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疼憨人
2022-03-09一颗黄豆
一颗黄豆
上学时写作文,我不止一次地想写弟弟,但最后都因为种种顾虑而打消了念头。我担心同学看见后嘲笑,更担心父母看见了黯然神伤。是的,我的弟弟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一名唐氏患儿……
当我们不再为与众不同而自卑
儿时的记忆中,除了家人,好像其他人从不关心何为“唐氏综合征”。人们更习以为常认为这样的孩子是“傻子”。
唐氏综合征,它是由于21号染色体异常导致的最常见的染色体病,也是人类最早被确定的染色体病。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问妈妈,弟弟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她照搬医生的解释:“染色体多了一条,而且搭错线了,如果搭对了,就是个天才!”
长大后我才知道,错了就是错了。也许医生是为了宽慰我妈才用了“差点成为天才”的说辞。我的弟弟,就是那个染色体多了一条、而且搭错了线的孩子。
后来妈妈又给我生了个弟弟,那之后她忙着照顾小弟弟,爸爸忙着店里的生意,照顾大弟弟的义务,就几乎落在了我一个人肩上。
8岁那年夏天,某个夜晚,我和小伙伴带着大弟弟一起出去玩。走到一段黑黢黢的台阶前,弟弟死活不肯上去,眼看小伙伴跑远了,我一咬牙,就把他背在了身上。他可真重啊,我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并不高的台阶。那天弟弟手里还拿着一根雪糕,趴在我背上时,他不敢腾出抓住我肩膀的手,任由雪糕一点点融化,滴在我肩膀上。
突然就觉得好烦啊,我蹲下身子,让弟弟下去自己走,我不想再背他了。他却用力地抓住我肩膀,还大声叫我:“姐姐!”
上初中时,我会因为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弟弟感到不适。这种不适,主要来自他人的眼光。每次同学要来我家时,我都刻意避免让他们和这个弟弟碰面。因为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每天店里人来人往,哪怕见到他了,只要我不说,同学也不知道那个站在角落傻笑的男孩是谁。
我上高中时,有一次小弟弟在学校跟人打架了。“因为那个同学笑话我是××的弟弟!我就揍了他。”“你觉得有这样一个哥哥很丢人吗?”我妈强忍着眼泪问,小弟弟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上高中时,我们搬了新家。我住校很少回家,所以新邻居都不认识我。一个周末,我带大弟弟去打篮球,他练习投篮,我在不远处看着。当时是大清早,球场上只有我们俩和两位散步的中年妇女。她们快步朝我走来,好奇地问:“那不是谁家的儿子么?怎么一个人来打球了?他知道回家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说话,她们得寸进尺,准备把他的篮球踢走。我马上跑过去,大声说:“我陪他来的,他是我弟弟。”她们红着脸走了。
弟弟因为投进了一个球开怀大笑。我也陪他大笑了起来。
因为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当你不再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自卑、躲藏甚至不快时,那些不解、嘲笑就会像篮球碰到篮筐边缘一样,被狠狠弹回去。
我们血浓于水,我们共渡难关
1998年,“天才指挥家”、唐氏患儿舟舟爆红。邻居们看了电视,兴奋地跑来对我爸妈说:“舟舟跟你大儿子长得真像!”“快,让你儿子学个特长!”“这孩子未来不可限量哦!”邻居喜欢我弟弟,真心相信他能蜕变。看见舟舟,他们似乎看见了弟弟辉煌的未来。
但父母只是笑笑。出类拔萃,从来都不是父母对我大弟弟的期待。甚至对我和小弟弟,他们的期许也只是健康平安。
大弟弟10岁时,父母决定送他去学校。但是去什么学校呢?去特校就要寄宿,我们不舍得,担心和同类孩子在一起,弟弟只会越来越糟;去普校吧,老师会喜欢吗?正常孩子会笑话欺负他吧?
各种纠结犹豫后,父母还是决定让弟弟去老家的普校。因为那里有相熟的老师,而且爷爷家就在学校附近。爷爷负责接送他,奶奶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周末节假日,爸爸就把他接回来。
弟弟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他爱笑,没心眼,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因为他很喜欢班主任,于是跟着他从一年级上到三年级,班主任回头教一年级,弟弟又跟着老师回到了一年级。
每到周末,有孩子经过我家门口,他们看见弟弟会热情打招呼。我妈问我弟都是谁呀,无论男女,弟弟永远就俩字:“同学”。嗯,好像也没错。
我们闽南有句俗语叫“天公疼憨人”,我弟也许真的是被老天宠爱有加的那一个吧。尽管一直是班上最大的一个,但是从没有人笑话他,同学们都喜欢跟他玩,老师也特别喜欢他。
第二个一年级上了半学期后,我弟厌学了,不想再去学校。的确,一个15岁的大男孩和一群七八岁的小朋友,一起学习一起玩儿一起上课能有什么意思呢?父母也没再强求,于是弟弟开开心心地回了家。
我很小时,父母就叮嘱我,长大后要管弟弟,所以我觉得照顾弟弟天经地义。记得小弟弟刚懂事时,外婆就对他说:“长大后要‘喂’你哥哥哦!”小弟弟不明所以,疑惑地问妈妈:“为什么外婆叫我长大后要喂哥哥?他都那么大了,还要我喂吗?”
妈妈笑着解释,“喂”就是“养”的意思。小弟弟若有所思地点头应承:“我一定好好喂哥哥!”
时隔多年,常常有人抨击父母:“姐姐和弟弟也有自己的生活,怎么能随便把担子压在他们身上?”“为了哥哥才生的弟弟吧?父母也太自私了!”每每听到这样的质疑,我和小弟弟都笑而不语。我们从没觉得有个特殊亲人是负担,我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本来就应该相亲相爱,共渡难关啊。
因为爱,所有付出都意义非凡
父母一直叮嘱我们要喂养弟弟,但其实,他们早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一切:房子、存款甚至托养机构。他们的托付和千千万万普通父母没什么两样,那就是等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上时,一奶同胞的我们,要互帮互助,相亲相爱。
其实父母不说,我们也知道怎样做。对我们来说,弟弟回馈给我们的,远比我们的付出要多得多。
弟弟退学后也没闲着,他很快迷上了配音,要么“呜呜”地给小汽车配音,要么跟着动画片学普通话。他竟然把普通话说得像模像样,甚至比我们的方言说得还要好,可把父母高兴坏了。
后来弟弟开始跟着电视学武术、按摩。爷爷生病了,他会胡乱地打一套拳哄他开心,妈妈干活儿累了,他就跑上去给她捶背按肩。
所以现在,我爸经常感慨:如果大儿子不是唐氏儿,他就不会那么努力赚钱,我们一家人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安逸幸福。
多年来,我妈逢人就说:“我比很多普通妈妈要幸福得多。”我和小弟弟长大后都离开了家,只有大弟弟一直陪在她身边,无比快乐又单纯地携手前行,一起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小弟弟也总是感叹,如果不是哥哥患有唐氏综合征,他都没机会降临到这个世界。
我也因为有了一个特殊的弟弟,从小就在内心深处种下了一颗爱的种子。这颗种子经由岁月的灌溉,如今长成了具备勇敢、真诚、坦率、接纳、爱意的大树!现在的我,尊重这世上每一种独特现象,愿意以更开放平和的心态去接纳所有的困难与不幸。这种平和是生活的勇者才能拥有的心态,也是弟弟送给我的最珍贵礼物。
多年后,我仍然记得8岁那个夜晚,凉爽的微风、漆黑的台阶、冰冰凉的雪糕和弟弟的笑……我那么小,弟弟比我还高,还胖,是怎么背着他爬上高高的台阶,然后一路小跑追上小伙伴的呢?我早已记不清了。但随着年龄渐长,我越来越明白:那段背着弟弟爬台阶的经历,何尝不像漫漫人生路?天黑路远都不怕,只要脚下有路,你可以继续往前跑。
如今,每当看到弟弟,我就想让所有人知道:如果你是特殊人群的親属,请一定不要感到羞耻。当盲道上开始出现盲人,当身体残疾者不再吸引好奇的目光,当心智障碍患者被称为“心青年”而不是“神经病”……我想,这个世界就在通往文明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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