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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的倒置
——从剧本杀的风靡谈起

2022-03-07朱一田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戏剧游戏

朱一田

你是一个刚刚“入坑”剧本杀游戏的玩家。在结束了一周工作之后,想给自己娱乐放松一下,于是通过线上平台加入剧本杀“车队”(指玩同一场剧本杀的一群玩家)并在下班后按时到达了剧本杀店。在“打本”之前,DM(Dungeon Master,指剧本杀中的主持人)根据六位玩家的情况分发了剧本,并让大家换上了相应戏服。你翻开剧本,发现自己拿到了“凶手本”,内心有些激动,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经过长达五个小时的游玩推理,时间到了凌晨,你成功隐藏身份逃脱,获得了高度的成就感和愉悦感,并和原本陌生的其他玩家迅速熟悉了起来。在“复盘”(指剧本杀游戏行为结束后,由DM带领回顾还原整个故事)后,你支付了“打本费”和“修仙费”(指给工作人员的加班费)结束了整场游戏。

上述场景在当下一二线城市屡见不鲜,剧本杀成为当下年轻人群体中最为流行的娱乐项目。根据智研咨询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2021年中国剧本推理市场规模约为167.8亿元,同比增长35% 。剧本杀之所以能以摧枯拉朽之态席卷市场,固然有湖南卫视《明星大侦探》综艺节目的推动传播,以及青年人社交需求等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其本身存在“游戏戏剧化”特征。与狼人杀、阿瓦隆等传统桌面推理游戏相比,剧本杀既有游戏的对抗性和社交性,还加入了叙事的魅力,因为它不再是简单的“狼人”与“平民”之间的竞争,而是依托于一个个精巧独特的故事,并衍生出了实景演绎;与同样有实景装置的密室逃脱相比,剧本杀玩家不再只需要机关解谜,更需要阅读剧本,进行角色扮演。由此可以发现,线下剧本杀 的核心魅力主要在故事推理、角色扮演和沉浸式体验上。

伴随着“身体转向”的文艺思潮,戏剧早在20世纪初就开启了对沉浸体验的探索,无论是阿尔托对“残酷戏剧”的构想,还是谢克纳“环境戏剧”的实践都希望将观众身体容纳进表演空间。这股“沉浸之风”同样吹到了中国,2015年孟京辉执导了国内第一部沉浸式戏剧《死水边的美人鱼》,新鲜的样式引起了戏剧届的讨论和关注。而后各种沉浸式戏剧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2017年上海文广演艺集团引进并制作了中国版《不眠之夜》,2019年上海相继引入了英国《秘密影院:007大战皇家赌场》和比利时先锋剧团的《金钱世界》,今年年初《法医秦明-尸语者》也在1862艺术中心开演。与传统戏剧相比,这种全新的观剧方式使“第四堵墙”轰然倒塌,观众不再是端坐着的被动接受者,而是主动选择情节线索的探索者,甚至有时还能以故事身份和演员进行互动。

从表面上看,剧本杀和沉浸式戏剧两者高度相似。如果以“泛戏剧”观念来看,剧本杀同样符合“A模仿B表演一个行动,而C在观看” 的戏剧定义,也同样存在组成戏剧的要素:观众、演员、故事和空间。然而纠其本质,两者依旧存在根本性的不同,剧本杀更像是“戏剧的倒置”。

在影视冲击下,格洛托夫斯基使用排除法,将一切不必要的元素刨除在外,还原出戏剧的本质为演员和观众。显然观众并不在戏剧创造的可控因素之内,所以“演员的个人表演技术是戏剧艺术的核心” ,戏剧也随之走向了一条越来越重视表演训练的道路。在沉浸式戏剧中,观众与演员之间安全距离被打破,演员必须以更强的信念感和更精致细微的表演来演出,同时频繁的观演互动,也对演员的即兴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与之相对,观众也被更加紧密地编织进演出环节中,有时甚至需要观众来决定故事的走向。但无论如何,观和演依旧是对立的二元,以《秘密影院:007大战皇家赌场》为例,观众看似被赋予了故事身份,可以和詹姆斯·邦德同在一个赌桌上交锋,也可以和反派进行金钱交易,但在关键的情节节点上,观众被自然而然排除在表演空间之外。不打扰、破坏演员表演,成为沉浸式戏剧中观演间默契的约定。观演间的戏剧规律在剧本杀中被颠覆、倒置。首先观演不再泾渭分明,玩家既是DM和NPC(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演绎的观众,同时也是扮演故事角色的演员。其次,剧本杀倒置了观演关系,玩家作为消费者是整个剧本的主演,从戏剧中詹姆斯·邦德旁的配角,变成了邦德本身,而对应戏剧中创作者身份的DM和NPC只承担了功能性配角的戏份。所以,以“扮演”作为娱乐手段的剧本杀彻底瓦解了当代戏剧向表演不断精深的路径,两者虽然有着相似的外壳,但表演功能的倒置决定了它们背道而驰的走向。

同样是“沉浸”,剧本杀和戏剧依靠的手段却截然不同。以“扮演”行为为核心的剧本杀需要玩家主动融入角色,通过努力模仿去体验角色的思想情感,并在与其他角色互动的过程中,不断强化真实的体验感。而缺乏与角色共鸣的玩家则被称为“菠萝头”,他们并不在乎游戏的沉浸体验,侧重于推理出凶杀案的真相。从外部条件来看,剧本杀的“扮演”全然依靠“假定性”的维系,一张可供讨论的圆桌往往就是全部布景,沉浸的更多是想象。沉浸式戏剧的目标是“身临其境”,麦金侬酒店是在现实里的故事空间,由一座真实的旧酒店改造而成,当观众踏入酒店那一刻,他就切实走进了虚拟故事。观演空间的重合使得观众身体可以真实在场体验,打开了除视听之外的其他感官,从而深化了沉浸。

但无论戏剧如何锻造真实的外壳,故事讲述的主动权依旧在以演员为代表的创作者一方。剧本杀则将创造的权力部分让渡给了玩家,使他们在“扮演”的过程中,同时进行故事创造。玩家手上拿到的虽叫“剧本”,但其实没有台词对话,更像是以第二人称写成的小说,有心理描写和故事情节。戏剧演员需要一字不漏地背下台词,剧本杀则严禁复述剧本的行为,必须转化成自己的语言。这一方面给了故事更为开放的余地,不同的玩家可能会玩出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另一方面看似抬高了游戏门槛,实则帮助玩家在转述的过程中更好地“扮演”,进一步融入角色。

如果说沉浸式戏剧仅仅是现实与故事空间的重合,那么剧本杀则通过“扮演”达到了身体的重合与在场,这就意味着玩家身体会感受到和角色一样的知觉。恐怖本的流行正源于此,玩家通过“扮演”成为角色,被故事中的“鬼”追逐,获得了同等量的生理刺激和情绪体验。“扮演”模糊了玩家和角色间界限的同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模糊故事和现实。在《病娇男孩的精分日记》中DM会提前记录玩家的手机号,在游戏结束的深夜以故事中凶手的身份发送恐怖短信,虽然玩家明知是游戏手段,仍旧会不寒而栗。

沉浸式戏剧并非不想加入“扮演”的成分,相反,它们绞尽脑汁想要赋予观众以故事身份,而剧本杀之所以可以弯道超车达成“扮演”目的,是因为两者在叙事方式上的根本差异。戏剧演出是文字的视觉化和听觉化呈现,主要叙事媒介是演员的身体表演,观众对故事的接收综合了表演、舞美、音响等多种剧场手段。戏剧本身就要依靠表演来进行叙事,观众要想“看故事”就无法“演故事”,除非将两者在程序上进行割裂,比如论坛剧场在前半部分由演员表演,后半部分邀请观众通过扮演剧中人角色的方式改写故事,但这个“扮演”行为不在乎感性沉浸,而侧重理性教育。剧本杀同样将“看故事”和“演故事”进行了分割,只不过把“看故事”这个任务交给了剧本,所以剧本杀的叙事方式更类似于小说,是以文字为媒介进行的,玩家通过阅读来纵览故事全貌,辅之以其他玩家、DM的口头叙述来丰满细节。

最后,传统戏剧向沉浸式戏剧发展的一大特点,是观众从“全知视角”变成了“有限视角”,故事情节不再以时间顺序进行展开,而是以空间形式散落各处,需要观众奔跑在各个空间位置观看表演、搜集情节信息,最终完成拼凑。在观演互动的基础上增加了观众身体和空间的互动。剧本杀同样是“有限视角”,但它完全依靠玩家之间的互动交流来完成故事的还原,并且这是整个剧本杀游戏的中心环节,体现了社交游戏的属性。戏剧观众之间的交流则相对滞后得多,往往只能在演出结束之后进行。

由此可见,剧本杀和沉浸式戏剧在核心元素、沉浸路径和叙事方式上存在着诸多差异,前者的本质依旧是娱乐游戏,但它通过戏剧化的“扮演”手段达到了更好的游戏体验,后者则在尝试观演更大的自由度时,显示出了游戏化的趋向。“游戏戏剧化”和“戏剧游戏化”趋向源自于后现代文化语境,在意义破碎、中心瓦解之后,文化实践流向了碎片化、游戏化和感官化,但同时也因多元而融合。有些沉浸式戏剧设计了游戏机制,比如《金钱世界》中观众需要扮演银行家,在赌桌上模拟投资……探索戏剧容纳游戏元素的新手段。剧本杀在风靡的同时,也给予了我们新的创作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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