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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缀内心

2022-03-08陈雪春

苏州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食单随园吃货

陈雪春

☉ 桂花飘香时节

八月桂花香的时节桂花并没有香,东闻闻,西嗅嗅,桂花香里长大的人啊寡然失了味。恍惚月余,某日下地铁,电视新闻正播报光福窑上村桂花开啦开啦,站台上方十六台电视机异口同声,重大新闻发布的阵势。第一时间微信,给上海的杨老师报了花讯。

杨老师此前总在说天气怪了怪了,他秒回:“是啊,明天和朋友去桐乡石门桂花村看桂花。”杨老师是丰子恺先生的外孙,我的出版界前辈;“明天”要去的地方,是丰先生的故乡。桂花就像周边的好人缘,那种暗淡的体贴,“情疏迹远只留香”;丰先生的小漫画《桂花》寥寥数笔,一朵小金桂便跳跃在那个拉车人身后,似乎是从车座里被抖落出来的,“暗淡轻黄体性柔”,若不见了,就不见了。

接着看到第一棵金桂,是在东山院落高高的粉墙之上,不袭人的香随风拂面。入席小聚,一壶香茶金黄澄明地上来,不假思索话就出了口:“桂花茶吧,阿能买点回去?”主人笑颜微红:“大麦茶,不是桂花啊。”尴尬间才发现,所有的感官还吊在那棵金桂上没有放下:见了,视若不见;若不见了,还不能不见。不明白曹雪芹为啥拿“金桂”这样美好的名字赋予一个歹毒的女子,而“梅定妒,菊应羞”的赞颂,懂了,无须再问李清照。

乾隆三十年,年届半百的吃货袁子才从他的随园来到苏州周慕庵家喝酒。“酒味鲜美,上口粘唇,在杯满而不溢”,好酒!酒过十四杯不知啥酒,问之,“陈十余年之三白酒也”。较《随园食单》晚了二十余年的《养小录》亦称“酒以陈者为上,愈陈愈妙”,好酒必定“姓陈,名久,号宿落”。

袁子才因此不能释怀,次日差人再送一坛,哪晓得“全然不是矣”,只叹“世间尤物之难多得也”!

二百六十五年后的辛丑夏末,我在苏州艺圃艳遇一杯茶。那个周慕庵家在桃花坞、山塘街,还是平江路、横街,抑或就在吴趋坊兜兜转转小巷深处的艺圃?

茶是一杯纯正的琥珀色,朦胧透着老花窗外一池碧水。啜一口,茶分子醇厚柔和,钻入全身每个细胞,生出满心愉悦来。那是一种未经烘焙过程,完全由阳光晒干的云南高山古树野茶,同伴带来的。啜数口,微汗、气顺、干净、轻松。过一周,竟得一罐,忙不迭煮泡、品尝,却若袁子才之叹,“不是”了。过几日,定神再试,似又“是”了。反复、游弋。

过重阳节数日,途经黎里古镇,见人来客往,人手一个刚出锅的油墩子,津津有味,不挡诱惑地旋即加入,又购竹匾、竹篮……沿石板路逛到老街街口的一瞬,夕阳洒过来一碗烟火,奔波一天的家人要坐下来,吃个拿手或不拿手的菜不重要,小团圆了,多么迷人的景象啊。瞬间的“同频”让我在另一个时空走了神:外公外婆、妈妈爸爸、舅妈舅舅、小阿姨,以及小小的我和妹妹,正在照一张“全家福”……仅那么一瞬,转瞬即逝。像从一个温暖的梦里醒来,未做完,那梦却似关了门上了锁,再进不去了。

就那么一瞬,门外的人清醒过来:周慕庵家的酒、艺圃同伴的茶也许香如故,是喝茶喝酒的人念想太深了吧,“我思故我在”:今日离线,不在状态。

联想到三年前的初冬,几乎不碰酒的我在茅台镇喝了二两“酱香”,夜色氤氲的芬芳立刻让味蕾生成记忆。回苏州小小炫耀了下,与朋友两三分享,虽未若先前之酒兴,但记忆中的馥郁回甘久久萦绕于心。同行贵州的濮同事深谙酒道:酒在线,人不在线了嘛。好吧,适逢小聚数回,众口一辞:好酒啊好酒……叹得文艺又雅致。至此,美酒和喝美酒的人对上了眼同时在线,心旷神怡。

好朋友程农庄上的桂花也开了,他采集了一大瓶准备腌制糖桂花,并邀闻香、喝土鸡汤。不曾想一夜风雨,第二天即如约,也只好闻余香,待来年花发了。

我的枕边书《中国食谱》给点心下了一个柔美的定义:“点缀内心”。苏州人喜欢吃点心,桂花是苏式点心不可或缺的小精灵,晨起吃一小碗鸡头米或小圆子,洒些许桂花,祥和一片;桂花糕、桂花汤之类,甜、糯,如苏州话。远非“秋之牡丹”的菊那般张扬,香气却深入骨髓。

前几日终于喝到桂花米酒,上桌的是正宗的常熟蒸菜,蒸鱼蒸肉蒸豆腐蒸血糯米的,微微的肥硕感丝毫不腻,不禁喝上几口,清冽的桂花香,若泉水缓缓涌向四肢,其乐融融。老祖宗教导得对,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桂花米酒例外,五色五味杂陈间,仍一股清冽,纯净得像故乡的一盏灯,永不迷失。

《养小录》有桂花汤一则:“桂花焙干四两,干姜、甘草各少许,入盐少许,共为末,和匀收贮,勿出气,白汤点。”桂花,苏州的市花,抬头见树,低头闻香,就地取材即可,何须“焙干四两”,还有劳干姜、甘草?岂不“五味令人口爽”?

至于茶,入了《中国食谱》的,是模糊的表达:“茶叶一茶匙,加或减想要的量,沸水一杯。将水倒在茶叶上。给剩茶叶续上更多的开水,浸泡出的茶叶往往比新沏的还好。”言下,就是自由发挥,请便。但我相信,同一杯茶,一百个人来煮泡,也许会有一百零一种感受。如此,不知不觉更解了我的惑。

好朋友万是个在外地工作的苏州人,隔三差五来回四个多小时车程,只为太湖边那一锅土灶咸肉菜饭、蹄髈炖母鸡加竹笋或扁尖。两大碗下肚,长板凳上眯一会儿,便滋润地返程,一边鼓吹、嘚瑟。嗯,最近倒没了动静,问之,原来那家农户改建民宿“扩大再生产”去了。菜饭还是菜饭,只是少了往昔的清静,少了清静的土灶饭菜,让他断了念想。

话又说回来,袁子才早在《随园食单》开出“戒单”之十四条,他认为,能除掉饮食中的弊端,就已经领悟了饮食之道的大部分。他告诫掌勺的人,譬如“戒穿凿”,尊重食物天性,不可标新立异,牵强附会,以致弄巧成拙;譬如“戒苟且”,厨师烹饪,咸淡必须适中,不可有丝毫增减,火候时间必须得当,不可任意上盘出菜。他警示酷爱美食的吃货,譬如“戒耳餐”,不可片面追求食物之名声,贪图食物之名贵,浮夸不实地表示敬客之意。譬如“戒目餐”,食物不可贪多,以致“用眼食之,并非以口食之”,云云。形而上,到形而下,头头是道。

显而易见,袁子才是个对人对己高标准、严要求的吃货。即便照抄《随园食单》做出个全套来,也多半被挑剔个鼻青脸肿。天时、地利、人和,太讲究、太难了!但是,袁子才就是袁子才,他的大呼“不是”,便在情理之中,《随园食单》就是饮食界的“理想国”。

袁子才警示吃货们“戒耳餐”“戒目餐”,我等非吃货,仅有一抹关于美食的联想乃至念想。不敢奢望美味穿越灵魂,点缀下内心求得“同频”足矣。偶尔小叫了一声“不是”,歪打正着,随袁子才一起,被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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