,我就习惯地把手机的振动模式,调成了水流的声响。
居然是老兵的。
有没有搞错?我们两人在一间屋子里吃饭,发什么微信?我一抬头,对面那个位置上的老兵不知何时闪了,那么说这微信一定是留言了。果然,只两行字:别犯傻了,那个胖女人就是浥郁。
末了,还加发了一个笑脸:老兄,你被忽悠啦。
我看,不像是;我坚持自己的判断。我回了个微信,一抬头,发现梅子也在刷微信,窝在沙发上的阿杜也在刷屏。一时间,小顾还在外面没有进来,包厢里只有四个人,有三个人在玩手机,我感觉到梅子的微信是发给阿杜的,从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神里能猜出几分。我搞不懂了,两个人近在眼前发什么微信呢?这时,梅子却边发微信边哼唱起来,是王菲的《传奇》: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圣明很像是喝高的模样,他按着我的肩头,酒气直喷耳鼓:还一直想着要拯救我们的浥郁?老弟,我没有看错人,你……好同志。
人,是你请的;事,是你说的……我本来还想把这事弄明白,但看着面前这三个人,就知道这事是绝对说不清道不明了。
“什么抑郁不抑郁的?这年头,谁还抑郁?”梅子笑得肆无忌惮,身上那副超负荷工作的D罩杯挣扎着,此刻显出了极好的韧性。
我借机退出包间,小顾还趴在走廊上看天。西边天宇上,一钩残月暗兮兮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没有她喜欢的那种“月满西楼”。我还想征求小顾意见,要不要再等一会儿?要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浥郁真的想不开,青春崭新的美女诗人,真的要是一念之差自杀了,谁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还有好几个著名的诗人,他们诗兴大发之后,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你,还不清楚?”小顾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如同拎小鸡一样拽走了我。
就在我俩下楼的时候,那间并没有关严的包厢里,飘出来阿杜起身的声音,他好像是朝窗外吐了口痰:“土老B,晦气……”
5
因为浥郁的事堵着,一晚上我没有睡好。第二天上班,圣明的手机像是有了设置,一直打不进去;微信短信之类的双管齐下,老半天也没见回。过了好久,圣明终于回了电话。我问他是不是昨晚喝多了?他的声音大得直震耳朵:多个屁,浥郁酒量大得很,你们来了三个人,昨晚要是都端了杯子,大伙儿一起灌她,老子就把她搞定了。
怎么?浥郁,后来她也来了?
什么来了?
你刚才不是说浥郁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浥郁?我说的是阿杜,那个“一川烟草”,绝对的性情中人,做人绝对爽。
那个有着鹰一样眼神的阿杜?还绝对爽?看他与那个D罩杯的眼神,还配得上“一川烟草”这种诗情画意的昵称?哥们儿,算我求您了,别再糟蹋古代诗歌了,咱们中国优秀的文化遗产哪怕就是浩瀚五千年,也犯不着你们这样糟蹋呀……
我心里酸了一会儿,冷静之后,这才问他:那个帖子,群里怎么没有下文了?浥郁……她后来怎么样了?
你呀,真的没怎么玩过群,什么这群那群,谁当真?你问我,我问谁呢?圣明匆匆挂了手机。
6
我一路爬楼,翻晒着浥郁发的那个帖子。同样内容的这个帖子,那家“诗歌论坛”里也有。才天把时间,那个曾经跟帖长达四十多个页码而且一直置顶着的帖子,如今已经沉到了第三十七页之后。这以后时不时地,我总要顶一下那个帖子,仿佛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潜伏者,期待着浥郁这个猎物的出现。让我不解的是,除了一些马甲们偶尔发点儿议论之外,在坛子里潜水的圣明一次也没在那个帖子上冒泡。
终于,我憋不住了,私聊圣明:能不能找到浥郁?有没有她的手机号码?
圣明回复说:“群里,有谁留下手机号码?还有许多人设置了添加隐私呢。我哪能知道,泡在我这个群里的,我这个群主还可以查个水落石出,这要是那个论坛里,就麻头了。群友的事有几个人当真?这年头几个不是见光死?”
“妈的,早知道是这样,那天你呼天喊地的,还要实施什么拯救行动?是心血来潮,还是脑子进水了?”
就在我将这个拯救行动快要忘却的时候,偶然有天,浥郁在网上现身了。在那个诗友论坛里。我疏通了超版,做上了一个小版主。但我思来想去,这次还是新注册了一个马甲,一气问候了她几句,遗憾的是对方先是不理不睬,最后给我问得急了,回复也是干巴巴的。那种小桥流水、旗袍雨巷的意境,一去不复返了。
你这回……怎么不换马甲?我问。
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何以见得?
别说了,我知道你……
停了好久,电脑上出现了七个大字:你就是热爱生活。
热爱生活,是我在这个论坛里的另一个马甲。接着,又出现了一行字:我们见过面的。
我搞不懂了,真有点儿蒙圈:何时见过?
你就装吧,想不想看看本姑娘玉照?一会儿,照片还真传过来了,虽然没有面庞,但那个场景我怎能忘却?的确是那个一串串烟圈的制造者,这样的人,网名怎么配得上“梅子黄时雨”?
这个老兵,看人还真一针见血。我感到一阵恶心,还没等我再次敲打键盘呢,这时,那个论坛里算是揭开锅了,断断续续的文字一股脑儿地往屏幕上飞着,像是开闸泄洪一样,一行行蹦将出来,如过江之鲫:
本姑娘,就是你们要找的浥郁。
哈哈,我还抑郁呢?
还与你一见钟情呢?
还想拯救我?
去死吧你!
立即从群里滚出去!
从坛子里滚出去!
听见没?
你自裁吧,省得脏了本姑娘的纖纤玉手。
……
这是怎么了?像是电脑屏幕上突然遭遇了千年虫一样?我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这样一个疯女子?这样疯疯癫癫的还配谈什么文学?这就是我们一心想拯救的那个浥郁?
我正想着回复些什么,但浥郁这个马甲跑了。
7
再次见到圣明,是在城区的一个农贸市场上,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才几个月嘛,往日那个光鲜的圣明哪去了?怎么头发上间杂着如此大范围的花白,衣服也皱巴巴的还灰头土脸,如同被霜打过一般。
“圣明兄,买菜?”我刚一打招呼,圣明将我拉到一边,悄声地说:别再喊什么圣明了,我早就不进你那个群了,其他几个论坛还有群,我统统退了。人前人后,你还是叫我老许吧。
原来,老许的身后,跟着一个颇有气质的中年女人,不用问,那个自然是他老婆,一寒暄,知道上个月才从女儿那里回来。孙子这个月轮到他们的爷爷奶奶带。儿子媳妇早就约法三章,夫妻双方的两家老人自有分工,就这一个宝贝孙子,也不好处得那么僵。
“改天……我请你喝酒。”圣明丢下这话,把我晾在一边,自顾挽着老婆,一脸幸福地走了。
闹了半天,是我自作多情?我的情绪糟透了,又不好喝自家媳妇吐槽,一旦说清了少不了又要遭到一阵奚落。过了些天,总算心里平静了些,正好单位里有笔业务要到市政务中心办理,于是,我对经理说,正好我顺路,就当散散心吧。
市政务中心在开发区,属于城郊。进了电梯,突然,有道鹰一样的眼神斜着刺了过来。杜总!
“杜总,你也来办事?”我凑上去,脸上的热度绝对要超过体温。
“谁是杜总?认错人了吧。”电梯开了,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闪出了电梯,我留意了指示灯,是13层。
办完了事,我鬼使神差地上了13楼。
市人防办。借着敞开的门缝,我看到一间挂着“主任”牌子的屋子里,一个年轻的小公务员正哈着腰在汇报着工作,卧在老板椅上的那个中年人,一只大手指点江山似的直晃,有着鹰一样的眼神
我没有理由不找老兵了。
此时的老兵正在收藏着新浪网上的一则与廉政有关的新闻。老兵有个爱好,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中纪委、省纪委有关反腐倡廉的最新战果。
“又进去了一个,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哈哈。”他高兴地喝了口茶水。每进去一个腐败分子,他都要自斟自酌一杯清茶,小小地自我庆贺一下。前一阵子,市内几家大酒店突然冷清了,老兵一打听,原来是省纪委巡视组进驻宛溪了。单位头头脚步子软了,主动找来,劝他最好不要拨打那个公示电话。老兵一听,拍着胸脯保证:领导尽管放心,傻子才打!
老兵打开了市人防办网页,在主任余春林的相片公示上,我清晰地看到了那双鹰一样的眼神。老兵得意极了,说就是那晚,他们三个出来之后,打了辆TAXI,车号是皖T×××××。这辆出租车在城里拐了几个弯,最后才停在“天地一同春”宾馆门前,想不想看看……
老兵点开了一只随身带的U盘,电脑上清晰地出现这家宾馆的录像剪辑,上面清晰标注的时间都精确到了秒数,正是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21时32分,老许在前台办好开房手续;
——21时50分,余春林进了288房;
——21时59分,梅子也进了288房。
……
——零时16分,梅子先出了288房;
——零时28分,余春林也出了288房。
……
铁证如山,这个余春林就是阿杜,老许就是圣明,而梅子就是所谓的浥郁了。
“在哪搞的?”我真的惊呆了。
老兵朝我挤了挤眼,吐出嘴里的几根茶叶末:学个猪头疯,好过扬子江。
我惊讶地看着老兵。
就我这情商还想着拯救人家?谁来拯救我呢?
我不敢再想了。
作者简介:程多宝,中国作协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60家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作家文摘》等转载;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年选》《安徽省文学年鉴》《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丛书。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与人合作)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第三届延安文学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安徽省中短篇小说精品工程双年奖、《啄木鸟》我最喜爱的年度佳作小说组冠军等若干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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